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霍英虽是没有性命之虞,但吴灿华那一掌到底是伤了心脉,之后怕是起码须得在床静卧半年。霍思远似是受了惊吓,刚有些起色的身子骨,又一下消瘦了下去,整日更是连门都难出了。
霍家大半的事情全交给了霍芷,霍英早先下得那道禁令自然也不了了之。
吴灿华身上没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外头也不像是有金蟾教的其他人,轰轰烈烈惊动了十里八乡的声势,最后静悄悄地落下了帷幕,这一日的行刺,好似当真只是一场突如其来不留余地的刺杀。
不过总算能以失踪二十年的吴灿华之死,来为霍家堡挽回些许颜面。
午间谢敛到霍思远住处时。年轻人身上正披着一件大衣,坐在窗边跟自己下棋。大概是因为那一晚受了惊吓的缘故,他脸色似比初见时更苍白了几分,人也显得消瘦了。
谢进屋之后打量四周:“只有你一个人?”
霍思远知道他的意思,便笑道:“岑先生如今可不止我一个病人了。”
自那日之后,霍英伤势严重,岑源也被请去帮忙,这几日倒是在白虎堂的时候多,来霍思远小楼的时间少。
他自那晚之后,看上去更虚弱了,脖颈上还有一圈淡淡的淤青,瞧着有些可怖。不过霍思远自己并不在意:“你来的正好,坐下来陪我下棋?”
两人坐下来后,又听霍思远撚着棋子随口问他:“外头这几日怎么样了?”
谢敛挑了件自己知道的告诉他:“昨日霍堡主命人将吴灿华的尸体挂在了外头,这几日城里应该人人都在说这件事情。”
霍思远不赞同的蹙眉:“太高调了些。”
“大概是想试试这城里是不是当真还有金蟾教的人。”
霍思远还是摇头:“吴灿华当年洞庭惨败,逃出生天之后只怕这二十年都未敢回金蟾教。倒是霍家堡这样的举动,落到金蟾教耳朵里会叫他们当做挑衅。”
“该结的仇早结下了,倒也无妨这一桩。”
霍思远笑起来:“你和姐姐有时候有点像。”
具体是哪里像,他还没说,外头传来一群丫鬟小跑着经过的脚步声,中间还夹着几句低声的笑闹,一阵风似的,转眼就从楼外飘远了。
“这几日总感觉堡里热闹了一些。”
谢敛也望出去,过了一会儿才将目光收回来淡淡道:“似乎霍小姐婚事近了。”
霍思远一愣:“婚期已经定下了?”
“就在十天后。”
霍思远翛然笑了起来:“寄孤上回来,竟没跟我提起。”
霍芷的未婚夫婿就是董寄孤这件事,谢敛竟是近日才知道的。他初得知这事情时,有点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感觉。
当日董寄孤在堂上献了一个“瓮中捉鼈”的计策,结果差点叫白虎堂成了那壶瓮,将霍英和霍思远拖入险境,按理应当重罚。但那晚又亏的他在关键时刻破门而入,用烈焰掌逼退了吴灿华,保住了霍英性命,功过相抵。
听说第二日他在白虎堂外跪了一天,傍晚霍英才叫他进屋,不久就传出了他与霍芷定下婚期的消息。
“姐姐也算得偿所愿。”霍思远轻叹了口气,“可惜爹这时候点头,不是没有试探金蟾教的意思。”
上一回二人的订婚宴上,“百草散”第一次出现,如今吴灿华刚死,武遗书踪迹全无,这时候点头准了二人的婚事,霍英未必没有私心。
但他很快又打起了精神:“幸亏今日你来了,我也好尽快着手准备起来。城西有家首饰店,听说师傅手艺很好,我一会儿要找人去订副首饰。还有姑娘出嫁那天要家里老人梳头,我娘去的早,也不知他们找了谁……鼓楼下头张记的粥铺味道很好,我上一次去,好像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他絮絮说着,停不下来,眼里尽是笑,连鼻头都似沁了一层薄汗。说到最后,却见他忽然叹了口气:“可惜不能亲自出去。”
谢敛少见他这样神情低落的时候,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屋里一时又安静了下来,过了片刻,才听他说:“只出去一个时辰,或许没什么大碍。”
霍思远一愣,喜色还未到眼底:“这时节,姐姐不会答应我出去。”
谢敛不动声色地在棋盘上落了颗子:“若你这局赢了,我替你想想办法。”
霍思远闻言精神一震,虽知道这事还不一定,但终于笑了起来:“好,可是你说的!”
最后霍思远胜了三子。他棋艺很好,赢棋可算是常事,但少有这么高兴的,谢敛将棋盘收了:“霍公子好棋艺。”
“你之前说得还作数吗?”
谢敛点头道:“自然作数。”
霍思远如同一个顺利讨到了糖果的孩子,松了口气后才终于想起了成人世界的社交礼仪,谦虚道:“我因病整日关在屋里,在这上头花费的时间多些,侥幸罢了。”
他看起来很高兴,哪怕谢敛许诺的这件事还半点谱都没有。坐了一会儿,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书房里有几本凌虚子的棋谱不如送你。”
谢敛一愣:“不必如此。”
霍思远却说:“我这儿也就那几本棋谱算有些稀罕,送得出手。在我这儿留着也不过落灰。与其等哪天我不在世,被不懂棋的下人随意折腾丢了,不如送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吻轻松,谈到生死也毫不避讳。
谢敛微微沉默了一阵,见他兴致勃勃地在书架上翻找,忽然问道:“那日被吴灿华挟持的时候,霍公子害怕吗?”
霍思远似是愣了愣,转过头来半晌对他露出个释怀的笑:“我说不怕谢公子相信吗?”
谢敛不做声。
霍思远又转了回去:“怕终归还是有些怕的,不过这种生死一线的时候,我经历的次数多了,大概没有其他人那么怕。”他顿了顿,漫不经心道,“这准备,我已经做了二十年了。”
他书架素日里由服侍的下人整理,一时间也找不到那几本棋谱所在,便同谢敛说道:“一会儿我叫人找出来,你下回来时好叫你带去。”
谢敛见他态度坚决:“我卫师兄平日也爱下棋,霍公子若是想将棋谱送给爱棋之人,等上山后我将棋谱转送给他,他必会十分珍惜。”
霍思远闻言便笑了起来,颔首道:“那很好。”
第二日,谢敛果然说动了霍芷,竟能在这时候,让霍思远坐了马车出门,只不过随车跟了十多个护卫。但即使如此,看得出霍思远也已经十分愉快了,光是从霍家堡出去,一直到进城的那一段路上,就几乎不愿将车帘放下来。
谢敛答应霍芷只出来一个时辰,因此问了霍思远的意思,一行人先去了城西那家有名的首饰店。霍思远在店里挑了许多款式,又叫师傅出来,仔细地将图案与他商量了许久,敲定了交付的时间与订金,这才心满意足地从店里出来。
二人接着又去了鼓楼下的张记粥铺。虽说是家粥铺,但也做些别的小菜,配上他家的米粥,清爽开胃,因此生意很好。一楼的大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小二见他们几个随身还带着护卫,一看便知身份不凡,也不敢怠慢,忙将二人引到二楼找了张干净的桌子。
霍思远刚一坐下便与谢敛推荐道:“他们这儿的荠菜粥味道很好,你可以尝尝。”
那小二应承道:“这位公子一看就是懂行的,我家就是这粥卖的最好,若是公子嫌素色,可教厨子给您加点肉腥。”
谢敛并不挑剔:“不必加肉沫子,就上这个再配几碗小菜吧。”
“好嘞!”小二手脚麻利地下去,过了不多时,果然捧着一碟子小菜,再加一大碗粥上来。
谢敛掀开盖子,见煮烂了的米粥里头浮着几点绿色的菜叶,清香扑鼻,一碗素净的菜粥竟也煮出了几分不一样的精细。
他先盛了一碗,自己尝了几口,确定这粥口味清淡,容易消化,才替霍思远又盛了一碗。霍思远有些不好意思:“不必如此。”
谢敛淡淡道;“小心一些总归是好的。”
他接着又试了试桌上的几碟配菜,确定都没什么问题之后,才推到对面的人眼前。
霍思远大概确实很喜欢这家的味道,难得比平日的多吃了一些。谢敛喝了一小碗就不再盛了,只坐在一旁,等他用完。
他们二人的位置临窗,谢敛靠着风口,等候的这会儿功夫里,低头望着临街的街巷。车马来往,熙熙攘攘,人群穿梭而过,这段时间城里最热的话题,果然就是霍家堡外挂着的那具尸体。
霍英此举虽说可能带来祸患,但确实安抚了前段时间,霍芷订婚宴上闹出的惨事。人人都说,霍家堡果然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名震江湖的霍家堡。吴灿华的出现,也更叫人相信,之前酒宴上霍家几位主事是因为“百草散”中毒身亡。
他百无聊赖地目光扫过楼下的街道,无意间倒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还是惯常的那身灰衣小褂,头上随意地扎了个发包,转身进了一家胭脂铺。
“我记得堡里这段时间出入都要霍总管的允许?”他忽然开口问对面的人。霍思远自然是不知道的,他随手招了个护卫上前答谢敛的话。
护卫如实道:“前段时间,堡中弟子出入需要堂主手谕,下人出入需要总管允许。但这几日堡里筹备大小姐婚事,入堡循例需要搜身,出堡只要得了霍总管指令即可。”
谢敛点点头,两三句话间,那人已经从胭脂铺里出来,算算时间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她空着手出来,出门之后四下望了望,似乎确定附近没有什么人,才又沿着来时的方向消失在了人海里。
“怎么,遇见了堡里的什么人?”霍思远也跟着探过头往下看了一眼。
那胭脂铺外人流不息,再寻常不过。谢敛再未看见什么人出来,又将目光收了回来:“没有,随口问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