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
整个梦境因为造梦者的暴怒开始塌陷,远天出现一片虚空,像衣服上的洞,越扯越大。
雁濯尘在俯鹫宫里抱头鼠窜,因他在此梦境中只是个凡人,无法御剑,只能狼狈地躲避着屋顶坠落的砖石。
未提防脚下一个趔趄,他摔向熊熊燃烧的业火,身后有人拽住他,将他提在空中。
“哥哥小心!”
“这是怎么回事?”雁濯尘抓着流筝的胳膊,“姒庑为何会突然暴怒?”
流筝说:“因为他的梦编不下去了,即使在他的梦里,太羲神女也不愿遂他的心愿。”
头顶无尽的虚空令人感到窒息,流筝的剑柄处有红光闪过,季应玄说:“先出去。”
他们必须在梦境消逝于虚无前找到出口,否则恐怕将与梦境一同消灭。
流筝怀里紧紧护着一支雪雾圣莲,这是他们三人进入梦境的契机,也是他们离开的锁钥。
流筝说:“我来护着圣莲劈开梦境,哥哥带着莲主先出去。”
雁濯尘想也没想就拒绝:“不行!哪有妹妹挡在哥哥前面的道理,你先走!”
“姒追只是一介凡人,哥哥你拿什么挡?”
雁濯尘说:“如果不能一起走,那就一起留下。”
正僵持时,季应玄的声音从剑柄红宝石中传出来,他说:“我来护着圣莲,流筝,你与少宫主先走。”
流筝:“不行——”
“如果我与少宫主先走,一旦离开此处,我会马上杀了他。”
流筝闻言,嘴边的话硬生生梗住。
季应玄循循善诱:“你难道不好奇,我与少宫主之间有何仇怨吗?你活着出去,他自会告诉你。”
红宝石上流光闪过,与雁濯尘的目光相对。
他的表情一言难尽,既惊讶于季应玄的好心,又恼恨他这背后揭底的行为。
季应玄心中冷嗤,如今流筝满心怀疑,可不像小时候那样好糊弄了,他得多费些心思,才能将此事圆过去。
流筝定定盯着剑柄上的红宝石:“你既要杀他,为何愿意护我们离开?”
季应玄说:“为你可以,为他不行。”
冲天的业火与虚空相连,他们脚下已几无落脚之地。
流筝不再耽搁,挥剑向四下纵劈,将业火的火势短暂地压下去,托出护在怀里的雪雾圣莲,飘向头顶的虚空。
莲花花瓣像锋利的匕首,在虚空中割出缝隙,缝隙之外,就是逃离梦境的地方。
然而圣莲的寒冰灵气激怒了脚下的业火,金赭色的火苗冲天掠起,想要撕扯那支破开虚空的圣莲,缭绕在圣莲周身的寒气隐约有融化的趋势。
流筝凌空跃起,双手持剑蓄力,向窜起的业火挥劈,剑锋闪过一线红光,如落霞、如血影,再次将业火镇下去。
就这样三番五次,折腾了一炷香的时间,在整个梦境彻底被业火焚毁前,圣莲终于在虚空中割开了能容一人穿过的逃生通道。
流筝回忆着莲花境残壁上学到的神女剑法,默念祭剑诀,将周身灵力涌到剑刃上。
“有劳你了,莲主大人。”
季应玄感受到她温和深厚的灵力,与她一同凝心向剑刃,随着血红色的灵光源源不断溢出,剑柄上的红宝石光彩逐渐黯淡,季应玄感受到了一种被人抽空血液的恶心感。
但他没有出声,静静忍耐着。
反正她又喊得这样生疏,实在没有理她的必要。
流筝在半空借力,瞄准地上焰心,持剑飞速下坠,狠狠劈了下去。
神女醇厚的灵力与魔首之心克制业火的灵力交融,即使造梦之人用怨念点燃业火,一时也难以招架。
焰心里,露出少年人哀伤的脸。
他眼眶通红,声音如颤:“师姐,你要为不相干的人杀我吗?我只是舍不得你,想要留下你……求你带我一起走,别把我独自丢在这里。”
焰心完全褪落,姒庑伸手抓住流筝的裙角,向她乞求:“师姐,求你救救我,求你……”
流筝心中生出一点动摇,她一时竟不能确定,这究竟是神女的情感,还是她自己的犹豫。
“流筝,趁现在!”季应玄厉声惊醒她。
手中剑灵力爆发,流筝闭上眼睛,向下狠狠刺穿。
她听见长剑贯穿血肉的声音,感受到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
姒庑的额心被长剑贯穿,鲜血洇进了眼眶里,一双黑眼珠却仍不瞑目地望着她。
抓住她裙角的手无力地落下去。
“我不是太羲神女。”流筝抑制着心中涌起的陌生的难过情绪,低声说:“我不是你师姐。”
镶嵌魔首之心的剑镇住了业火,业火虽然不再蔓延,但是造梦者的死亡加快了虚空的吞噬。
流筝抓着雁濯尘的手臂将他带起,冲向雪雾圣莲破开的天洞,t将他送了出去。
她转身要走,却被雁濯尘拽住:“你做什么?”
“拔剑。”
“剑若拔出,你会被业火反扑。”
流筝无暇多说,甩开了他的手,加速向下坠落。
深灰色的宫殿废墟里,业火的残焰恹恹燃烧着,整片天空已被虚空吞没,难以辨清昼夜。
季应玄眼见着流筝带雁濯尘离开,坍塌的梦境里,只剩他自己被困锁剑中。
他的灵力即将被耗尽,意识也逐渐变得沉重,如千斤坠一般压着他。
他想起不久前雁濯尘质问他的话。
你愿意将剑骨赠与流筝,是因为喜欢她,你之所以喜欢她,是因为她待你好。倘若有一天,她不再待你如此,你一定会后悔,重生夺回剑骨的念头。
彼时季应玄惊愕不能答,如今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心中反而有了答案。
虽有遗憾,但他并不后悔。
魔首之心灵力耗尽,剑刃飞快被梦境熔解,紧接着是剑柄上的玉坠、表面的金漆。
眼前朦胧的血色渐渐变淡,突然,虚空里坠下来一道玉白色的身影。
流筝的裙角被炎气烘得无火自燃,发肤滚烫,但她仿佛没有知觉,反而伸手握住了即将熔化的剑柄。
“你疯了吗!”
听见她掌心皮肤滋啦作响的声音,季应玄归于平静的心里陡然掀起波澜:“雁濯尘这个废物东西,他为什么不拦住你!”
流筝急得几乎跳脚:“你能不能先闭嘴!”
她双手握住剑柄,踩在姒庑的尸体上借力,可是熔化的剑刃已与姒庑的尸骨融在了一起,怎么也无法拔出。
迫不得已,流筝只能放弃拔剑,转而去抠剑柄上的红宝石。
用续弦胶固定在剑柄上的宝石,并非寻常力气可以抠下来,流筝掀折了指甲,那宝石却岿然不动,她心里几近绝望,顾不得起火的衣裳,竟有种要与这剑柄同归于尽的架势。
“雁流筝,你别犯蠢了。”
季应玄比她还心急:“雁濯尘还未来得及告诉你是不是,我认识你、接近你皆是别有目的,你若是救我出去,我一定会杀了雁濯尘,劝你聪明些,现在赶快滚!”
流筝手中的力道只一顿,仍不肯松手,指缝里渗出鲜红的血,沿着剑柄向下滴落。
她说:“若是能出去,到时再论你们的恩怨,若是出不去……应玄,你这样说气不走我,只会令我伤心。”
季应玄没了声音,不知是哑口无言,还是被她气昏了过去。
流筝的血滴在镶嵌红宝石的续弦胶上,续弦胶竟然开始融化。流筝看到了希望,几乎喜极而泣,将手腕在残存的剑柄上一抹,使更多的血流到续弦胶上。
她险些忘了,这是神女的身体,她的血同样灵力深厚,具有神性。
在梦境坍塌的最后一刻,红宝石终于被撬了下来,流筝用血淋淋的手掌将他拢住,纵身向出口的地方飞去。
梦境在她身后坍塌,无尽虚空如咆哮的风兽紧紧追在身后,狂吸猛吞,形成了巨大的旋涡,想要将她吸进去。
她的衣裙在燃烧,发丝开始起火,艰难地往上飞。
距离出口还有最后数寸,流筝将手中的宝石猛得向外一扔——
雁濯尘的手与她的指尖擦过,目眦欲裂,眼见虚空即将吞没她的脚踝,突然另一只手探进来抓住了她,堪堪将她拽离了旋涡。
熟悉的红莲灵力闪过,将她着火的长发齐肩斩断,流筝下意识回头,看见自己的发丝散作焰花,坠进了虚空中。
虚空闭合,梦境消灭,重新回到了现实。
流筝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都在发抖,望着眼前人,一时竟连话也说不出来。
季应玄深深地望着她,将她散开的头发拢在耳后,握起她的手腕。
雁濯尘惊声里仍然带着颤意:“流筝,你的手……”
在逃离梦境、回归现实的一瞬间,雁濯尘从姒追变回了他自己,季应玄也从一颗红宝石变回西境莲主,身上没有一丝从梦境里带出的痕迹。
流筝却不同。
她虽然变回了自己的模样,却仍是一身狼狈,长发断得参差不齐,手上鲜血淋漓,遍布烫痕与割伤。
季应玄将她从地上抱起,往姜国塔外走。
“姜国塔的结界破了吗?”流筝虚弱地靠在他怀里。
季应玄“嗯”了一声。
流筝擡眼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你还好吗?”
季应玄垂目扫了她一眼,不说话。
那就是没事。
流筝越过他肩头,去关心跟在身后的雁濯尘:“哥哥?”
雁濯尘强忍着拔剑将她从季应玄怀里抢过来的冲动,安抚她道:“我没事。”
流筝这才安下心,专注观察自己手上的伤口,越看越觉得心惊,忍不住嘶嘶抽气。
她声音闷闷的:“好疼啊。”
“知道疼你还——”
季应玄想呛她几句,对上那双黑白分明、澄澈潋滟的眼睛,眼巴巴地瞧着他,竟连训她几句也不忍心了。
他将流筝带回了珠泽殿,为她清理伤口,给她手指敷药。
见季应玄始终绷着一张脸,流筝心中有些不高兴,说道:“莲主大人,就算你要因为哥哥的事迁怒我,看在我舍身救你的份上,在我伤好之前,你能不能对我好一些?哪怕是同我说句谢谢呢。”
季应玄一点都不想谢她。
这次侥幸脱险,断发伤指,下次未必会这样幸运。
她这样的性格,绝不能再出言鼓励,怕她以后再有义无反顾舍身的举动。
“你好好休息。”
季应玄摸了摸她的头发,起身要离开,流筝却不顾刚包扎好的伤口,猛得拽住了他的袖子。
“嘶——好疼,你要去哪儿?”
季应玄转身蹲下,重又给她检查了一番:“有点小事要处理。”
流筝又想去拽他:“既然是小事,不能留下陪我一会儿吗?”
见季应玄擡目盯着她,仿佛能看穿她的心事,流筝抿了抿唇:“或者你去忙你的,我想去找我哥哥。”
季应玄轻声嗤然:“你是怕我去杀了雁濯尘?”
流筝:“嗯……”
“那你不怕他会杀了我吗?”
流筝闻言,将袖子攥得更紧,低低道:“也怕。”
纵然是个“也”字,季应玄听了亦自我安慰道,算她还有点良心。
流筝说:“哥哥说你要害我,你自己也承认,当初隐瞒身份接近我是不安好心,可我认识你这么久,从未在你身上感受到恶意,应玄,你与哥哥之间,究竟有什么你死我活的恩怨,他是不是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情?”
季应玄说:“这件事与你无关。”
“怎么可能与我无关,一个是我哥哥,一个是我……”
流筝气得梗了一下:“你们意气相斗,谁受了伤都是我难过,凭什么说与我无关?”
季应玄按着她的肩膀安抚她:“我的意思是,我与雁濯尘恩怨的因由与你无关,你且安心休养,我向你保证,看在你的面子上,决不会先动杀心,行不行?”
流筝盯着他的眼睛:“那我也要知道,起因究竟是为何。”
“你还是不信我,”季应玄说,“需要我以性命向你起誓吗?”
流筝:“不要!”
起誓起誓起誓,他们这些谎话连天的骗子,斗起意气来不要命的狠人,一个两个都只会拿起誓来威胁她。
他们不怕应誓,她还怕呢!
“你走吧!你去找雁濯尘!”
流筝将身子扭到一旁,气得眼眶通红:“找他串供也好,找他决斗也好,我再也不要管你们了!”
季应玄确实打算找雁濯尘串个供,见她肯放他,起身要往外走。
余光里红影划过,流筝心头宕然一空,忙又追上去,从身后抱住他,仓皇抵住了门。
她的声音哽咽,隐隐藏着不安:“不许去……我都不计较你隐藏身份骗我的事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告诉我,我真的很怕你——”
话音未落,季应玄转过身来吻住她。
是安抚,也是封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