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近
经过数月的磨合,太清剑骨已经在流筝的身体里扎根。
祭出命剑的第一个十五月圆夜,疼痛与灼热只局限在她后颈三t寸的地方,之后数月里才渐渐遍及全身。
如今她擡一擡胳膊,已经能感受到剑骨衍生出的血脉的牵连,以及深厚的灵力如澎湃的浪潮涌向她的灵府,令流筝心中感受十分复杂。
她曾经多么想拥有深厚的灵力,成为当世有名的剑修,却并不想以这种掠夺的方式……
昏昏沉沉间,流筝听见山洞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水滴落在层层叠叠的藤蔓枝叶上,噼里啪啦,清凉的夜风穿过藤蔓,吹进洞中,抚过她满身的虚汗,让她昏沉沉的意识清醒了一点。
下雨……下雨好啊。
下雨天,月光较从前的十五更黯淡,她也能少受些折磨。
可是仍然很难受,仿佛寂静的旷野里只剩下她和她的疼痛,流筝想起了哥哥,突然埋头在双膝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再不想要太清剑骨了,她想要哥哥。
她哭得太忘情,没有听见雨声里靠近山洞的杂乱脚步声,直到有人触碰到她设在洞口的结界,说话声与呼唤声才传入她的耳朵。
“墨二小姐,你确定流筝是在这里吗?”
“我告诉她的是这个地方,但她在不在这儿我也不清楚。”
“如此闷潮……”是季应玄的声音,“先进去看看。”
流筝仓皇着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已来不及,她尚未从兽皮榻上爬起身,季应玄已经拐进了洞腹,流筝急中生智,竟然扯过兽皮毯子将自己蒙了起来。
看到榻上耸成一团呼吸起伏的小丘,季应玄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墨缘溪说:“看吧,果然在这儿。”
流筝心中叫苦不叠,说好的要保密,天王老子来问也不说呢?
墨缘溪:“莲主大人又不是天王老子,既然他有问,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流筝:好好好,不愧是能把亲哥哥卖去隔壁部落当猴子的墨二小姐。
找到了人,季应玄的心已经松了一半,对墨家兄妹道:“好了,你们先回去吧。”
兽皮榻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嘤咛,像是自知走投无路、难以逃离魔爪制裁的悲嘁。
墨问津大事不靠谱,此时却难得讲起意气,上手拦住了季应玄:“什么叫我们先回去,既然找到了人,当然是咱们四个一起回去,不然你们孤男寡女……我好歹是流筝的表哥,要替姨母保护好她。”
墨缘溪挑眉:“嗯?什么意思?”
墨问津捂住她的耳朵:“你还小,别听。”
季应玄只觉得头疼,指了指洞口的方向:“那你俩到洞口等着,我有话要单独与流筝说。”
这还差不多。
***
欲盖弥彰的兽皮毯子被掀开,借着业火红莲的金赭色莹光,流筝与季应玄目光相对。
她眼中虽敛了伤心色,脸上却泪痕犹在,颇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我说我只是迷路了,你信不信?”
季应玄皮笑肉不笑:“信。”
他擡手要碰流筝,流筝想起了上一回他拔下簪子刺进心头的恐怖回场景,尖叫了一声,抱头就躲。
季应玄:“……”
洞口的墨问津和墨缘溪听见动静,鬼鬼祟祟往这边探头,墨问津看季应玄的眼神仿佛在斥责一个登徒子,墨缘溪倒不觉得莲主会做出有伤风化的事,只是好奇道:“杀猪吗?”
当着这两人的面,季应玄不好像上回一样逼迫流筝,装模作样地问她道:
“你自己能站起来吗,还是要我扶你一把?”
他嘴上说着扶她,听在流筝耳朵里却不是那么回事,仿佛他问的是:是你自己来喝,还是我逼你喝?
流筝连忙说她自己能走,慢吞吞从榻上爬下来,被季应玄的手稳稳扶住。
墨缘溪终于看出了她状态不对劲,浑身烧灼,满面绯红,担忧地问道:“流筝妹妹,你该不会是淋雨生病了吧,赶快回去,我帮你找大夫!”
季应玄也是一副关怀的神色,声音温柔:“你这个样子,应该快些回去休息,是不是?”
他将流筝拦腰抱起,又解了外袍盖在她身上,流筝靠在他身前,听见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还有扶在她腰间,几乎要嵌入她血肉的力气。
她心中默默一声叹息:他一定……很生气吧?
几人走出山洞,外面的雨势更急,流筝从长袍下探出一只手,感受沁凉的雨水,听见季应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现在不能着凉,收回去。”
声音低沉而冷淡,仿佛敲冰碎玉,不似方才当着墨家兄妹的面时那样温情脉脉。
他走得快,几乎是瞬移回到墨族部落,找到她居住的小院,进了屋,反锁上门。
两人一人坐在榻上,一人站在帐边,因怕惊扰睡在隔壁两侧的李稚心和宜楣,谁也没有点灯的意思,只是借着月光相互凝望。
甚至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直到季应玄擡手取了桌上的杯盏,又拔下她头上的簪子,流筝终于惊慌地握住了他的手:“不许!”
季应玄声音冷淡:“你配合些,咱俩都少受点罪。”
流筝的态度松动了一步:“不必非得如此,我知道还有别的办法。”
季应玄不置可否,望着她的目光暗了暗。
流筝扶着他的手臂起身,偎靠在他身上,攀着他的脖子,试探着吻上他的嘴唇。
一个热又软,一个凉而薄,在触碰的瞬间,两人的呼吸都有明显的迟滞,流筝睫毛眨了眨,正望进他如墨如渊、却又清清楚楚映着她的瞳眸中。
她一边回忆之前的感觉,一边试探地邀请他,见他屹然不动,流筝的眼中显出惶惑的神情。
她轻轻问他:“难道……你不喜欢?”
季应玄说:“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当然不喜欢。”
流筝大为无语,心里气得直跺脚:不是吧,这种时候了还要装?
“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否则也不必为了躲我,跑到那样危险的山洞里去。”
季应玄擡手,拇指指腹蹭过她的唇角,动作轻柔而怜惜,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我说过,从前待你如何,全是为了剑骨,并无半分情意。请你相信,我暂时不取剑骨,并非是为了用它来控制你,从你身上得到这样的……”
他嘴角勾了勾,语调暧昧而不轻佻:“……好处。”
流筝说:“我并未这样想过你。”
季应玄:“可是你给了我这样的感受。”
“应玄……”
季应玄握住她的手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并指在腕间一划,殷红的鲜血落进白瓷杯中,很快滴满半杯。
他将杯盏递给流筝:“喝掉。”
流筝接过杯盏,语气讷讷地解释道:“我躲着你,不是因为不喜欢与你亲近,我……”
季应玄说:“躲了便是躲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因为什么并不重要——你自己喝,还是想跟上次一样,要我请你喝?”
流筝垂下眼,攥紧手中杯盏,蹙眉一饮而尽,血腥气从齿间滑进了喉咙。
季应玄喂了她一颗清苦的莲子,一块回甘的蜜饯,还有一杯水。
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流筝站在窗边,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一时伤感,又一时惶惑,她分明是想将欠他的东西还给他,为什么到头来,反觉得伤了两个人的情分?
***
季应玄在墨族的住处距离墨问津不远,他回去的时候,雨丝转密,看见墨问津撑着一把伞,站在他门前等着。
“莲主大人。”
一向放诞不经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正经样子,他的目光落在季应玄尚在滴血的手腕上,瞳孔微微一缩。
“流筝表妹她到底怎么了……还有你手上的伤,哪里来的?”
季应玄推开门,声音略显疲惫:“你猜不到吗?”
“难道是……剑骨?”
季应玄点点头。
“太清剑骨在我身上长到十几岁,已经熟悉了我的血肉,被流筝唤醒后,反而会折磨她。”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血去养她身上的剑骨?”墨问津真是又惊讶又无语。
季应玄说:“我没有别的选择。”
墨问津:“可是你这样做,连我都替你觉得憋屈,何况流筝那样的性子,她如何能接受的了?”
季应玄默然许久,忽然看向他,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问津,流筝她好歹喊你一声表哥。”
墨问津:“那又怎样。”
季应玄说:“雁濯尘已死,她已经没有哥哥了,问津,希望你能做个好哥哥,多爱护她一些。”
“你这话说得真是瘆人,”墨问津啧了一声,“何况雁濯尘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t我才不要和他比较,他算什么好哥哥。”
想起宜楣,这句话多少夹杂了些私人恩怨。
季应玄:“至少他对流筝已是尽心竭力。”
墨问津:“你不要爱屋及乌。”
季应玄:“我没有。”
墨问津被他的嘴硬气笑了,懒得再与他理论这个问题,盯着他手腕上的伤口,轻轻蹙眉:“怎么还没愈合?”
季应玄将手腕负到身后,顾左右而言他。
“凡界近来不太平,皇太子萧似无失踪后,被他压制的藩王纷纷造反,他们有些人身后有修仙门派支持,有些身后有妖魔做靠山,这世道眼看着就要乱起来了。”
凡人虽然是人仙魔中最弱小的种族,但是凡界的安危却关系天地的运势,若是凡界陷入水火兵燹,仙族与魔族也不会好过。
墨问津问他:“你想怎么管?”
季应玄说:“我管得了掣雷城,但是管不得仙门百家,他们虽然怕我,却并不服我。管束仙门要靠太羲宫,而重整太羲宫,却要靠流筝,所以这副太清剑骨,她不仅要留下,还要心甘情愿地运用。”
墨问津心服口服地点头,绕了半天,拔了这么高的觉悟,原来还是为这事。
他说:“其实你不说这些话,我也明白你的决心。”
“但我需要你帮忙。”
墨问津心想,倒霉催的,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