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从葡萄园摘完葡萄,没几天,就到农历八月十五了。
西北人,除了过年,就是中秋节,团圆的节日,大家都看的很重。
杨珊带睿睿回了爸妈这边,老两口每逢过节,都要回这边的平房院子里过。
睿睿心里惦记着事情,午觉只睡了半个小时就醒了。
杨珊给她梳好小辫子,带她溜达到了陈汐家的小院。
每年中秋这一天,睿睿最惦记的事情就是去干妈家里做月饼。
刚拐进陈汐家巷子,就看到陈汐爸妈正站在院墙外摘沙枣。
中秋时节,家家户户院里院外沙枣树上的果实都成熟了。
小巧玲珑的沙枣缀满枝头,瞧着让人心里欢喜。
杨珊远远地就笑着跟陈鹤声和刘晴打招呼。
“叔叔阿姨,你们回来啦。”
刘晴一见睿睿,惊讶地睁了睁眼睛,蹲下身子,朝睿睿张开手臂。
“干姥姥。”
睿睿一头扎进刘晴怀里。
刘晴把睿睿抱起来,笑着说:“才几个月不见,姥姥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转头看向杨珊,感慨道:“孩子长得可真快。”
杨珊点点头,“可不是吗。”
刘晴看着杨珊微微隆起的肚子,笑着问道:“几个月了?”
杨珊:“四个月了。”
刘晴又是感慨,“我还记得你跟陈汐小时候在巷子里疯跑的样子呢,转眼你都当妈了。”
陈鹤声把一把沙枣扔进柳条筐里,笑着叹一声。
“他们长大了,我们就老喽。”
刘晴瞥他一眼,“老了好,看你还往外跑得动吗?”
陈鹤声笑得美滋滋。
“我这个徒弟啊,有悟性,又踏实,再过一两年,用不着我跑喽。”
他看向两鬓已经花白的妻子,目光带着一丝愧疚。
“到时候,我陪你游山玩水去。”
刘晴笑着瞥了他一眼,“谁稀罕你。”
院子里,范明素喊道:“沙枣摘好了吗?等着用呢。”
“好了好了。”
陈鹤声争分夺秒地又摘了一把沙枣,拎着柳条筐走进院子。
陈汐和陈梅正在厨房里揉面,杨珊走进厨房,闻到浓浓的面香,还有一点点花椒水特殊的香味。
她靠在灶台上,随手抱起一盆洗好的葡萄,边吃边对陈梅说:“姑,你这个月饼皮味道绝了,就是因为加了花椒水吗?”
陈梅一边使劲揉着面团一边说:“还要加上酥油和鸡蛋,面要柔得有劲才行。”
杨珊:“我干点啥啊?”
陈汐笑着看她一眼,“等着吃吧。”
杨珊看了看院子里,问道:“秦烈呢?”
陈汐揉着面,笑笑说:“中秋节,他们几家亲戚要聚餐。”
杨珊想起什么,关心地问道:“秦展爸妈肯让芳芳进门了吗?”
陈汐摇摇头,“还僵着呢,但是他们也不怎么管秦展了,慢慢来吧,只要他们两个过的好,家里人迟早会接受的。”
杨珊点点头,“是啊,日子总要往前走。”
院子里,范明素把洗干净的沙枣用笼布擦得半干,然后倒在一块钢丝网上,一下下揉搓。
沙枣肉跟枣核分开,果肉漏到网子下面的盆里。
范明素端着盆子起身,对院子里的陈鹤声说:“去外面把土窑烧热。”
陈鹤声应声去了,刘晴也去帮忙。
睿睿站在院子里看着大人们忙碌,难得没去缠森森。
她小小的脑瓜里说不出什么道理,只知道这个小院儿此刻很好很好。
她很喜欢,哪都不想去。
陈梅和陈汐和好面,搬出半个桌子那么大的一块钢板搁在餐桌上。
到了睿睿最喜欢的环节,她颠儿颠儿地跑过来,爬上一张凳子,伸手就要揪下一块面团。
杨珊连忙提醒她,“洗手去。”
睿睿听话地跑到水龙头下洗干净了手,急急忙忙跑回来。
大人们已经揪下一块块面团,擀成圆圆的面饼。
范明素端着调好的沙枣馅儿出来,嗓门洪亮地说:“开工。”
睿睿兴奋得眼睛放光,学着大人们的样子,舀一勺沙枣馅儿搁在面饼上,包成小包子,然后再轻轻压扁。
睿睿独揽了最后一个步骤,她抓起压花的模具,在一排排包好馅儿的面饼上一个个压过去。
月饼上的图案就做出来了。
敦煌壁画上的三兔图案,宝相花纹图案,都是干妈教她画过的。
她边压边笑,开心得把森森哥哥抛在了脑后。
月饼做好了,陈汐和陈鹤声一人一边擡着,把钢板连同上面的月饼一起搁进烧好的土窑。
关上灶门,再用浸水的麻袋片封住灶口。
巷子里很快弥漫起浓厚的面香,睿睿蹲在土窑边,眼巴巴地等着,直到香喷喷的月饼出炉。
她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月饼,跑进了隔壁关爷爷家小院。
“森森哥哥,吃月饼啦。”
天渐渐黑了下来,一轮圆月挂在夜空,袅袅炊烟散入寻常人家,融进这一年的酸甜苦辣里。
陈汐家的团圆饭摆在了院子里,陈汐姑父擦黑赶来了,和陈梅一起捣鼓出满满一桌美味。
陈鹤声和刘晴一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他俩也没闲着。
剥石榴,剥核桃,剥栗子,剥完盛在白瓷盘子里,摆给月亮先吃。
院子里的墙根下搁着两箱烟花,等杨珊他们各自和家人吃完团圆饭,就会跑来陈汐这边一起放烟花。
陈鹤声和刘晴去隔壁院子里接关老爷子,刚走到门口,就看到胡子张骑着三轮经过。
“张大哥,来家里喝一杯。”
陈鹤声热情地邀请。
胡子张压下车闸,三轮车嘎吱一声停在陈汐家院门口。
他转头看向陈鹤声两口子,笑着说:“喝一杯?”
陈鹤声连忙往院子里招呼他,“来吧,好酒管够。”
胡子张笑逐颜开地跳下三轮,掀开保温箱,把里面卖剩下的酸奶甜醅子一股脑抱了出来。
“给陈汐,今天的醅子最甜。”
刘晴笑着道谢,把胡子张让进院子。
月光皎洁,小院儿里灯火依稀。
陈汐把酸甜松软的月饼掰成小块,喂给关老爷子吃。
他哆嗦着嘴唇,慢慢咀嚼着,这人世间所剩无几的滋味。
可他已经不记得眼前人了,只觉得他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饭吃到一半,秦烈就来了,陈汐起身给他拿了个凳子。
“这么快就吃完了?”
陈汐惊讶地问道。
秦烈朝陈汐笑笑,拎着凳子坐到了热情招呼他的陈鹤声身边。
“给您带了茅台。”
秦烈把酒搁在桌上,笑着看向刘晴。
“但是喝多少,要听阿姨的。”
两口子被他哄得开怀大笑。
刘晴回来这几天,已经见过秦烈两次了,每次看到这孩子,心里都由衷地欢喜。
月上中天时,杨珊他们陆陆续续都来了,最后只差伯洋一个。
三个孩子都等不及了,闹着要看烟花。
秦展指间夹着根烟,在小孩儿们的强烈要求下,点燃了一枚烟花。
睿睿捂着耳朵钻进杨珊怀里,杨珊搂着睿睿,缩进韩超怀里。
一双大手复上她的耳朵,两个人在骤然亮起的火光里相视而笑。
韩素素在杨关耳边细细描述:“炸开了炸开了,一朵红的,一朵蓝的,还有金色的,漫天撒花。”
从此以后,她要当他的眼。
秦烈在漫天绚烂的花火里,牵住了陈汐的手。
等到流光散尽,他忽然问她:“陈汐,你想不想试试做动画?”
陈汐哦了一声,目光带着一丝询问。
秦烈:“西安那个游戏展上,有个视频平台注意到我带过去的那段pv,他们想做一部类似九色鹿的国风动画,一直在寻找适合的风格。”
“那段pv里的背景和人物,是他们想要的感觉。”
秦烈看着陈汐,按捺着内心的期待,淡声问她:“你有兴趣帮他们做美术设计吗?”
陈汐看着秦烈,从他乌沉沉的眸子里,看到了他内心深处那一点点清浅的期望。
他希望她能试着迈出去一步,和他一起尝试不同的人生,接受更多的可能。
陈汐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她也想要跟上他的步伐,可如果两个人想要走的路压根就不是同一个方向,同行越久,烦恼就越多。
正迟疑间,秦展朝她喊道:“汐姐,伯洋呢?”
陈汐忙看向秦展,“他说在家吃完饭就过来,我打电话问问。”
她掏手机,拨通刘伯洋的电话,转身走出去两步,无视了秦烈追随着她的眼神。
信号是通的,但是没人接。
陈汐又打好几遍,刘伯洋才终于接了电话。
“喂,姐。”
陈汐听到刘伯洋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你怎么还没来?”
电话那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听上去像是在旷野里。
陈汐惊讶地问:“你在哪啊?”
一阵沉默过后,电话那边传来刘伯洋平静的声音,“我这就过来。”
陈汐挂了电话,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看向头顶的月亮。
有件事她其实已经看出来了,不只是她,秦展他们大概也看出来了。
从今年开春,大家就在问伯洋,问他女朋友什么时候回来。
伯洋从一开始笑吟吟地说快了,到现在沉默不语。
夏天的尾巴要过完了,大家也心照不宣地不再问这个问题。
伯洋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孩,大概不会回来了。
夜空晴朗,一轮圆月高高挂着,月光洒在空旷的沙漠里。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又呼号着四散而去。
刘伯洋靠在车头,抽完最后一口烟,默默删完和她的最后一条聊天记录。
他擡起头,朝风里,轻轻说了一句:“再见。”
到了陈汐家小院,刘伯洋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人到齐了,秦展开始放烟花。
夜空中一片五彩斑斓。
刘伯洋默默看着头顶的烟花,唇角带着一丝淡然的笑。
陈汐走过来,递给刘伯洋一瓶啤酒,在他一旁坐了下来。
她这个弟弟,性格老成。
除了学习不好,其他事情上都没让家里操过什么心。
只有一次是在他读高三那年,他和一群校外的流氓打架了,打得对方进了医院。
他自己也受了挺重的伤,差点被学校开除。
家里人不论怎么问,都从他嘴里问不出打架的原因。
直到有一年,陈汐寒假回家,刘伯洋带着一个相貌清秀的女孩来家里拜年。
陈汐才从女孩嘴里听到那年的事。
刘伯洋从高一就开始暗恋那个女生,他不爱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吊车尾。
他硬着头皮刷题背单词,好能排座晚.晚.吖位时离那个女生近一点。
女生家里条件不好,她爸在外面欠了钱,常有人到家里追债。
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渐渐被流氓盯上了。
刘伯洋每天下了晚自习,都不远不近跟着她,送她回家。
每次都要看到她卧室的灯亮了,才会吹着口哨,蹬着自行车晃悠回家。
直到那天跟流氓打了一架,从那以后,女生回家时,他的尾随变成了陪伴。
虽然后来刘伯洋没有考上大学,两个人却还是好。
他送她上大学,给她买衣服,去她的城市看她。
听她讲学校里好玩的事,听她讲对他的思念,等她放假回家。
从大学等到她读研。
从她读研,等到她再也不会回来。
“伯洋”
陈汐忽然心疼的要命,轻声叫他的名字。
“你们”
刘伯洋转过头,朝陈汐笑笑。
“分了。”
他云淡风轻地说。
陈汐还想说什么,院子里忽然响起悠悠的歌声。
沙哑粗矿,还有一丝淡淡的悲凉。
像大漠里刮过的风。
“堤边柳,到秋天,叶乱飘,叶落尽,只剩得,细枝条。”
“想当日,绿荫荫,春光好,今日里,冷清清,秋色老。”
“风凄凄,雨凄凄,君不见,眼前景,已全非。”
“一思量,一回首,不胜悲。
……”
胡子张喝得半醉,眯着眼睛,旁若无人地唱着这首100年前的古老歌谣《秋柳》。
有人说这首歌谣是李叔同写的,有人说是陈啸空写的。
时间太久了,一些真相便消失了。
胡子张孑然一身,这辈子的酸甜苦辣,都在歌声里了。
刘伯洋在歌声里,默默跟陈汐碰了个杯。
他朝陈汐笑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人生的所有舍得,都是先从不舍开始的。
那些少年时赤诚的付出,是他昨天的快乐,也是他今天的无怨无悔。
他不觉得有谁被亏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