第六十五章
烟花燃尽,小院里灯火阑珊。
一院子人陆陆续续地各回各家,陈汐走到关老爷子的躺椅跟前。
弯腰对他说:“关爷爷,该睡觉了。”
关老爷子身上盖着毯子,眼睛闭着,头歪在一侧,脸上带着平静的笑。
“关爷爷,回房间睡吧。”
陈汐又叫了关老爷子一声,老爷子依然没有反应。
陈汐心头忽然重重地一跳,背后窜起一阵凉意。
“关爷爷。”
她轻轻推了推关老爷子的肩膀,对方仍是没有反应。
“关爷爷。”
陈汐的声音带着惊恐,穿透了浓浓的夜色。
团圆夜,几家欢喜几家愁。
折腾了大半夜,关老爷子终于住进了病房。
陈汐留下来陪夜,让其他人回去休息了。
秦烈把森森带到了自己那边,小孩儿大概是吓坏了,不哭也不闹,一句话也没有,像个迟钝的提线木偶。
直到他躺在陌生的床上,四周一片黑暗。
他抱着被子,开始低低地啜泣,越哭越控制不住自己。
恐惧像滔天的巨浪朝他席卷而来,他像一片单薄的叶子,哭得瑟瑟发抖。
卧室房门被轻轻推开,森森在泪眼滂沱里,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房间,在他床边停了下来。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秦烈席地而坐,伸手摸了摸森森满是泪水的脸。
“睡不着?”
秦烈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抚慰人心的沉静。
森森抽噎着,嗯了一声。
秦烈把一瓶啤酒和一杯牛奶搁在床头,淡声说:“睡不着就看个电影吧。”
他摆弄了一会儿投影仪,在床对面的墙上投出一部电影。
森森擦干眼泪,坐起来,靠着床头。
“什么电影啊?”
森森接过秦烈递来的牛奶。
“星际穿越。”
秦烈靠着床头柜,打开自己的啤酒,跟森森碰了个杯。
少年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冰冷的指尖渐渐有了一丝热度。
黑暗的房间里,播放着冗长的电影。
森森脸上的眼泪干了,他看得专注。
秦烈坐在地上陪着小小的少年,和他一样看得专注。
当男主约瑟夫库珀即将离开地球,远赴未知的宇宙星空,去探寻地球最后一丝生机时。
他来到女儿墨菲的房间跟她做最后的道别。
小女孩裹在被子里,给他一个愤然的背影。
约瑟夫在墨菲耳边轻声说:“你妈妈告诉我,现在,我们就是孩子们以后的回忆了,有了孩子,你就是你孩子未来的幽灵。”
光影斑驳的黑暗里,忽然传来森森稚嫩的声音。
“秦烈哥,你相信人死了会有灵魂吗?”
秦烈看向森森,少年苍白的小脸一半埋在被子里,眼睛像闪烁的星辰。
他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森森:“你真的相信吗?”
秦烈:“嗯。”
森森幽幽地说:“我也想相信,可是我信不起来,如果有灵魂,为什么我奶奶从没回来看过我。”
投影的光打在两个人脸上,不断变幻。
电影里,男主带着遗憾离开了地球,他的女儿还是不肯原谅他。
秦烈忽然开了口,声音低低的。
“森森,人死是永恒的,几亿年,几十亿年,几百亿年,我们都将是死的,相对于死,人活着的时间比一眨眼还要短。”
森森看着秦烈,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恳切的光。
此时此刻,他多希望有人能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人死了会去另外一个世界。
怀着生的记忆,继续幸福的生活,等待着和亲人再次重逢。
他在将来的某一天,还会见到爷爷。
秦烈看向森森,目光沉静。
“人的生命太短,可这么短的生命,探索了多少未知,创造了多少奇迹。”
“所以我相信,在永恒的死亡里,一定还有比黑洞更庞大的未知,等着人们去发现。”
他摸摸森森的头,淡淡笑了笑。
“人死并不是结束。”
森森急切地追问:“那人死究竟是什么呢?”
秦烈:“我在找,你也可以找。”
森森:“去哪找呢?”
秦烈看向墙上的投影,一艘星舰穿过星河,驶往浩渺的宇宙深处。
他笑笑,淡声说:“或许就在宇宙里吧。”
森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的心还是像浸在冰冷的深海里,凉凉的。
可某个小小的角落里,燃起了一丝期望的火苗,有些融融的暖意。
他觉得,或许爷爷真的会去一个地方,他虽然并不知道是哪里,可那个地方或许真的存在。
在无边无际的时间和空间里。
只要想念,他就能感觉得到。
病房里,陈汐坐在床边,帮关老爷子掖了掖被角。
关老爷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阵艰难的喘息过后,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关爷爷”
陈汐趴在床边,努力忍住眼睛里的泪水。
“你感觉怎么样?”
关老爷子侧过脸,盯着陈汐看了好一会儿,浑浊的目光渐渐透出一丝清明。
“陈汐啊”
他一开口,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陈汐连忙起身去找护士,被关老爷子一把拽住了。
他好像做了一个悠长无比的梦,此刻终于从梦里醒了过来。
在一瞬的清醒里,他害怕一个人呆着,害怕意识再次陷入混沌的深渊。
“你别走”
他声音沙哑,虚弱地闭上眼睛,喉咙里的喘息,像只破风箱发出的声音。
陈汐坐回床边,小心地探了探关老爷子的额头。
“关爷爷,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关老爷子扯着风箱般的嗓子,慢慢地说:“好着呢。”
陈汐轻声问:“关爷爷,你认得我了?”
关老爷子点点头,问道:“森森呢?”
陈汐:“回去睡觉了,明天一早就来陪你。”
关老爷子慢慢摇摇头,“上学要紧。”
陈汐鼻子一酸,黄土埋到了脖子,老爷子仍记挂着这些琐事,这让陈汐几乎心碎。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是轻松的。
“树平叔在火车上,明天就到。”
听到儿子树平的名字,关老爷子眼皮轻轻动了动,可他心里却没了再见树平一眼的执念。
不知道为什么,那份牵挂就是没那么强烈了。
他此刻更想跟范老太再唠几句嗑。
“你猜我梦到谁了?”
关老爷子沙哑地说道。
陈汐:“谁啊?”
关老爷子:“你爷爷。”
陈汐哦了一声,脑海里浮现出爷爷模模糊糊的面孔。
爷爷过世的早,关于他的记忆,留在陈汐脑海里的其实并不多。
关老爷子:“还有你奶奶,我梦到我们年轻时候在戈壁上种树,风那个大啊”
他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陈汐的心揪成一团,“关爷爷,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一下。”
关老爷子摇摇头,他此刻很想跟人说说话,说什么都好。
“跟我说说话吧。”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陈汐怔怔看着他,忍着心头的难过,轻轻嗯了一声。
凌晨三点的病房,一老一少对着窗外的月光,越聊越精神。
陈汐讲起小时候关老爷子给她烤的泥鳅,关老爷子讲起陈汐出生那晚,敦煌刮起的那场沙尘暴。
陈汐说还想吃关老爷子做的黄面,关老爷子教陈汐揉面的要诀。
月光渐渐隐去,窗外透出一抹清晨的白。
关老爷子聊得累了,眼窝深深陷了下去。
他迷瞪了一小会儿,忽然又睁开了眼。
“我梦到森森奶奶了。”
他喃喃地说:“她来接我了。”
陈汐眼眶红了,轻声说:“关爷爷,森森奶奶小名是叫青青吗?”
关老爷子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你怎么知道的?”
陈汐笑笑,“你叫的。”
关老爷子闭了闭眼睛,唇角的笑容带上一丝淡淡的温暖。
陈汐:“你们感情真好。”
关老爷子又来了精神,笑着说:“我们那个时代的人,活得简单,跟一个人,好好过一辈子,就够了。”
陈汐趴在床边,由衷地说:“真羡慕你们。”
关老爷子笑笑,“你要羡慕,那得羡慕你爷爷奶奶,他两个,这世上独一份。”
陈汐好奇地问:“为什么?”
关老爷子跟她卖关子,“你想听吗?”
陈汐点点头,她从没听奶奶讲起过从前的事。
在她的印象里,爷爷奶奶应该是平淡的媒妁之言。
平淡的相依相伴,平淡的夫妻一场,没什么故事好讲的。
关老爷子:“想听就答应我一件事。”
陈汐点点头。
关老爷子看着陈汐,平静地说:“让森森跟他爸走吧,再给树平一次机会。”
陈汐怔怔看着关老爷子,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森森是有爸爸的,可把森森交给谁,她都不放心,也不情愿。
关老爷子却定定看着陈汐,目光毫不退让。
无声的凝望间,陈汐仿佛看到了老爷子这一生的沧桑和遗憾。
他终是放不下树平啊。
陈汐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她淡淡说道:“如果森森受委屈,我还是会接他回来。”
关老爷子点点头,欣慰地笑了。
他缓了一会儿,慢慢讲起陈汐爷爷奶奶年轻时候的事。
“你奶奶啊,是把你爷爷从鬼门关里背出来的。”
陈汐惊讶地睁了睁眼睛。
关老爷子看着陈汐惊讶的表情,继续说道:“我们那时候说亲都很早,你奶奶跟你爷爷十五岁就订亲了。”
“自然灾害那几年,家家户户都饿肚子,你爷爷为了能让两家人吃上一顿饱饭,就跟村里几个野小子学扒火车,结果摔到脑袋了,躺在床上醒不来了。”
他歇了好一会儿,继续讲道:“你爷爷爸妈死的早,在他叔家里长大,本来就是个多余的。”
“好着的时候还能给家里挣份口粮,躺下了就没人要他了。”
“你奶奶那时候还是个大姑娘,也不管别人的闲话,每天都去伺候他,给他灌米汤,给他端屎端尿,后来他叔家和你奶奶家都不乐意了。”
陈汐听得揪心,问道:“然后呢?”
关老爷子:“然后他叔找了个看大神的,说他魂魄已经到阴曹地府了,等着转生投胎呢,身子还困在阳间,再不让他入土为安,他的鬼魂儿就要来害人了。”
陈汐一脸不可思议,“还能这样?”
关老爷子笑笑:“过去的农村,什么奇怪的事都能有。”
陈汐:“那后来呢?”
关老爷子:“大神儿给看了个时辰,要五更天把你爷爷烧了,你奶奶趁黑偷偷把他从家里背出来了。”
“她背着你爷爷,沿着铁路走了好几里地,最后扒上一辆火车,沿着铁路线晃晃悠悠,最后一站到了柳园。”
“他们两个住在桥洞里,你奶奶白天在外面要饭,夜里给你爷爷按摩,后来你爷爷醒了,除了说话不利索,其他地方一点毛病都没落下。”
“我那时在戈壁上种树,见他俩不容易,就把他俩也叫来种树了,这一干就是一辈子。”
关老爷子冲着天花板,轻轻笑了笑。
“你奶奶啊,真不是一般人。”
陈汐呆呆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这是她此生听过的,最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
关老爷子讲累了,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陈汐坐在床边,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