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刀终究是落了下来,可是却到底没落在安知灵的头上,而是扎进了霍家堡最深处的心脏。
白虎堂屋门大开着,霍英背对着身后层层叠叠的堡中弟子,全身戒备地站在堂下。大堂正首的位置,站着一个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的男人,只露出一双鹰隼似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堂下的人。
他手上挟持了一个年轻人,正是霍思远。
谢敛赶到时,正看见霍福站在人群的最外面,踮着脚也瞧不清里头的形式,正急得擦汗。谢敛上前拉住他问道:“里面如何了?”
霍福转头见了是他,也未隐瞒:“内院调派了大量的人手去了外院和后山,谁能想到竟当真有不要命的,近不了白虎堂,就潜入内院挟持了少堡主。”
听说霍思远被挟持,谢敛眉头一皱。正听见里头霍英勉力镇定的声音:“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桀桀笑了两声,声音嘶哑难听。紧接着就见他伸手取下了脸上包着的面巾,大堂明晃晃的烛火中,只见他层层黑布下,露出一张满是伤痕的狰狞面孔。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大堂外依然有人发出了低呼。霍英的眼角一跳,几乎是尽了全力,才维持住了镇定的声音:“……是你!”
黑衣人似乎十分满意在场众人的反应,阴沉地笑道:“不错,霍堡主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你我还有再见之日吧。”
霍英脸色铁青:“二十年前,叫你侥幸活了下来,如今你还要来我霍家上赶着找死吗?”
“找死?那也得你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霍思远被他掐着脖子站在堂中,难得竟是没有半分惊慌失措的样子,听他这样说时,还低笑一声:“吴护法靠挟持了我来要挟霍家,也不像有千军万马中取人性命的本事。”
“闭嘴!”吴灿华似被他踩到了痛脚,手上又用力了几分,几乎要立刻掐断了他的喉咙。外头的霍芷见了,不由发出一声惊呼:“住手!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这就要问你们霍堡主了。”
霍英沉声道:“你想用思远逼我自尽?”
吴灿华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待笑声歇了才恶狠狠道:“你若当真有这种魄力我倒还能高看你三分,可你会吗?”
霍英没有立即答话,吴灿华已不耐烦道:“你若想要这小子活命,就叫你后头的这些人都退到外面去!”
“你究竟想干什么?”
“自然是要光明正大地取你狗命!”
霍英嗤笑道:“我看你分明是狗急跳墙,才出此下策。怎么,金蟾教竟只派了你一个来?”
吴灿华冷笑一声:“金蟾教与霍家堡的恩怨不论,我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全都拜你所赐,若不能亲自杀了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这时人群中有个人上前一步,高声道:“二十年前,你们金蟾教用百草散这等阴毒的手段残害了多少江湖正道,你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是成王败寇,又有什么脸面说出这种话!”
吴灿华闻声看去,发现却是个女流,她头发披散着,身上一件罩衫,正是霍芷。她显然是匆匆赶到,但站在这一群人中,神色傲然,叫人不敢小看。
“好一个成王败寇。”吴灿华阴沉着脸笑了起来,“我金蟾教从未自诩江湖正道,倒是你们霍家堡靠着一个女人才有了今天,也敢自诩江湖正道?”
霍英脸色一变,张口就想怒斥,但竟半天没有说什么。吴灿华见他如此,更是得意,还要再说,却听霍英道:“够了!你不就想报当年之仇吗,老夫就给你这个机会!”
“堡主!”他此话一出,外头众人纷纷劝阻道,“此人已是瓮中之鼈,堡主千万莫要中了他的激将法啊!”
“正是,堡主大局为重,三思而行!”
“……”
霍英将身上外衫一把拉下,冷声道:“够了!老夫二十年前不曾怕过他,难道二十年后还能怕了他不成?你们都退下!”
院中众人闻言皆是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霍芷上前对吴灿华道:“我们都退到了外头,如何保证你一会儿落了下风,不会拿思远威胁我爹?”
吴灿华冷笑道:“成王败寇,大小姐真当我是什么江湖正道还要跟你们讲这种规矩吗?”
霍芷脸色一冷:“你——”
“芷儿你退下。”霍英冷声道,“叫其他人也退到院外去。”
霍芷面色不虞,又没有别的法子,过了一会儿才咬唇道:“都退下!”
众人踌躇片刻,但既然这是堡主与大小姐的命令,也无人敢违抗,终于都纷纷退到了院外。里头吴灿华一手掐着霍思远的脖子,另一只手猛地一扬,带起一阵劲风,院门重重地带上了,外头的人再看不见里头的情形。
不过片刻,就听见里头传来内力相撞的动静,一声巨大的响动,想来是已经交上了手,外头的人更是心急如焚。
霍芷往后扫视了一眼,冷静下令道:“钱堂主,你速调派弓箭手,在院墙上埋伏。再调派几个轻功好的弟子,从白虎堂后头溜进去,切切不可叫里头的人发现,务必要保护少堡主的安全。孙舵主,你派弟子去堡外查探,看看还有没有金蟾教的痕迹,若是外头还有接应的人,速拿着我的令牌,传令出去,叫五里七乡所有的堡外弟子回到堡中支援。”
“是,属下领命!”
她安排好了这些,又转头冲人群喊道:“霍福人哪?”
霍福听见声音,慌忙挤开人群站到了霍芷跟前:“大小姐吩咐?”
霍芷却低着眉头问他:“罗夫人在哪儿?”
“这……罗夫人住在佛堂,这么会儿功夫怕是还没得到消息。”此事来得突然,女眷那边一时还未收到消息。
霍芷却柳眉倒竖,一声怒斥:“丈夫儿子都快死了,她还在佛堂念什么经?!去把人给我叫过来!”
“是是,小的这就去!”
“动作快,要是一柱香之内我见不到她,你就等着陪葬吧!”霍福脸色煞白,慌里慌张地就往外头跑,速度和逃命也差不多了。
其余众人虽不知她的用意,但如今堡主和少堡主不在,大小姐无疑成了整个霍家堡的主心骨,无人敢有异议。
谢敛站在院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听得里头的动静越来越大,转眼间竟是过了二十多招了。
霍英已不是二十年前的霍英,但昔日名震江湖的鬼影手也不复当年雄姿。
二人招招搏命,皆是冲着对方的命门而去,一时之间竟是僵持不下,整个院子,犹如秋风过境,满目疮痍。
吴灿华交手时,忽然阴阳怪气道:“霍正阳引以为傲的烈焰掌到了你手里竟成了这么个软绵绵的样子,也难怪他当初如此看不上你。”
霍英面皮紧绷,却也并不受他影响。
又听他说:“不过就算是当年的霍正阳也不是我的对手,何况是你这么个半路出家的马夫,若不是靠着霍正阳的女儿,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我面前逞凶。”
霍英额角青筋一跳,掌风更猛,简直有玉石俱焚的势头。吴灿华瞬间被他逼退了几步,他当年侥幸从洞庭大火中逃命简直可算是九死一生,但也因此面容俱毁,元气大伤。这二十年来,不但不敢回到金蟾教,而且为了逃避江湖正道的追捕东躲西藏,当年一身武功早已不如之前。
这回与霍英交手,二人纠缠略久,很快就有些体力不支,不过好在,霍英这两年病体沉疴,也早不是全盛时的功力了。
吴灿华边退边打,嘴上还不肯停:“你以为我不知道,以你这贪生怕死的胆量如何敢在众人面前应下我的战书,不过是怕我将你当年的丑事抖出来吧?嘿嘿,若是他们知道了,当你是如何背信弃义……”
“闭嘴!”霍英终于暴怒,只见他双目赤红,一掌劈来正是用了十成的功力。吴灿华等得却也正是这个机会,趁他心绪大乱之际,不退反进,稍一侧身,一爪迎了上去,正对着他的胸口。
两股内力相击,只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双双各撑不住往后退了十几步。待尘埃落地,之间吴灿华一手捂着胸口,显然刚刚那一侧身还不足以使他完全避开烈焰掌的威力,而受了内伤,但显然霍英的情况更糟。只见他胸口衣衫已破,心口五道指印,再深几寸,刚刚能刺穿他的心脏!
吴灿华眼见着对面的人胸口鲜血如注,人也站不住似的晃了晃,但还撑的一口气在,不免有些遗憾地吐了一口血沫子在一旁的草地上。他目光晦暗,正待暴起再补上这最后一击。
一旁不能动弹的霍思远看着这一幕,突然惊声高呼:“爹!”
就在这时,院门被一阵掌风猛地撞开,吴灿华已到了霍英面前,竟是对那迎面而来的掌风理也不理,显然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也要在这里结果了他!
这时忽然听一妇人高声道:“打他太乙!”
吴灿华所练鬼影手,太乙正是他的死穴,但这等机密要事江湖上少有人知,这生死一瞬的时候,哪怕他已抱着玉石俱焚的打算,但突然间被人喊破,还是叫他忍不住心下一慌。
正是这一瞬间的破绽,那道掌风已到了他面前,这一掌却是再纯正不过的烈焰掌,挟着山洪水啸之势而来,叫人不敢迎其锋芒。时机转瞬即逝,吴灿华只得恨恨而退。
这一眨眼的功夫,外头众人已全数涌入了院内。吴灿华脚一着地,那道掌风随即撤下,并不追击。这时旁边闪过一个妇人,跌跌撞撞地就冲着霍思远跑去。吴灿华眼角余光一闪,心中冷笑了一声:找死。
瞬间鬼影手出手如闪电,一招制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拉近自己身前,右手举起就是一招拍下。谢敛距离二人最近,正要飞身上去格挡,但到底晚了一步。可是紧接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鬼影手擎住了妇人肩膀之后,却忽然间睁大着眼睛——缓缓跪了下去。
“你……”吴灿华一手捂着小腹,一把匕首正扎在上面,鲜血泊泊而出。他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前一身素衣佛珠的女人,张了张嘴,忽然间青筋暴起。
“罗……绮……”
一语未了,罗绮将手中握着的匕首又往里猛地刺进了三分,只听他一声闷哼,这一回却是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终于双目圆睁着向后倒在了地上,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这场混乱几乎持续到天亮。
兔起鹘落之间许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这场刺杀已经落下了帷幕。
吴灿华倒在地上之后,罗绮就像被人抽去了魂魄,终于也一下跌坐在了地上。但这院里没人有空去扶她一把,整个院子的人在反应过来之后,迅速地投入到了后续的工作中,这回甚至无须霍芷多做安排。
谢敛站在距离不足三步远的地方,目光晦暗不明地打量着这个鬓发凌乱的女人,毫无疑问,她是今晚解除危机最大的功臣。但是,为什么?
他转头去看站在院中的霍芷,她好像已经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对着眼前的一切,镇定自若地做出最恰当的指示。甚至在目光扫过这里的时候,冷淡地看了瘫坐在地上的妇人一眼,对身旁的侍卫吩咐道:“送罗夫人回佛堂。”
吴灿华的尸体被人拖下去的时候,谢敛感觉心头打了个突,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告诉他——今晚还远远不是所谓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