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日头短,到了玉碎阁安知灵留另外两人在外,一个人先走进了院子。
院子和她上回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外头多安排了几重守卫,院里凤凰树静静站着,风来时轻轻抖了抖枝叶。
这院子很小,安知灵先往那日替卢玉平捉鸟的西面去瞧了瞧。那天她趴在树上凑近二楼的小窗,记得腰间的洗尘石有过反应。现在正是黄昏,阳间阴气大盛之时,安知灵握着腰间的金香囊球,轻轻晃了晃,院中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她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又绕回小楼外。门上贴了新的符纸,凑近了看,还能瞧出应当是从城内大慈恩寺求来的。安知灵小心翼翼地给揭下来叠好,放进了自己的袖口。大慈恩寺的符箓可不好求,要没把事情办好,还得给人贴回去。
她一边想一边拿着卢玉彬给的钥匙开了一楼大门的锁。进去后发现一楼空荡荡的,一阵阴风穿堂而过,叫人忍不住打个哆嗦。楼内摆设与她原先设想得很不一样,整个楼层竟是连最基本的桌椅摆设都没有,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看得人瘆得慌。
东南角的墙壁上写着一行小字,正是那天叫卢康德见了吓得吐血的四个血字“卢家负我”。也不知是那之后还没人敢进这屋子还是怎么的,竟还未被人刮掉。
安知灵走到近前蹲下来看了一会儿,伸出指头在墙面上摸了摸,那血迹早已干涸,她转头从外面找来一块小石片,在墙上轻轻划了几下,不费多大力气,便将上头的血迹给刮干净了。
有意思。
安知灵心里笑了一声,随即收回手搓掉了手指上沾着的灰,站起来又在一楼走了一圈。
这屋子没有修通往二楼的楼梯,只在角落里摆了一把木梯子。头顶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方窗,上头盖着一块木板,显然这就是通向二楼的唯一通道口了。
到底什么原因要将梯子拆了?倒像是要将什么人困在楼上似的。
她站在底下擡头看了一会儿,下了决心,吐了口气,从一旁将梯子搬过来,顶开了二楼的木板,又将梯子固定住,卷了卷袖口,扶着梯子往上爬。等爬到头,撑着地板站到二楼,发现二楼与一楼竟是截然不同。
二楼的屋里摆满了各式家具,满满当当应有尽有。屋里光线昏暗,只有关上的小木窗那儿透出了一缕光。安知灵打量了一圈这屋里的陈设,看得出都是有些年头的物件了,即使如此,看这红绡帐,绿纱窗,成套的红木家具和官窑烧制出来的瓷器,这屋子曾经的主人必然是个身份尊贵的女子。
她走到屋子中央的桌子旁,随手拿起一个杯子。杯底落着官窑的款,印着出窑的年份。掐着指头算算,已是丽妃过世后了。这倒奇了,安知灵目光中透露出些许兴味来,这屋子莫不是还有旁人住过?
她又转头朝屋里望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上头落了满满一层灰,铜镜上罩着一层轻纱,但桌上的妆奁似乎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安知灵顿了顿,还是擡脚朝着梳妆台走去,凑近了拨弄几下,便确定这妆奁果真被人动过。盒子里头摆着几支金步摇,上头还镶着翡翠。虽已失去了光泽,但毫无疑问只需重新擦洗,便能重回往日的光彩。有人进来翻了妆奁却没拿走里头的东西,想来就应该是卢云秀及笄礼那日,纪景同摸进来的了。
但他没有找到赤珠,那簪子会在哪儿?
屋内不知哪处起了风,明湛感觉颈边微微一凉,铜镜上的轻纱倏忽委地,她身上寒毛卓竖,忽一擡眼,便瞥见镜中有一人身影一闪而过——不等她反应过来,肩上突然叫人轻轻拍了一下!
安知灵想也不想,擡手扣住放在肩上还未缩回去的手,身子如同一尾游鱼一般转了过来,左手直击身后人的面门,可惜一击不致,叫对方挡了下来。她趁机往后急退,却叫人扣住了手腕,纹丝不动。
“身手不错。”谢敛松开她的手,想了想又补充道,“比我想的好一点。”
安知灵一时不知道他这算不算夸她,但不可否认见到他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你怎么进来了?”
“你在里面待得太久。”他扫了眼屋子,“可有什么头绪?”
安知灵低着头,从妆奁最下层的隔板上拆下一块木板,从里头的夹层里翻出一张被折起的纸。纸张单薄显然已在夹层中藏了许久的年月,如今小心拆开只觉稍稍用力,便要碎成几片。
藏在这样隐蔽的妆奁夹层之中,多年未叫人发现。安知灵打开前猜测或许是这位卢小姐当年入宫前曾与谁人有过一段私情,这纸上约莫是两人互通的书信。但摊开一看,却发现这里头是一封家书。
而且还不是一份完整的家书,应当是信纸当中某一段叫人用剪子裁了下来。纸上墨迹已淡,但勉力还能认出字句。内容也很简单,大意是说昨夜风大,军中有将士唱起故园之曲。当夜便梦见了许多往事,记得凰儿幼年时自己不慎摔坏了她心爱的花,叫她啼哭不止,哄了许久才好。第二日醒来,便去市集寻了棵岭南这边独有的花木,待回来好赔给她,免得相隔千里,还要叫她入梦抱怨。
这信显然是卢康德写的,这信中的“凰儿”便只能是丽妃的小名了。
英国公从军多年,成年后经常领兵在外。传言他治军严谨,在军中很有威名。看他信中言辞,显然与妹妹关系亲厚,只是不知到底发生何事,才叫兄妹二人日后分道扬镳。
二人拿着这一小张纸片,半晌没有言语。谢敛忽然伸手隔空轻轻点了一点,安知灵将那裁剪过的信纸翻了过来,定睛一看发现背面果然还有一行隐蔽小字,却是一手簪花小楷,正写着: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手腕轻轻一抖,恍如手上握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个烫手的山芋。她身旁男子也蓦地沉默下来,许久没有作声。
安知灵脸色难看起来:“怎么办?”谢敛挑眉:“我以为你来前就有主意?”
“你实在高看了我,”安知灵苦笑道,“事到如今,谢公子可要救我。”
这种时候,竟还有没个正经,谢敛瞥她一眼:“现在出去,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
“倒是个办法,”安知灵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又摩拳擦掌道,“可我如今是当真好奇起来,这屋子究竟是出过什么事情。”
她这样说,便是自己能收拾这个烂摊子了。外面日头渐渐西沉,屋里的光线越发黯淡。谢敛走到窗边,拨开窗子,叫外面的日光照进来。
许久空气不通的屋子,一下子涌进了凛冬的风,吹起满室的细小烟尘。谢敛站在二楼窗边,正能看见院外的花园,有个人影一身素净长衫,肩上背着个小箱,正沿着□□朝这边走来。
“这儿当真有丽妃鬼魂作祟?”他瞧着外头,头也不回地问。
安知灵晃了晃系在腰间的金色香囊球,嗤笑道:“哪儿有这么多怨鬼?”
这世上含恨而终的人太多了。这世间多数人死时都有遗恨,若这些怨愤都要化作鬼祟留在阳间的话,那这人间早已乱了套。
多数人的爱了无痕迹,恨也不值一提,到最后什么都不会留下。即便是像安知灵这样天生异瞳的人,到至今也并未见过多少真真正正的怨魂,多数是人留在世间的一缕执念寄托在某个物件里,就像顾望乡,他早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死的了,却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活。
她将那张发黄的纸片塞进了自个儿的衣袖里,跟着走到窗边同谢敛站在一起。那□□上缓缓而来的人影走近了,正是纪景同。路过玉碎阁外面时,他擡头朝着小楼看了一眼,瞧见楼上的人时,擡手冲二人做了个揖。
卢玉彬还在外头,等他真正走到了院外,从楼上倒瞧不见他的身影了。
谢敛忽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那是一片落叶。也不知是早就落在屋里,还是刚刚叫风吹进来的。安知灵随意瞥了一眼,忽然她挂在腰间的洗尘石却微微动了一下!
谢敛擡眼看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目光。她伸手从他手里接过那片树叶,过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我明白了。”
二人从玉碎阁出来时,卢玉彬还在月亮门外。见安知灵走近了,将手里一个小药瓶递给她:“纪大夫托我交给明小姐。”
“哦?”安知灵接过来轻轻晃了晃,瓶子里头发出药丸滚动的轻响,“纪大夫可有留什么话?”
“替小姐将药送来了,别忘了用。”
***
月亮挂上树梢的时候,一顶软轿停在了玉碎阁外头。
卢康德从轿上下来时,叫风吹得咳了起来,卢玉轩同卢玉彬上前两步想要扶他,叫他挥手推开了。他擡头望了眼静悄悄的小院子,二楼的灯亮着,隐隐绰绰,像是有什么人在屋里,叫他不免愣了一会儿神。
再看外头倚墙站着的黑衣青年,倒是不见安知灵的踪影:“明小姐请我过来,为何她却不在这里?”
谢敛擡手指了指圆形的花拱门里头,语气平平道:“阿湛在里头等您。”
卢玉轩闻言最先开口:“不可,前几日刚出了这样的事情,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都还不清楚,怎么能让爹一个人进去。”卢玉彬虽未出声,但看神色对这个提议显然也并不赞同。
卢康德露出几分犹豫的神色,谢敛便又说:“我陪大人一道进去,二位若不放心,也可跟着进来。”
这倒是叫人始料未及,卢家两位公子一愣,竟下意识互相看了一眼。卢玉彬微微沉吟:“我陪爹进去。”卢玉轩听了,自然也连忙跟上:“哪有我这个大哥不去,反倒叫二弟陪去的道理,我——”
“好了。”卢康德不耐烦地挥手打断道。
他瞧着那虚掩的院门,像是想起什么,又像生出几分情怯。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问:“里头是什么?”
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谢敛大概想这么说,但他隔着矮墙,望着那里头黑黝黝的院子,最后还是语调平直地回答道:“什么都没有。”
卢康德听到他这句话却笑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谢敛这个回答,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推门走了进去。谢敛跟着进了院子,只留十几个护院家仆和寒风中的两兄弟神色各异守在院外。
卢康德刚一进院中便是一愣,方才在院外往里看只见里头黑黝黝的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现在刚一迈进院里,才发现院中是点了灯的。
小院旁的凤凰树下,放了桌椅,上头点了灯,一旁备着温酒。一身道童打扮的女子坐在其间,听见动静缓缓起身与他行了个礼,笑眼盈盈道:“请卢大人入座。”
作者有话要说: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出自李商隐的《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