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晓
汤池里蓄满灵气,乳白色的水雾氤氲不散,润目明心。
“扑通”一声响,流筝被丢进了水里。
她在水中扑腾几下,探出头来,乌黑的头发散开,像黑亮柔顺的水草悠悠漂浮,一双柔亮分明的眼睛瞪着袖手站在岸边的莲主。
都说了是手抽筋,不小心碰了他一下……真小气。
只是这话万万不敢说出口,流筝缩在水下,谨慎地向后游了丈许。
“你就在此好好反省,不到天黑不许上岸。”
莲主的声音冷漠无情:“否则我就让雁濯尘代你受过,把他的手剁下来。”
流筝倒抽一口气,乖巧地点点头。
直到莲主走远了,流筝才试探着在水中舒展身体。
汤池里的水温暖柔软,带着淡淡的草木矿盐的香气,如细腻的绫缎滑过肌肤,将流筝轻轻托起,沿着水流的方向慢慢游动。
之前在剑境里被追着打,示剑者的剑风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细小的伤口,被汤泉里的水洗过,不仅不疼,反而生出麻酥酥的痒,流筝用指腹摸过,发现伤口正在快速地结痂、脱落。
体内的灵力随着汤池水慢慢晃动,上涌。
流筝惬意地靠在岸边,心道:莲主人还怪好的。
她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远处隐约传来宫娥的谈笑声。
有人走近,步履缓沉,是个男人。
“流筝,你在此处吗?”
流筝轻轻挑眉,游到岸边回应他:“应玄,我在这儿!”
湿润的白雾里,渐渐走近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捧着木盘,里面有一套干净的女装新衣。
流筝将湿淋淋的头发拨到耳后,笑吟吟望着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季应玄说:“我见少宫主已经回来,却没有等到你来找我,到处打听了许久,碰见有宫娥来给你送衣服,就跟过来了。”
“唔,这样子。”流筝斜靠着胳膊观详他:“我还以为你一早就知道我在这儿。”
季应玄说:“城主宫宽窄近十里,我怎会知道你在这儿。”
流筝不说话了,踩着石阶迈上岸,平时飘逸如流云的紫纱此刻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玲珑的身段。
季应玄默默背过身去。
他听见流筝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听见她絮絮地低声讲话。
“莲花境一行比我想象中顺利,听说有人悟剑悟了十年八年,我却只一天就学会了,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是,”季应玄声音温和,“你是太清剑骨的主人,悟性当然非比寻常。”
流筝微微得意道:“纵使不论剑骨,我想我也是很厉害的。”
突然又话音一转:“不过和你相比,悟性还是要差一些,神女剑法失传已久,你竟也能猜中七八分。”
这样简单的套话,季应玄轻松应对,他说:“我不懂剑,你记成谁了?”
流筝只一笑,没有反驳,这样的反应,令季应玄有些琢磨不透。
她到底是在诈唬,还是真有怀疑?
***
翌日,雁濯尘在庭中练剑时,遇见去向莲主辞行的祝锦行。
祝锦行向他作揖行礼:“还未恭喜濯尘兄恢复灵力,修为更上一层楼。”
雁濯尘收了剑,同他虚与委蛇一番:“平云这便要回去么,难得见了莲主,既然他盛情款待,何不多住几日。”
祝锦行:“我于剑道没有造化,多留也无妨,何况听危楼还等着我回去收拾残局。”
雁濯尘对此表示同情,又说:“平云虽然年纪轻,但做人做事都无可挑剔,听危楼有你这样一个新掌门,必能更胜从前。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向太羲宫开口,必然全力相助。”
祝锦行面露感激貌,内心却对他的话毫无波澜。
他不信太羲宫会帮他,他们既没有那个心,恐怕也很快也将失去实力。
那位莲生真君想法古怪,一面念着雁流筝是他师姐,一面又对太羲宫十分厌恶,今早突然联络他,说马上就要搞垮太羲宫,要祝锦行回听危楼去,做他明面上的一只手。
他告诉了祝锦行一件事,令祝锦行十分震惊。
他说,一直跟在雁流筝身边的季应玄就是西境莲主。
莲生真君叫他把这件事转告雁濯尘,想挑起莲主与雁濯尘之间的矛盾,最好是闹个两败俱伤,好叫他从中渔翁得利。
但是祝锦行有自己的考量,他既不敢全然违逆莲生真君,也不愿为了他得罪莲主,他想从这二位的博弈中寻一处可供立足的平衡之地。
因此他沉吟后对雁濯尘说道:“与流筝同行的那位季公子,似乎颇有来历。”
雁濯尘问:“平云知道些什么?”
祝锦行说:“在听危楼时,他能以一人之力,阻止我听危楼数十众弟子闯入门内,这件事,想必流筝已经告诉过你吧。”
雁濯尘蹙了蹙眉,流筝并没有提过这个。
听祝锦行描述当时情状,雁濯尘觉得此人的实力恐不在他之下,可他曾用观澜剑照过他,非妖非魔,没有剑骨,灵府空荡。
难道他的灵力与旁人不同,并非蓄在灵府中么?
雁濯尘一时想不通,祝锦行却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如此就算雁濯尘对莲主怀疑什么,莲主追究下来,也会觉得是雁流筝同她哥哥透的底,查不到他身上。
祝锦行向雁濯尘告辞,满心筹谋着回听危楼去了,离开掣雷城时,顺手将困在无妄客栈里的姜盈罗也一起带出了城。
她的父亲姜怀阔是个颇有城府的人,或许能做他的帮手也未可知。
当天晚上,流筝来找雁濯尘吃饭,问他打算何时回太羲宫。
雁濯尘说:“莲花境的神女剑法,我参悟得比你慢些,想再留几日,等完全学会了再向莲主辞行。”
流筝说:“可明日就是十五。”
“十五怎么了?”
“这几个月十五的晚上,我的剑骨总会觉得不舒服,会疼,会发烧,我怀疑是与十五满月有关系。”流筝摸了摸颈后,问雁濯尘:“哥哥,咱们太清剑骨都会这样子吗?”
雁濯尘持箸的手微顿,许久没有说话。
“哥哥?”
雁濯尘问她:“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流筝说:“大概是从我祭出剑骨那个月。”
如果不算幻境,其实只有两三回,所以流筝也拿不准到底与十五满月有关,还是别的原因造成的。
雁濯尘说:“也许是你祭剑晚但是进益太快,剑骨灵力不稳的缘故。”
“这也有可能,”流筝说,“所以以防万一,明天晚上我哪里都不去了,只在屋里待着。”
雁濯尘说:“好,明晚我过去守着你。”
雁濯尘的剑骨从来没有过这种反应,他心里隐隐怀疑是流筝的剑骨经过剖换的缘故。
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有许多迹象都指向十多年前的旧事,令雁濯尘颇感不安。
见他蹙着眉头出神,流筝晃了晃他的胳膊:“哎呀,其实也没有很疼,你不要担心啦。”
她转移话题,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情。
“今天我在宫里遇见缘溪姐姐了,你猜她在做什么?”
“嗯?”
“她在教训帘艮帘首领。”
雁濯尘对墨族人的动向倒是很感兴趣:“为什么,她不怕得罪莲主么?”
“是因为帘首领又变成了漂亮姑娘,从俯鹫宫出来时撞见了缘溪姐姐。他大概觉得模样丢人,所以举止躲闪,缘溪姐姐却当她是去勾搭莲主,当场将他拿下审问。”
流筝想起当时的场景,忍俊不禁:“帘首领别无他法,只得变回本相,得知他是帘艮时,缘溪姐姐尴尬得脸都绿了,哈哈哈。”
雁濯尘垂目半晌,意识到一个问题。
“墨族与掣雷城交好数年,听闻墨二小姐常在城主宫中行走,难道这是她第一次见帘艮变成女相么?”
流筝略一沉吟:“还有一种可能。”
兄妹两人目光相对,灵犀一通,几乎异口同声道:“帘艮从前不变女相。”
流筝想起前往莲花境时,帘艮守t在境外,也是以夜罗刹的本相出现的。
她迟疑道:“哥哥,你有没有觉得,莲主他性格有些古怪。”
雁濯尘点点头:“有。”
宴会上,他近距离细致观察过这位西境莲主:“那时觉得他像个胸无城府的纨绔,眼睛只盯着漂亮姑娘,但有时候,又觉得他清肃冷淡,宫娥都得绕着他走。”
“虽然衣着与声音都一样,但是,”流筝脑海中蹦出一个异想天开的猜测,“哥哥,你说,会不会其实有两个莲主?”
雁濯尘蓦然擡眼,眸色渐渐幽深。
***
到了十五日这天傍晚,流筝早早闭门谢客,备好退热的药草与茶水,只等着雁濯尘来找她。
但是雁濯尘却被绊住了脚。
他如今正在俯鹫宫里,面前是一盘杀得四散零落的棋,棋枰对面是戴着黄金面具的西境莲主。
这位莲主午后睡醒,突然要找他下棋。
雁濯尘的棋艺同他的剑道一样高明,而这位西境莲主的水平大概与凡界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差不多。
一开始,雁濯尘顾及他的身份,尚且礼让几分,不料这位莲主无论输赢都兴致盎然,一连下了十几局,眼见着太阳落了山,到了他约定去找流筝的时辰,仍然不肯放他走。
甚至上手扯他的袖子:“孤就喜欢与高人对弈!妹妹什么时候都能陪,但孤的兴致十分难得,帘艮,帘艮——”
变作娇媚女郎的帘艮端着点心走进来:“莲主有何吩咐?”
莲主一扬手:“去把殿门关了,今日孤要与雁少宫主战个通宵,谁也不许来搅扰!”
雁濯尘观察了他半晌,心道,这是纨绔的那位。
那另一位呢?
面前重又摆开一枰棋,雁濯尘一边思虑一边耐着性子落子,明亮的月光透过新窗,如水银般洒落在棋盘上。
又下了几盘,对面那位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恹恹地从雁濯尘的棋篓中抄起一枚棋子,随意往棋盘上找了个位置一放。
雁濯尘额上青筋乱跳:“莲主,你又输了。”
“哦,这就输了么,”莲主擡袖一抚,机括棋盘迅速将棋子归位,只听他道,“再来再来!”
雁濯尘:“……”
他根本不会下棋,不想下棋,他分明是在拖延时间!
帘艮走远了,俯鹫宫里只剩他们二人,忧虑与不耐烦令雁濯尘将顾忌抛到了脑后。
他恶向胆边生,突然召出观澜剑,倒持剑柄,“砰”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敲在莲主脑袋上。
莲主身形晃了晃,向后栽倒在软垫上。
雁濯尘起身去揭莲主脸上的面具,没想到这面具竟是一件法器,凭外力摘不下来。
他用观澜剑照他本相,还是个人。
即使如此,雁濯尘也能确定,眼前这位一敲即晕,与传闻中修为通天、一出世就收服掣雷城的西境莲主并非同一人。
真正的莲主眼下在哪里呢?
雁濯尘提剑出了俯鹫宫,直奔流筝所在的珠泽殿。
珠泽殿虽名为殿,但花苑亭榭一应俱全,其实是座独立精致的宫苑。
夜色已深,明亮的月光静静流淌,宫娥们早已被遣远,珠泽殿里寂静得仿佛无人居住。
只有卧房的方向隐约亮着几盏珠灯。
一切都很平和,没有发现打斗的迹象,雁濯尘心中微微松了口气,正要往卧房去敲门寻流筝,走到廊下时,脚步却陡然顿住。
珠灯煌煌,将屋里的交织的人影映在支摘窗上。
男人宽袖窄腰,身形颀长,轮廓分明。他怀里扶着一个窈窕女郎,似是醉了,又似是睡梦里不安分,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着,一会儿要推开他,一会儿又缠着他的脖子不松手。
她扬起下颌,露出纤细的脖颈,男人将她抱在桌上,揽着她的腰、扶着她的背,俯身亲吻她。
影子里,他的动作轻柔而珍重。
雁濯尘手中的观澜剑光芒大盛,几乎要脱手而出,他克制住心中的怒火,缓步屏息走到支摘窗下。
透过窗缝,他看清了屋里的两人。
流筝满面烧红,似乎已是意识不清,凭感觉拉扯着身边的人,不肯放他走。
男人一边亲吻她,安抚她,指间一缕红色灵光点在她额上,流筝彻底昏睡过去,被他抱起安置在软榻上。
他起身整衣敛容,将袖子挽到肘间,雁濯尘看清了他的侧脸,不是季应玄又是谁。
至于他的另一重身份,也已昭然若揭。
真正的西境莲主。
季应玄在左手腕间划出一道伤口,将殷红的鲜血滴了满满一杯,又在茶杯里添入去腥的药粉,动作轻柔地掰开流筝的下颌,耐心地喂她喝下去。
然后扯过天丝衾被为她盖好,起身熄灭桌上的珠灯。
这才不紧不慢地擡目,隔着支摘窗窄窄的缝隙,与雁濯尘的目光从容相对。
凤眼中光影明烁,仿佛是笑意,又仿佛是杀意。
月光明亮,而珠泽殿里一片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