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康德走到她面前的小桌对面入座,谢敛也跟着在一旁坐了下来。
“更深露重,卢大人不如尝尝这酒暖一暖身子。”安知灵拿起一个桌上倒扣的酒盏,倒了一杯递过来。卢康德伸手接过,只见里头酒色如血,酒香浓厚,一看便知是有些年头的好酒。
安知灵将酒递给卢康德后,又给谢敛也倒了一杯。对方接过之后,什么都没有多问,便递到唇边一饮而尽。剑宗禁酒,他惯常也不饮酒,一杯下去喝得太急,不免呛了几声,紧锁着眉,面上显出几分血色来。
卢康德见他这样,不由笑起来。此处本是感怀之地,但冬夜灯下煮酒倒也有几分雅致,叫他原本有些烦闷的心胸开阔了些,也将杯中的酒饮尽了。
“好一壶女儿红。”卢康德哑着声音放下酒杯赞叹了一句。一口酒入喉,口感醇正,回味甘甜,正是上好的女儿红。
安知灵闻言却摇头道:“这酒并非女儿红。”
“那叫什么?”这话倒勾起他几分好奇。卢康德自认爱酒之人,寻常佳酿绝不至于认错。
“这酒叫做黄粱梦。”
“黄粱梦——”卢康德心中一震,安知灵恍如没有察觉他眼中那一瞬间升起的防备肃杀之意,温声道:“传言这酒能叫人见到心中所想之人,可惜我从未见过,不知卢大人是否有这样的缘分。”
她右手边放着一个香炉,安知灵起身点燃了一炷香,插到香炉里头。很快有青烟升腾而起,却不是寻常檀香的味道,倒有一丝甜意。
院中忽然起风,楼上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正是木窗关上的声响。卢康德悚然一惊,猛一回头,却见二楼的小窗后头忽然映出一个人影来。那人坐在灯下,似在梳头,烛光勾勒出她的侧脸,能看出是个模样秀丽的女子。
这确实是只有梦中才会有的情境了,卢康德从椅子里站起身,仰头望着那扇小窗,如同望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只怕发出一点响动,就要从梦里醒来。
这时,二楼传来一阵笑语。夜风吹动了木窗,将本就没有关紧的小窗吹得半开。一条丝帕忽的从二楼落下,正正好落在了站在院中的人怀里。卢康德捏着那帕子拿到眼前一看,红色的丝帕下头绣着一朵红色的凤凰花,他心中一恸,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楼上传来女子清脆悦耳的笑声:“好你个巧儿,竟是连我的帕子都管不住,还不快去替我拾上来。”
这声音太熟悉了,他本以为数十年过去,他早已不记得,却不想竟还记得这样清楚。
这时,另一个声音不服气道:“如何是我管不住帕子,难道不是小姐心中记挂着什么人,竟是连条帕子都拿不住了吗?”
女子闻言羞恼道:“好啊,我看你的胆子越发大了,居然敢笑话起主子来了!”
言罢二楼传来一阵笑闹。楼下忽然有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清越动听:“好啊,我刚回来,便碰上你欺负巧儿!”
卢康德一愣,却见院里几步外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上戎装未卸,显然是风尘仆仆刚刚回到家中。他手上握着那帕子,眉目间却无郁色,全然是归家的喜悦。
“呀。”楼上听见底下的动静倏忽间便静了下来,过了片刻,只听一阵“踢踢踏踏”的声响,显然正有人提着裙角跑下楼。
“哥哥回来啦!”楼内一阵欢呼,转瞬便到了楼下。青年站在院外,含笑负手等着,不过片刻,房门打开,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茜色的裙子,还未看清楚脸,便飞扑到了兄长怀里。
青年微微擡手接住了她,胸腔里传出一阵闷笑:“这么大的姑娘了,竟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成何体统。”话虽这么说,语气里却丝毫不见斥责。
“凰儿看见哥哥回来高兴呀!”
卢康德怔怔的,大概想看看那女子的脸。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眼前却是一阵白光。再睁眼,庭院还是那个庭院,但那些欢声笑语却已如潮水退去,再也没有了踪影。
安知灵听见动静擡眼看了过来,含笑道:“看来卢大人见到了想见之人。”卢康德猛地回过神来,开口声音却嘶哑不堪:“你在酒里下了什么?”
“酒就是酒。”她淡淡道。卢康德见她从腰间解下佩饰,是个金色的香囊球,拿到另一旁还闭着眼的黑衣男子耳边轻轻晃了晃。谢敛猛地睁开眼,一手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如同刚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对上她的眸子,才缓缓清醒过来,渐渐松开了手。
他眼尾有些发红,面上疲惫之色一览无余。安知灵看了他一会儿,才道:“看来表兄未能做一个好梦。”
谢敛不应声,他伸手捏着眉心揉按两下,神色不虞。看样子这酒饮下之后,每个人梦中所见确实不同。卢康德在旁观察他半晌,不易察觉地松缓了一下身子。
一旁火炉上温着的酒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安知灵将杯中的残酒倒在地上,又重新斟了一杯。这回先递给了谢敛,对方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只是浅啜一口,不如第一回干脆。
安知灵笑了笑又替卢康德斟了一杯。座中之人擡手接过,酒中映着一豆烛火,彷如女子婉转眼波,既叫人喜又叫人忧。他心中如同下了什么决定,到最后还是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便听耳边“啪”的一声,若平地惊雷,叫人周身一震。
屋内花瓶落地,碎了一地。正是晌午,烈日当头,阳光晒得人晃眼。玉碎阁的房门大开着,外头满院子的奴仆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里头传来争执声,正是屋主人的怒喝:“你滚!我再不想看见你!”
卢康德心中一恸,再擡眼却见青年从屋子里快步走出,面色铁青,胸腔起伏,显然也是叫人赶出了屋子,正怒不可遏。
他走出房门,还未走几步,又听里头一阵响动,像是什么人将茶盏扫到了地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随即传来一声女子的痛哭和女婢小声的劝解。
他脚步不由一滞,开口声音却仍是冷硬,对着院中跪了一地的下人道:“从今日起。每日找人看着小姐。大婚前若是小姐又半点闪失,你们都得陪葬!”
下人们闻言,赶忙将头低得更低,齐声应道:“是”
“你做梦,我死也不会进宫!”楼上哭声更响,犹如裂帛之声,听得人无不动容。但院中青年依然脸色冷凝,冷声道:“我已接旨,如今木已成舟,你这几日在家好好休息,再过几天我亲自送你进宫。”
他紧锁着眉头,言罢一挥衣袍便要转身离开。这时二楼忽然传来一阵“蹬蹬”的脚步声,有人慌急着追下楼:“哥哥,哥哥!”可惜跑得太急,一下跌坐在了楼梯上,只听见一声痛呼。
即将走出门外的青年脚步一顿,硬生生忍着没有回头。女子望着他的背影哭得肝肠寸断:“你不要送我进宫,我……我不敢有别的心思,求求你了,你别送我进宫……”
青年的背影一僵,怒而甩袖道:“你还敢说这样的胡话!你看看你……你看看……”
他回过头正撞上她哭红了的眼睛,像要滴出血来似的。婢女追下楼,正看见她坐在楼梯上,一声惊呼:“小姐,你……你快起来,你流血了!”听她这样说,外头的人才看见她赤着脚追下来,正踩在瓷片上,割破了皮肤,正淌着血。她却好似不知痛似的,只死死盯着他,目光中满是哀求之意。
他猝然间又猛地将头转了回去,捏了捏手心,绝情道:“能叫圣上看中,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进宫之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好好想想吧!”说完这话,便落荒而逃似的匆匆走出了院门,再不敢去看身后人的反应。
卢康德站在一旁,心中悔恨交加。只看见楼中女子委顿在地,眼里像是再也流不出泪来,默哀大于心死,这幅样子任谁见了都知道她这是生了死志。
他站在楼下,心中悲痛,快步走到屋里。可不等他踏上楼梯,那女子已缓缓站了起来,一步步地重新走回了二楼的房间去。追上前的人一脚踏了个空,回过神来才发现一楼空空荡荡,哪有什么楼梯,便是一把能爬上二楼去的梯子都没有。
他站在原地,忽然一个激灵,像预料到什么,失声喊道:“不要!”
这一回,手伸出去,却是抓了个空。
眼前灯火摇曳,穿着道服的女子放下了手中酒盏见他惊醒,瞥了眼右手边的香炉,那香快燃尽了,还剩一些,叫风一吹,落下几缕香灰。
谢敛不知何时醒的,坐在一旁面沉如水。刚从梦境中醒来的人,呼吸还有些急促,叫夜风一吹,才惊觉身上竟出了一身冷汗。
安知灵很快递了第三杯酒。这回一旁的黑衣男子却是摇头拒绝了,递到卢康德眼前时,他也犹豫起来。
“这是今晚最后一杯黄粱梦了。”安知灵温言道,“卢大人若是觉得这样便好,那我们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卢康德目光微动,到底还是擡手接过了酒杯。他武将出身,手原是极稳的,但这一回,盛着酒的杯子到了他手上,里头的酒却荡起了波纹。
安知灵并不催促,只看着他。院中针落可闻,他却好像还能听见阁楼上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片刻之后,他闭着眼睛,终于将酒杯递到唇边,一口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