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据姒庑说,太羲神女为灭业火,与魔首昭玄比武。
昭玄生于后土之下,业火之中,他的心脏蓄满了克制业火的灵力,只是无人教化神智,行止像六七岁的孩童一样幼稚。
太羲神女找到他时,他正满山追一只灰毛兔子,要把它的耳朵撕下来,粘在自己脑袋上。
神女对他说:“你打不过我。”
昭玄怒而暴起,说要拔干净她的头发。
于是两人立下赌约,于高山之巅、业火渊侧一决胜负,倘若昭玄赢了,神女就乖乖任他拔干净自己的头发,倘若神女赢了,昭玄就要将心脏剖给她。
昭玄虽然有强大的灵力,但是心性实在单纯,在混迹了两百多年的老油条面前,实在容易吃亏。
昭玄蓄力的时候,太羲故意讲了个笑话,将昭玄笑得破了势,她的命剑紧随着劈落,锋利的剑尖抵在昭玄额心,冰雪寒气在他赤眉上凝成一层白霜。
“你输了。”太羲说。
昭玄怒吼一声,右手指甲暴长成利刃,太羲以为他恼羞成怒,正要将剑刺下去,却见他右手直探入左胸,“噗嗤”一声没入坚固的身躯中。
掏出了一颗幼小如鸟卵、被赤红色的纯正灵气包裹的心脏。
太羲双手接过,那心脏在她手心里化成一颗红色宝石,嵌入了她的剑柄中。
“你能……”
失去心脏的昭玄奄奄一息,血肉正慢慢化作星火逸散。
他握住太羲的裙角请求她:“再讲一遍吗?”
太羲跽坐在地,让昭玄的脑袋枕在她怀里,将自己两百年听来的民间笑话,一一讲给他听。
最终,昭玄的身躯与他鸭子般的笑声一同化归风里。
像是被突然翻开的匣子,明灯照亮的壁画,这些事随着姒庑的讲述涌入流筝的脑海中,仿佛是她亲身经历过一般。
她愣神的空档,姒庑已将她的剑拿了去,伸手在红宝石上拂过,手指下意识用力。
“流筝!”
季应玄喊了一声,恼怒道:“这小崽子居心不轨,他想把我抠下来!”
流筝心头一跳,伸手将剑夺回。
这一回护的动作令姒庑低垂了眼,他黯然沉默半晌,讪讪说道:“原来姐姐这样喜欢它,但它是魔物之心,它很脏,配不上姐姐。”
流筝语气温和地解释道:“昭玄虽是魔物,却有十足赤诚,我胜之不武,但他仍然守信。”
“他死了,”姒庑说,“姐姐喜欢他,他也死了。”
流筝微微蹙眉,心说这位小殿下的心性似乎缺少教导。
***
两人来到俯鹫宫,见到了姜国的现任国主姒追。
流筝与姒追大眼瞪小眼,季应玄冷笑出声:“我收回刚才的话,姒追不是什么明君,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流筝惊讶出声:“哥哥!”
姒追——与雁濯尘长得一模一样的姜国国主,瞪着流筝手中的剑,恨恨道:“果然是你在装神弄鬼,将我与流筝困在此幻境中。”
季应玄:“这里可不是幻境。”
雁濯尘:“那这里是哪儿?”
季应玄懒得理他,倚在流筝身上不说话了。
他们三人如此奇怪且混乱的表现,姒庑却没有受到影响,抑或感觉惊奇。他自顾自地向前走了几步,屈膝跪在姒追面前,深深一拜。
“儿臣有事请求父王。”
虽然已经接受了自己附身成姜国的末任国主姒追,但雁濯尘仍然对自己突然有一个这样大的儿子感觉很别扭。
他轻咳两声:“有事就说吧。”
姒庑说:“方才天降业火,兆示不祥,可见请太羲姐姐做国师一事,并不得上天允准,请父王放弃祭典,让我随太羲姐姐出宫。”
“太羲?出宫?”雁濯尘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将来龙去脉理清楚,他拒绝了姒庑:“不行,我不允。”
史书上记载,太羲神女受姒追祭典加封,做了姜国的国师,带领姜国族人抵抗业火。这是古史中详细记载发生过的事,怎么能擅自改变呢?
不料雁濯尘话音刚落,姒庑突然擡起头,阴鸷而冷漠地盯着他。
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不能理解,仿佛他们不是父子,而是仇人。
“你说什么?不允?”
姒庑眼中渐渐涌上赤红:“你害得她魂飞破灭一次还不够,还想害她第二次吗?你不是说要像爱护妹妹一样爱护她吗,难道这就是你的爱护?”
他话音落,雁濯尘身下王座突然燃起业火,幸而他反应快跳了起来,但是衣服还是被烧穿了一个大洞。
季应玄嘲笑出声。
流筝简直惊呆了,拽住姒庑:“小殿下!姒庑!你这是在做什么,赶快把火灭了!”
姒庑定定地看着她,赤红的双眼中已经有了入魔的迹象。
他说:“为什么要灭,灭了火,姐姐还是会走,倒不如把他们都一把火烧干净,姐姐没有别的牵挂,就能一直陪伴我,永远不离开我……”
流筝急声道:“你把火灭了,我就答应你。”
“答应我什么?”
流筝说:“不离开你,带你一起走。”
这句话成功安抚住姒庑,他眼中的赤红色渐渐淡下去,擡手熄灭了即将窜燃的业火。
他说:“姐姐,我需要你的保证,你来做我的师父吧,或者做我的——”
“皇子妃”三个字尚未说出就被流筝打断。
她强忍着后脊生出的凉意,将出现在脑海中的话一字不差地说出来。
她说:“我可以教你剑术,带你游历,但是不想收你为徒,不如你同我一样,以天地为师、真炁为长,以后你喊我一声师姐吧。”
姒庑顿时又高兴起来,眉眼弯弯,笑得像个羞涩的孩子:“师姐。”
流筝摸了摸他的头,同他商量道:“你先回去收拾东西,师姐还有事与你父王说。”
姒庑高高兴兴地走了,流筝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眼里的笑意渐渐转为凝重。
季应玄说:“你倒是很会哄那小崽子开心。”
流筝在雁濯尘对面坐定,将佩剑往案几上一拍:“莲主大人也很会说风凉话。”
雁濯尘盯着那柄剑:“你说莲主在剑里?”
剑身闪过一抹冷光,季应玄与雁濯尘相对:“怎么,你是想熔了孤?”
当着流筝的面,雁濯尘心里再想嘴上也不会承认,只温声道:“果然不是人的东西,只能附在死物身上。”
季应玄:“……”
一个亡国君主,竟然好意思嘲笑他?
流筝烦躁地抱住头:“求求你们别吵了,先想想该怎么出去吧!”
那两人一起闭上了嘴。
流筝给自己倒了杯水,缓了口气,说:“这位小殿下实在古怪,他有时很天真,好像真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有时又过于阴狠,仿佛积攒了千百年的恨意。”
季应玄观察了姒庑一路,与她有同样的感觉:“他只对一件事感兴趣,我们方才说的别的话,他不感兴趣,也不觉得奇怪。”
雁濯尘问:“什么事?”
季应玄:“将流筝……准确地说,是太羲神女,占为己有。”
俯鹫宫里一时静寂,雁濯尘的表情像是吞了苍蝇,流筝敛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她说:“我怀疑这里不是幻境。”
“怎么说?”雁濯尘问。
“如果是幻境,那这里发生的事至少应该与我,或者咱们中的任何一人有关系,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正在经历的,是两千年前发生的事情。”
流筝屈指t抚过剑身,笃定道:“我觉得这里像是某个人的回忆。”
雁濯尘也详细地读过古姜国史,他说:“可是根据史书记载,太羲神女加封国师这日,珠泽殿没有起火,此后姒庑也没有与神女一同离开姜国,往各处游历。”
季应玄难得没有反驳他,出声道:“这里不是幻境,不是回忆,还有一种可能……”
流筝心念微动,蓦然擡眼,几乎与他异口同声。
“是梦。”
***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姒庑站在被烧毁的珠泽殿前,正小心地给玉池里的冰蓝色莲花撑着伞。
那莲花晶莹剔透,仿佛冰雕玉塑,透着莹莹雪光,只是站在它面前,便已在炎炎夏日里觉出清爽的凉意。
流筝走过去,目光先看到这支莲花,又落在姒庑身上。
姒庑说:“这是师姐送我的第一份礼物,师姐还记得吗?”
流筝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像我这样的天煞命格,只会为我的国家带来灾祸,我被困锁高楼这么多年,别人厌恶我、畏惧我,唯有师姐喜爱我,你那样圣洁,那样美好,好到让我觉得不配出现在你面前。”
他手里的伞突然歪斜,被流筝眼疾手快地扶住。
冰凉的触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心海角落里蒙尘的箱子,流筝的脑海中徐徐现出一段记忆。
少年孤零零地锁在高塔中,每天每夜仰着脖子看天。太羲神女御剑落下,见他如小兽一般又警惕又好奇的目光,十分喜欢,拎着他的后颈将他从墙缝里提起来。
好漂亮的孩子,太羲说,姐姐送你一朵花吧。
神女诞生之地的雪雾圣莲,充盈着避火驱热的灵力,她此来姜国,正是要将种子送给姒追,守护这个位于后土地隙最薄弱处的国度。
“师姐。”
姒庑满目伤怀地望着她:“我当然不配,可是别人……愚蠢的凡人,贪婪的魔族,庸碌的仙门,他们更不配,师姐为何要为他们而死,连我也不要了。”
流筝不由自主地说道:“因为我爱他们,正如我爱你一般。”
这不是她想说的话,也不是她的语气,然后从她嘴里说出来,又仿佛是件很自然的事情。
姒庑苦笑着垂下了眼睛:“是啊,师姐是神女,神女就要爱众生。师姐,你可以不做神女么,也不要做姜国国师,只做我的师姐。”
流筝不可自控地说道:“纵我不是神女,只是天上一朵流云,地上一只蝼蚁,也不会动摇此心。阿庑,这是我想教你明白的第一件事。”
“是啊,你不会动摇。”
姒庑长叹了一口气,手中松开,竹伞砸进玉池里,激起一片水花。
只听姒庑一字一句说道:“除非世间的一切都死光了,只剩你和我,你爱世人,就是只爱我一个。”
流筝的佩剑感受到杀意,倏然脱鞘而出,耳畔传来季应玄的提醒:“小心,他要催动业火!”
流筝右手持剑,左手向池中一捞,将那被竹伞砸得只剩蓬托的雪雾圣莲护在怀中,纵身后跃数步。
这是姒庑的梦境,他在此地近于无敌,周遭的宫殿瞬间被业火点燃,惊叫与哭喊声随着火光冲天而起。
流筝试着以剑镇灭业火,比起珠泽殿时效果甚微。
“不要与他缠斗,”季应玄提醒她,“你已经拿到了圣莲,赶快离开他的梦境!”
流筝纵身往俯鹫宫的方向:“我要去找哥哥!”
“来不及了。”
“莲主放心,”流筝说,“绝不害你与我们一起死,必要的时候把你单独丢出去。”
季应玄气得想在她手心里咬一口。
她跟雁濯尘是“我们”,难道跟他就是外人吗?
早说雁濯尘该死,这个挑拨离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