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亲
云白山间,密林深处,灵参舒展着纺锤状的叶子。
流筝蹲在半人高的灌木从中,从枝叶的缝隙中往外看,看见了灵参顶上的簇簇红浆果。
她拽了拽季应玄,示意他:“那就是我采灵参的地方……小心——!”
灵参十分敏锐,听见他俩窸窸窣窣的动静,马上就拧了头上的浆果砸过来。
流筝想起那又腥又黏的浆果液,吓得往旁边一躲,躲开了才想起身后还有个季应玄,眼睁睁看那浆果朝着他秀雅干净的脸砸过去,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却未听见浆果爆开的声音。
流筝睁开眼,见一枚轻巧的红莲花瓣托住了浆果,浆果很大,但花瓣很小,像蚂蚁扛起了一枚榛子。
红莲花瓣莹莹散发着金赭色的光,对面的灵参感受到它的力量,突然将顶簇一缩,浑身颤抖。
它虽然没有脸,却叫人感受到了它的紧张。
紧接着,那株灵参将大半身体遁进土里,逃之夭夭了。
仿佛一枚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涟漪扩开,一传十十传百,日光昏暗的密林里突然鸟雀惊飞,簌簌有声,成百上千柱灵参都像是突然活了过来,跟随方才那支灵参一起,遁进土里跑了。
流筝:“……当初揍我的时候,分明很有骨气。”
季应玄掸了掸袖边的碎叶,说道:“它们确实是受了红莲灵力的影响才化成精怪,所以对更深厚、更高阶的红莲灵力天生天生就有畏惧。对了,流筝,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这儿不像是雁濯尘会允许你来的地方。”
流筝说:“是萧似无告诉我的。”
“那位皇太子殿下?”
流筝点点头:“听说他突发急病,生死未明,我与他有几分交情,却无暇抽身去照看他。”
季应玄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皇太子的名字:“萧似无。”
两人上前去查探灵参留下的踪迹,可惜叫它们都跑了,并没有查探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流筝说:“若有机会,以后再来查,我记得前面有个小潭,咱们去喝点水,还是趁早赶路吧。”
季应玄点头,与流筝一起穿过这片密林,往山谷有水声的地方走。
走着走着,他突然低声对流筝说:“仔细听,有东西跟着我们。”
流筝克制住自己转头往回看的冲动,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季应玄怀里。
季应玄的手轻轻揽住她,对上她的目光,一副事出有因、心中无鬼的从容表情。
流筝在心里嗤了他一声,低低说道:“进了云白山不久,我就有被盯上的感觉了,只是一直不太确定……那东西好像有点怕咱们。”
想了想,又说:“哦,不对,应该是怕你。”
季应玄问她:“不管它?还是把它钓出来?”
“它怕的是你,图谋的却是我。”流筝说:“当然要钓出来看看t,是个什么东西。”
两人商议分开行动,降低那东西的戒心,季应玄再三叮嘱她别让自己受伤:“若我的剑骨有一分损伤,以后就把你绑起来走,明白吗?”
流筝嘴上“嗯嗯”应得痛快,心中却想,到时候再说呗。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好似一东一西各自探查,待走得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了,流筝感觉到那东西果然跟了上来,正试探着越走越近。
四条腿,落地重而软,像是某种大型野兽,隐约又有骨头错响的嘎吱声。
流筝捏紧绣囊,手心里攥着一枚机括匕首的铜丸,凝神身后的动静,待感受到耳畔风声突然变厉时,猛然转身挥出匕首——
竟然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白老虎!
流筝矮身下折,从猛虎腹下滑过,躲过了它的攻击,回身将匕首刺进了它的后股。猛虎没想到她这样灵活,被激怒后转身朝着流筝咆哮,与她缠斗起来。
正在此时,一丛高大的白骨趁着流筝不备,从树上朝她扑下来。
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刚在流筝手里吃过大亏的那只白骨妖。
白骨妖吃了亏,不知怎么躲到了云白山来,与一只虎妖勾结在一起,正打算养精蓄锐一段时间,再去找雁家兄妹报仇,不料今日却在山林里撞见了她。
白骨妖这一扑蓄势已久,尚不及流筝躲避,旁边突然又窜出另一只高大的猛虎,咬住了白骨妖的脖子,将它扑在地上。
刚赶过来的季应玄红莲灵力打了个空,两人一起去看那缠斗成一团的白骨妖和……
银底白纹,华彩流溢,双目幽蓝的猛虎。
说虎又不像是虎,它比方才那只攻击流筝的白虎要更高大、更威风,动作更加流畅优雅,仿佛是只体型不同寻常的大猫。它将白骨妖按在爪下,轻轻松松就摘掉了它的头颅。
白骨妖立刻化为了一堆碎骨头。
流筝:“……这也太轻松了吧。”
她轻轻走近那只肖似神兽的猛虎,试探着喊了一句:“喵喵?”
神虎听她这样叫,浑身的毛都炸开了,突然转身向后窜了几步,流筝擡头,看到了不远处立着一个鬼魅般的人影。
没有脸,没有声息,只有一个影子,流筝却能感觉到,他正在盯着自己。
季应玄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小心!那是伥鬼!”
流筝脚步猛地一顿,只是这一停滞的工夫,那银底白纹的神虎已经躲到了黑色人影身后,将黑色人影驼起,一虎一人借着丛林的遮掩,迅速消失在流筝眼前。
流筝急声道:“刚刚那只神虎,长得很像喵喵,喵喵走丢了,会不会是它?”
季应玄说:“可是它养了一只伥鬼,伥鬼的来历,想必你也清楚。”
流筝不说话了,不知是不能接受,还是不敢相信。
山林精怪里有传说,倘若成精的老虎咬死了人,可以奴役其魂魄,使其变为自己的伥鬼,替自己迷惑行路人,寻找生灵作为食物。
但这是一种极耗修为、损德行的邪术,成了精的老虎一旦养了伥鬼,意味着此生此世与正道无缘,只能堕落为被仙门讨伐追杀的邪道妖魔。
季应玄擡脚碾过白骨妖的骨头,还有方才被他杀死的白虎的尸体,从他袖间飘落一枚红莲花瓣,瞬间将两具尸骨焚成灰烬。
他说:“这白骨妖天生就是死物,因此可与白虎结契,做它的伥鬼,诱导这只白虎来攻击你。”
流筝说:“可是喵喵它刚才想要救我,它的那只……伥鬼,似乎也对我没有恶意。”
“它在躲你。”季应玄说。
流筝望向密林深深处,不甘心就这样失去喵喵的踪迹。她又向前寻了一段路,直到天色渐暗,林中草木凝露,渐渐泛起冷意。
季应玄也不催她,耐心地跟在她身后,为她挡开生长了细刺的灌木枝。
直到流筝挂在腰上的玉符被灵力点亮,她收到了师姐和母亲的灵力传唤。
“流筝,我和师娘已经到达周坨山了,听说我们是季公子的朋友,墨族族长为我们安排了住处。”宜楣的声音从玉符中传来。
流筝心中稍定:“平安就好,我们晚些时候到。”
宜楣却态度踟蹰:“竟然还要晚一会儿吗,你若是御剑过来,会不会快一些?”
流筝听出她的为难:“师姐,莫非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宜楣三番两次欲言又止,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嗫嚅了半天后只说道:“几句话说不清楚,总之是闹了点误会,你还是快些过来吧。”
关了玉符,流筝满头雾水地与季应玄对视一眼。
季应玄倒是不着急,他嘴上说是要把她带到墨族去看管起来,实则是一副游山玩水的态度,她要找灵参,他陪她一起找,她说要找喵喵,他也没有阻拦。
眼下,又将行动的决定权抛给她:“咱们可以现在走,入夜前能赶到周坨山,也可以在白云山逗留一晚,明天早晨再走。”
流筝犹豫了又犹豫,终是叹了口气:“走吧,等以后……我再回来找喵喵。”
***
自止善山向东南约三千里,越过沼泽瘴林,有与世隔绝的数座连山,山中水土滋润处,生活着诸多古老的部族。
周坨山是连山之首,墨族是数十个部落里最壮大、最富有的部落。
流筝与季应玄驭鸢落在部落中央的圆台上,墨族的勇士认得季应玄,态度恭敬诚恳地向他行礼:“欢迎莲主大人!”
季应玄问:“墨问津在何处?”
墨族人答道:“大公子一直在客居,陪着之前来的两位客人——也就是您的朋友,在为她们介绍墨族的特色。”
季应玄脸上的表情露出几分古怪:“墨问津陪了她们一下午?”
那人欣慰点头:“是啊,大公子很少对旁人这样有耐心的。”
他指了路,季应玄带着流筝赶过去,走到被墨族人称作“客居”的地方,是一处干净宽敞的小院。院子里的建筑、摆件、装饰均是由精巧的机括组成,两人尚未迈进门,就听见墨问津的声音,他正站在一处水井前,侃侃而谈地向宜楣介绍自己的新发明。
“只要加上了这组机括,不仅可以自动从井里打水,而且可以将水过滤、煮沸,可以说是一气呵成,一步到壶。”
季应玄负手咳了两声,终于引起了墨问津的注意。
他请宜楣稍等,三两步跑过来,将季应玄拉到一旁,因为背着人,满心的喜悦和激动终于压不住,冲上了眉梢,露出一个喜笑颜开的表情。
季应玄不解,心想这货又傻乐什么呢?
“莲主大人,你可真是我的大福星,我们墨族的大福星!”
季应玄:“……”
墨问津说:“你请来作客的那位李夫人,不是旁人,竟然是我娘失散已久的姐妹,是我的小姨!”
季应玄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
“没错,没错,我娘叫李稚颜,这位夫人叫李稚心,她们可是亲姐妹,下午刚认过亲!”
墨问津高兴地搓了搓手,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说道,“不仅如此,你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其实我身上是有婚约的,只是与对方走散了,一时没有取得联系。”
季应玄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正要阻止他说下去,嘴快的墨问津却已经连珠炮似的小声嚷嚷了出来。
“没错!我与这位李夫人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自幼就定了娃娃亲!我找到了我的未婚妻,我马上就要有夫人了!”
季应玄只觉额头一阵青筋乱跳,回头看了流筝一眼,见她正与宜楣说话,没有听见墨问津说的混账话,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然后一巴掌把墨问津拍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