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陈汐听到秦烈的话,唇角牵了牵。
她想调侃秦烈一句,却发不出声音了。
胸口越来越闷,头也越来越沉。
逼仄密闭的空间里,流动的空气,仿若凝滞了一样。
陈汐呼吸越来越困难,她试图拼力挣扎,却发现全身没有半点力气。
她艰难地闭上眼睛,渐渐失去了意识。
秦烈听不到陈汐的声音,闷热紧燥的窒息感,压的他有种没来由的恐慌。
他低低叫她的名字,叫了两声,陈汐依然没有动静。
正在这时,车子陡然往下降了一截。
千斤顶的最后一点支撑也没有了,整个车身的重量陡然压在了秦烈身上。
秦烈脑海里这一刻却异常平静。
几乎在车身压下来的同时,他一声闷哼,肩膀向上,拼出全身力气,扛住了车身的重量。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丝空气悄然灌进肺部,他似乎听到了陈汐粗沉的鼻息。
她些微的动静,让秦烈心头稍稍安定。
他更加拼命地向上撑着、顶着,对抗车身压下来的重量。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秦烈牙关紧咬,冷硬的下颌几乎绷出斧凿的线条,额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一颗颗滚下来。
漫长的煎熬里,秦烈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肩膀上刀割似的疼逐渐变得麻木。
黑暗、闷热、慌乱,还有一种涌动在胸间的轰烈,在外面疯狂的蝉鸣声里,一点点熄灭下去。
痉挛一样的窒息里,秦烈乍然想起杨关说的话。
“只要不死,就好好活着。”
他忽然想好好活下去了……
不是为了他自己。
而是因为,躺在黑暗里的女人。
她说,她还想喝杨关和素素的喜酒,她还想多陪奶奶几年……
不知扛了多久,就在秦烈的意识渐渐涣散时,大门忽然哐当一声巨响。
继而是慌张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的冲进来。
秦烈在黑暗的车底,只感觉到一束金色的光渗进来。
紧接着,耳边传来刘伯洋仓惶的叫声。
“姐,姐。”
刘伯洋抱着千斤顶,扑通一声跪在车旁,声音都吓哆嗦了。
“秦烈哥,你怎么也在车底下?姐,姐,你怎么样?”
刘伯洋慌成一团,连该干什么不会了。
秦烈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声音,“伯洋,别慌,支前轮。”
刘伯洋这才如梦初醒,拖过千斤顶,手忙脚乱地把前轮支了起来。
压在秦烈肩头的重量陡然撤去。
他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朝陈汐伸出手。
右边膀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他回头沉声对刘伯洋说:“你拖她肩膀,小心别碰到千斤顶。”
刘伯洋依言,小心翼翼探进车底。
他抓住陈汐的肩膀,秦烈咬牙伸出僵硬的手臂,勾住陈汐的双腿。
两个人合力把陈汐从车下拽了出来。
陈汐过了一会儿就醒了,竟然没受伤。
秦烈到最后关头都在拿肩膀顶着底盘,从车下面出来时,肩膀快废了。
秦展在电话里听刘伯洋讲了刚才的险况,吓得魂都快飞了,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大耳巴子。
店里唯一的这个千斤顶是他在朋友那淘换来的,想着省点是点。
等刘伯洋的店面盘出去之后,他那边所有的工具就都带过来了。
没想到差点要了陈汐和他哥的命。
秦展回来的时候,带着烧烤和压惊的酒,还有一瓶给他哥用的红花油。
一进门,发现陈汐在淡定地修车。
秦烈已经过vr馆那边去了,压惊酒好像只有自己需要喝。
秦展非要喝酒,跑到vr馆,把秦烈生拉硬拽了过来,按在茶水区的沙发上。
秦烈被秦展毛手毛脚地按了一下受伤的肩膀,身子微微一僵。
秦展朝陈汐喊:“汐姐,过来喝酒。”
喊完掀开秦烈的衣领,低头看进去。
“啧啧啧。”
秦展皱起眉头,“哥,你怎么伤这么重啊?”
秦烈右肩上一大块青紫,一直延伸到后背,瞧着狰狞又吓人。
“啧啧啧,伯洋说你膀子僵了,没说伤成这样啊。”
陈汐正在拆方向盘,闻言擡起头,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摘下手套,走了过来。
她问秦展:“让你带红花油,带了吗?”
秦展点点头,从茶几上的塑料袋里掏出红花油递过来。
陈汐接过红花油,低头对秦烈说:“T恤脱了,给你揉揉。”
秦烈不当回事,摆下手说:“不用。”
陈汐:“脱了晚.晚.吖。”
秦烈:“不用。”
两个人说话时目光只触了一下,便各自淡淡看向别处,躲什么似的。
“不用什么不用,都伤成这样了。”
秦展二话不说,拽起秦烈的T恤就往上扒。
秦烈肩膀使不上劲,让秦展得了手,真想一巴掌拍死这小子。
上衣一脱,狰狞的瘀伤和健硕的肌肉一览无余。
秦展没心没肺地嚎了一声:“哥,你特么别练了,还让人活吗?”
秦烈懒得理他,低头不语。
陈汐把红花油倒在手上,轻轻抹在秦烈青一块紫一块的肩头,慢慢涂匀。
秦烈感觉到一股辛辣的热意在肩头蔓延开来。
他微微垂着头,全身的触觉细胞似乎都集中在了右肩上。
陈汐抹好红花油,用手掌的根部在受伤的皮肤上打着圈轻轻按摩。
顺着秦烈坚硬似铁的肌肉线条,慢慢按到后背。
秦展一脸嘚瑟地问秦烈:“哥,舒服吗?我汐姐这推拿手法,是杨大夫的亲传,杨关哥都没汐姐按的好。”
陈汐掀起眼皮看了秦展一眼,问他:“你买什么吃的了?”
秦展弯腰扒拉开茶几上的塑料袋。
“烧烤,凉菜,啤酒,哦对了,我碰见胡子张了,买了你最喜欢吃的酸奶甜醅子。”
陈汐笑笑,“甜醅子和啤酒先搁冰箱一会儿。”
她若无其事说着话,目光从秦烈喷张的肌肉移到天花板。
手掌浸着红花油,在男人结实的糙皮上滑腻地揉捏,从肩头到背部,一路向下。
辛辣的热意顺着他的皮肤,染到她的手心。
“疼吗?”
陈汐冷声问。
秦烈摇摇头。
陈汐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皮下的肌肉忽然像被撕开了一般,秦烈没防备,轻轻嘶了一声。
秦展把酸奶和啤酒放进冰箱,转身看到这一幕。
笑着说:“哥,又没外人,你疼就哼哼出来嘛。”
秦烈:“滚。”
“滚就滚。”
秦展笑嘻嘻地看向陈汐,“汐姐,使劲揉,别心疼。”
陈汐掀起眼皮,“滚。”
秦展笑嘻嘻地滚了,朝刘伯洋眉飞色舞地吹了一声口哨。
他觉得,汐姐跟他哥,有戏。
没有秦展在这多嘴多舌,周围的空气忽然有点凝固。
陈汐闷声不吭,揉捏着秦烈的肩膀,力度时重时轻。
好一会儿,她淡声开口,“谢了。”
秦烈头也不擡,朝身后的陈汐摆了下手。
两个人再没其他的话。
处理完秦烈的伤,秦展迫不及待张罗起喝酒来。
四个人围着茶几吃吃喝喝,秦展今天喝得最多,搂着刘伯洋的脖子说醉话:“芳芳,你放心。”
陈汐笑着问他:“放什么心?”
秦展:“我一定娶你。”
刘伯洋一把将秦展推到一边。
陈汐忽然问刘伯洋,“你女朋友今年该念研二了吧?毕业有什么打算?”
刘伯洋喝一口酒,笑笑说:“她还没想好。”
陈汐便不再问什么,她看着长大的两个小屁孩。
虽然没上大学,但她知道,他们都很努力。
往后的日子,差不了。
喝到十点多,秦展捣鼓起一个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投影仪,非要拽着大家跟他一起看电影。
陈汐:“都几点了,你不回家了?”
秦展一边调试投影仪,一边说:“待会儿再走,回去早了我爸妈还没睡。”
刘伯洋笑他,“瞧你那熊样。”
秦展斜了刘伯洋一眼,“关灯,放恐怖片,你一会儿别怂。”
秦烈懒得跟他们一起玩,喝完最后一口酒,起身回了自己那边。
上回吃完烤全羊,从这边打车就打不着,那晚杨珊没喝酒,把大家一拨拨送回家的。
今晚他准备在沙发上凑合一宿。
隔壁的灯很快就熄了,敞开的小角门今晚没有灯光透进来。
秦烈走到沙发跟前躺下,在黑暗里,渐渐感觉到右肩到后背,陈汐揉过的地方,皮肤一点点变得滚烫。
隔壁传来恐怖片断断续续的音效,他转过头,看到月亮贴在巨大的玻璃墙上,晕染出一团朦胧的光。
他忽然坐起身,走到电脑桌前,弯腰打开电脑主机。
睡不着,索性继续改第三个角色的pv。
陈汐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恐怖片,觉得没什么意思。
她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时看到一旁的小门开着。
一束幽暗的光从vr馆那边照进来,洒在墨色的石砖地面上,泛起一层淡淡的清辉。
陈汐不知不觉走到小门跟前,看到vr馆的沙发旁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张电脑桌。
秦烈背对她,坐在桌前,电脑屏幕发出的光把他整个人笼在了里面。
在黑暗里,就像给全身注满了光。
陈汐脚步迟疑一瞬,穿过小门,走进了vr馆。
秦烈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下手里的鼠标,回头看了一眼。
他眼睛适应了一下身后的黑暗,才看清走进来的身影。
他沉吟一瞬,转回身看向电脑屏幕,点了几下手里的鼠标。
陈汐走到桌前,看到屏幕上的图像,忽然吃了一惊。
“这是……我画的,第三个角色?”
秦烈嗯了一声,目光盯着屏幕,手上的活没停。
过了一会儿才随口问道:“不回了?”
陈汐:“嗯,打不着车,凑合一晚。”
秦烈不再说什么,安静的场馆里,只有鼠标清脆的点击声。
陈汐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秦烈:“第三个角色的pv。”
陈汐:“pv?”
秦烈解释:“游戏的宣传视频。”
陈汐看了眼秦烈的右肩,还僵着,挪动鼠标的手臂也有些费力。
可电脑屏幕上出现的一道道线条却流畅无比。
他好像压根感觉不到肩上那么重的伤。
陈汐看他娴熟地打出一串串天书一样的代码,微微有些怔然。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秦烈,专注做一件事情。
而且他做的事情,看起来好难。
秦烈敲完一串代码,回头看了陈汐一眼。
“看看吗?”
陈汐:“嗯?”
她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点点头说:“好。”
秦烈随手点了播放,起身把椅子让给陈汐,自己走两步回到沙发跟前坐下。
陈汐拉过椅子在电脑前坐了下来。
屏幕上,大漠无垠,顷刻间风沙乍起,天地昏黄。
女人一袭红衣站在狂风里。
风尘女子的装束,掩不住她身上那丝高处不胜寒的孤凉。
一个高大的男人和她相对而立。
苍褐色的袍子风尘仆仆,眼睛上蒙着条黑色丝带,在狂风中猎猎翻飞。
他开口,声音像黄沙般粗粝。
“你统领江湖,无人能敌,十年无踪,却这塞北荒漠,做了妓?”
女人神情漠然,淡淡开口:“我与你曾相识?”
男人唇角动了动,牵出一丝苦涩的笑。
“我年少成名,得以和你约战一回,你取了我双眼。”
女人神情微怔,若有所思。
“我当时说你天赋异禀,这双眼,无益,会挡了你的去路。”
她笑笑:“你来报仇?还是报恩?”
男人不语,刀已出鞘。
女人笑笑,“你来得好,我这残生,独求一败。”
音乐声忽然响起,像是胡琴弹出来的曲子,苍凉悲壮,雄浑有力。
一道火红的身影纵身而起,左手一把圆月弯刀,右手一把冰薄的长剑破开漫天黄沙。
银白和冰蓝两色的刀光剑气瞬间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与一席夺命的红色丽影,朝男人席卷而来。
下一秒,汹涌奔流的时间仿佛突然停止,音乐忽然变得缓慢而静谧。
男人微垂着头,迎风翻卷的旧袍和黑丝带也好似在时空中定格。
包裹着他的每一粒黄沙,每一道剑气,每一缕衣袂,甚至每一丝风,在男人超乎寻常的感知里都变得清晰,缓慢,有如实质。
男人长刀一横,虎口上的刀疤陡然狰狞。
下一秒,浑厚的音乐重新响起,伴随着厚重的鼓点。
像男人的心跳,欲语万般休。
寒刀挥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将一道道凌厉诡谲的的刀光剑气格挡开。
狂风呼啸,天地间一片昏黄。
男人的身影像一阵撼天动地的沙暴,女人像一抹血色的魅影。
寒光交错,生死悬在一粒沙,一阵风间。
她快如疾风,他的时间在纷乱的剑气里缓慢凝滞。
她缥缈若魅影,他的刀却像生出了魂,读得懂她每一个动作的深意。
她招数千变万化,他却像入定的老僧,挥刀斩断世间所有幻象。
天地摇撼,狂风和黄沙都退避三舍。
女人仰天大笑,“你这十年,心心念念的都是我吗?”
男人无话,挥刀挡开她穿心的一剑。
女人弯刀刮来,“若非如此,何以比我,更解我刀下杀意。”
男人继续沉默,回以更雄浑的招式。
陈汐看得眼花缭乱,鲜明的色彩碰撞,热血激烈的战斗,让她的血液都跟着燃烧起来,两只手不知不觉紧紧抓住转椅扶手。
忽然,女人乘风而起,长剑直刺男人咽喉。
男人不闪不避,挥刀直抵女人眉心。
时间再次放缓了脚步,音乐也变得悲凉和悠远。
风沙狂舞,衣袂翻飞,长发随风飘舞。
他的刀快过了她的剑。
下一秒,他的刀忽然调转方向,一把挡开了女人手里的剑。
音乐声忽然停止,只剩呼啸的西风吹烈。
男人的手垂落下来,刀尖没进黄沙里。
两人在风沙中对峙,久久无言。
女人唇角渐渐勾起一抹释然的笑,“不杀我?”
男人沉默,半晌之后开口说道:“我的问题,你还没有答。”
女人伫立风中,慢慢开了口。
“我生而为女,不贪七情六欲,少时学武,不到而立年,一统武林,做了江湖人上人。”
“此后十年,江湖再无人敌我。”
“我这样的人,不是做人上人,便是堕身为妓。”
“淫荡吗?”
“并不是,我只是没了前路。”
风声在两人之间哀嚎,男人久久无语。
女人在风中再次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男人在狂沙中沉默良久,刀削般的双唇动了动。
“你刚才,已经说了答案。”
他收起刀,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进漫天的风沙里。
旁白在苍凉的音乐里响起。
“你可以试试,十年,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一个人踞在你心上。”
“这一刀,你是否挥得下去。”
画面戛然而止。
陈汐不知不觉间已经面红耳赤。
她忽然想起画这个角色时,秦烈跟她提起过XP,她当时以为自己懂了。
直到此刻才明白秦烈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男性角色虽然是自己设计出来的,陈汐却没有真正感受到他的性张力。
秦烈只用一段动画,就让她对自己设计出来的角色欲火焚身。
动画结束了,四周重新陷入安静。
陈汐坐在电脑前,背对秦烈,久久没有动静。
秦烈点上根烟,叼在嘴里吸了一口。
他擡起眉头,在缭绕的烟雾里,无声打量陈汐的背影。
女人的轮廓,在黯淡的光线下,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一丝说不上来的柔和。
瘦削的肩膀,抓在手上就会碎似的。
他吐出口烟,终于开口打破两个人的沉默。
“怎么样?”
他声音沙哑粗粝,莫名让陈汐想到动画里的男主。
孤独铁血。
陈汐坐在转椅上,转过身,面对秦烈。
她没说话,只淡淡看着他。
秦烈嘴里叼着烟,也看陈汐,目光渐渐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两个人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彼此。
忽然,陈汐脚轻轻一蹬,转椅的轮子向前滑动,到了沙发跟前。
陈汐两条腿几乎陷到秦烈大喇喇敞着的两条大长腿间。
下一秒,陈汐倾身过来,带着女人身上撩动鼻息的味道。
秦烈呼吸悄然一滞,喉结动了动。
陈汐伸出手,两个纤长的手指轻轻夹起秦烈嘴里叼着的烟。
她靠回椅背上,把烟递到自己嘴边,抽了一口。
脚一蹬,椅子又滑走了。
秦烈正要伸手抓住转移扶手,隔墙忽然传来秦展的声音。
“汐姐,人呢?”
陈汐夹着烟,朝对面喊:“来了。”
她似笑非笑看了秦烈一眼,起身朝隔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