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
忧怖境中,季应玄曾教过流筝镇灭业火的剑招。
但那是他以《剑异拾录》为摹本,结合自己莲花境中十年的参悟,自创的一套剑法,未料竟与这残壁上记载的神女剑法如此相似。
流筝凝目不语,想必又在心中胡乱猜测。
季应玄开口,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不知是谁在这残壁外设了一层结界,也许是莲生真君,也许他也曾参习过这套剑法。”
流筝看了他一眼。
她握紧不悔剑,开始模仿残壁上的招式。
剑光如一道温驯的水流,在她掌间流转,随着她逐渐熟练的动作、凝沉的步伐,剑光中蓄积深厚的灵力,积水成渊,沿着剑刃喷薄泄出,如一线巨浪拍向残壁的方向。
静立的残壁突然发出白光,残壁上舞剑的人形动了起来,接住流筝的剑招,回腕挑剑,一转攻势,将灵力拍了回去。
雁濯尘担忧道:“妹妹小心!”
流筝被剑锋刮过,身上的紫玉鲛绡裙替她挡下了伤害,腕上的镯子莹光闪烁。
有法器护着,流筝只觉兴奋,提剑与残壁上的示剑人形打了起来。
雁濯尘欲帮忙,苦于自身灵力尚未恢复,一个错眼的功夫,却见流筝跃入了墙壁,也变成了墙壁上的水墨画,画中的流筝与示剑人纠缠不休,招招致命。
“这是剑境,”季应玄语气微沉,“赢了才能破境,否则将永远变成壁画的一部分。”
雁濯尘急声道:“莲主可有办法助她?”
季应玄望着壁画上的流筝不说话。
半晌,听雁濯尘问道:“还是说,将流筝困于剑境,本就是莲主引我们来莲花境的目的?”
季应玄笑音极轻:“你觉得我在害她?”
事已至此,雁濯尘终于问出自己心中困惑已久的事。
“数日前,我与妹妹曾在冥泉山道中偶逢莲主,莲主出手杀了陈子章,又对我起了杀心,因为妹妹舍命相拦才作罢。我这几日一直困惑,陈子章说的话,莲主会不会认?”
季应玄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他说什么了?”
“他说,莲主十年前曾与我有不可解的恩怨,他受莲主之命,在我身上下了暂失灵力的毒。”
话音未落,一道威压迫人的灵力锁住了雁濯尘的咽喉,缓缓收紧。
雁濯尘被浑厚的红莲灵力压迫着弯下腰身,膝弯传来火焰灼烧般的刺痛,但他偏偏不肯向他下跪,以灵力尽失的肉体凡胎与这强大的红莲灵力抗衡。
腹中五脏翻搅,目眦欲裂。
“你应该明白,”季应玄的声色冷淡轻缓,“孤若想杀你,纵你与雁流筝联手也拦不住。”
这正是雁濯尘想不通的地方。
季应玄说:“孤杀陈子章,是因为他叛主,反向莲生真君投诚,你想知道陈子章的动机,应该去问莲生真君,而非质问孤,凭你也想让孤屈尊自证么?”
他隐约真的起了杀心,要在此莲花境中将雁濯尘碎尸万段。
雁濯尘被红莲灵力压迫得几乎失去知觉,听见了自己的肋骨咔吱欲碎的声音。
所幸莲主最终还是留了他一命,雁濯尘摔落在地,许久才缓过神,撑持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他要去救流筝……
眼前已经没了莲主的身影,雁濯尘定睛看向残壁,发觉壁画里又多了一个人。
***
变成水墨画的感觉真是奇怪。
流筝摸摸自己的脸,又摆弄手中的剑,四下望一望,皆是一片白茫茫。
唯有面前的示剑者挟风而来,招招相续,不给她任何犹豫的机会。
流筝持剑接招,变成水墨画的不悔剑暂失自身的灵力,与普通的木剑铁剑没有任何区别,全靠她出剑的技巧撑着,流筝被逼得一退再退,只觉得虎口都被震得发麻。
老天爷啊,这可怎么打!
流筝心中暗暗叫苦,手眼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一面退避示剑者的锋芒,一面翻转手腕,模拟她的出招动作。
跃劈横砍,大开大合,没有任何阴诡之气,浑然纯正。
不愧是能与业火相抗的剑招。
流筝将示剑者的一套动作看了个七七八八,然而段时间内想借力打力还是难如登天,反倒是示剑者越斗越勇,眼见着将她逼到了残壁的边界。
脚边即是万丈虚空。
流筝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退,准备与示剑者拼力一搏,正此时,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红衣浸入水墨画,依然风姿不减,脸上的黄金面具变得轮廓柔和。
“示剑者教你三分,她自己已纯熟到五分。”
季应玄握着流筝的手向旁边闪避。
剑境只针对剑修,并未削弱业火红莲的力量,所以他应对得十分轻松。
“你要借这三分力,再加上自己的领悟,才能赢过她,一味模仿追逐,只会让你永远屈居人后。”
流筝顾不得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喘着粗气道:“你是说……我得融会贯通,青出于蓝?”
季应玄点头:“我猜如此。”
这对一个刚过二十岁、祭出命剑不到半年的小姑娘来说,实在是难如登天。
流筝一边躲一t边碎碎念:“都怪我从前偷懒,要么钻研机括,要么倚仗不悔剑自身的灵力,我的剑招都是跟着宜楣师姐偷学来的,哪有自成一派的本事,还要赢过神女留下的示剑者——”
季应玄挑了处安全的地方放开她,一转眼,示剑者又劈了过来。
“哎哎哎你等等——”
流筝连退带闪,见莲主袖手站在一旁看热闹,不由得心中凄凉,转而高声喊道:“哥哥!哥哥救我——”
季应玄:“……”
雁濯尘那个窝囊废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呢!
他叹了口气,重又握住流筝的手腕,在她耳边道:“看好了,我只教一次。”
莲花境参悟十年,季应玄虽然没有见过这残壁上的剑法,但是已经将《剑异拾录》倒背如流。
《剑异拾录》里记载的是太羲神女最初的剑招,残壁上的招式是以此为基础演化而成,彼此之间的关系,正如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一旦悟透了神女演化剑法的思路,想再以残壁剑法为根基演化出新的招式,并非绝无可能。
他握着流筝的手,以臂带腕,以腕带剑,身形自然游动,闪避的同时挥出反击的招式。
流筝面上仍然吓得乱叫,心神却极为专注地凝在莲主教她的剑招上。
熟悉,实在是太熟悉了。
忧怖境里,业火崖上,有一人也曾牵引她的身姿,与她一剑同心,教给她镇灭业火的剑招。
他们的风格怎会如此相像,是同源于莲花境之故,还是……
“注意看她的脚,”莲主低声与她说,“现在我放开你,敢自己试试吗?”
流筝收敛心绪,点头说道:“敢。”
她已学会了剑招演绎的思路,在季应玄放开她的瞬间,挥剑如游龙,凌空旋起半圈,足尖借力后狠狠向示剑者劈下——
咔嚓——
示剑者持剑格挡,竟然被她逼退了一步。
流筝心中暗喜,不敢松懈,忙乘胜追击,瞬间挥出二十七砍,而后转力上挑,收势横劈。
比起方才被追着打,眼下她已与示剑者有来有回,平分秋色。
只是仅仅打平远远不够,示剑者不知疲倦,流筝的精力却有限。
若是继续僵持,待她精力耗尽,就会重新落于下风。
流筝想起莲主的提点,注意观察示剑者脚下的动作,发现她在每两个完整的大剑招之间都会略有停顿,旋转一圈后将姿势调正,然后再挥出下一招。
呆板得有些可爱。
高手对剑,瞬息定生死,流筝的剑术虽未臻化境,但这一破绽也足以让她扭转局面。
于是她耐心与示剑者周旋,待她剑招落地,旋转的瞬间,流筝从绣囊里抛出数枚机括铜丸,铜丸在空中展开成铁链前后相接,示剑者下意识挥剑挑落,这个动作延长了她剑招之间迟滞的时间。
就是现在!
流筝飞身跃起,紧握不悔剑凌空蓄力,虽然不见剑光,凌厉的剑锋也挥出了令人胆寒的杀意,干净利落地砍向示剑者的脖子。
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铁刃摩擦声,示剑者颈间竟然迸出了火花。
流筝惊诧:“竟然不是人。”
示剑者歪着脖子倒在地上,流筝将她的剑踢到一旁,蹲下细瞧,发现她皮肤底下露出了精密的机括部件。
“这是谁做的机括傀儡,如此逼真,如此灵活!”
这一剑可真是辣手摧花,流筝心疼得直念可惜。
季应玄缓步走到她身旁,流筝扬起脸看他:“莲主大人,我这不算是作弊吧。”
季应玄声音冷淡,仿佛并不在乎她方才一剑劈倒了示剑者。
他说:“剑境自有决断,我说了不算。”
流筝四顾打量,又坐地望天,但是剑境并没有崩塌的迹象,流筝长长叹了口气:“该不会真的不算我通过吧,可是示剑者都死了,我又没办法重新打一遍。”
话音甫落,忽听头顶一阵降雷似的闷响,流筝循声望去,见白茫茫的天穹仿佛被磕碎的蛋壳,自中心一点蔓延出数道裂痕。
“小心!”
流筝迅速离开原地,顺手拽了莲主一把。
头顶裂开的天空簌簌掉落,流筝定睛一瞧,竟是破旧的砖石和墙皮。
与砖石和墙皮一同摔下来的,还有手持观澜剑的雁濯尘。
“哥哥!”流筝忙上前将他扶起,“你怎么样?!”
雁濯尘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泛酸,握着流筝的手,转头吐出几口污血。
这是灵力暴动、逆冲血脉的缘故。
雁濯尘缓了许久才能说出话:“我无碍……你……?”
流筝说:“我也没事,剑境已经破了,我与莲主正在想办法出去。”
雁濯尘的目光落在季应玄身上,许久,又渐渐收回:“没事就好。”
流筝拾起落在他手边的观澜剑,惊喜道:“哥哥,你的灵力恢复了?!”
雁濯尘勉力点点头,靠在她身上,一边暗自平息灵力暴逆的反噬,一边说道:“方才我在剑境外,见你在壁画里,与示剑者缠斗……我参摩你们的招式时,灵府忽有所感,剑骨又有了反应。”
灵力刚刚恢复,至少需要静养一个月才能用剑,但是流筝被困在剑境中,雁濯尘无暇调理。
他用尽全部力气强行召出观澜剑,几乎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力气向残壁挥砍。
幸而流筝已在境内打败了示剑者,雁濯尘砍的空壳没有将灵力弹回,否则他现在已经是个五脏俱裂的死人了。
流筝给他切了下脉,从绣囊中翻出调气理息的丸药,喂他吃下。
雁濯尘觉得恢复了一点力气,对流筝说:“先出去,此地不宜久留。”
流筝:“我来扶你!”
季应玄冷眼旁观着他们兄友妹恭,一言不发地往裂开的出口走。
雁濯尘被流筝扶着跟在后面,目光落在前方的背影上,晦暗而复杂。
方才他在残壁外看得清楚,莲主握着流筝的手腕,教她如何举一反三演绎剑招。有几回示剑者的剑锋堪堪碰到流筝,都是被他悄悄化解,转危为安。
他对流筝,好像真的没有坏心,可是他对自己……
雁濯尘想起残壁外险些将他肋骨压断的灵力压迫,还有流筝不在场时,他那毫不掩饰的讥讽语气。
雁濯尘敏锐地觉得莲主好像并不待见他。
“哥哥,”流筝将观澜剑递给他,“收好。”
观澜剑可观万物本相,一切妖魔将无处遁形。
雁濯尘悄悄转动剑身,令日光将莲主的身影投在剑身上。
倘若他是仙,观澜剑将会发出清越声响,倘若他是魔,观澜剑也会嗡嗡震鸣。
但是雁濯尘等了许久,观澜剑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照出一个颀长笔直的背影。
难道他是……人?莲花境生于妖魔纵聚之城,怎会从中化生出一个人呢?
流筝也看见了这一幕,眼中浮出疑惑的神色。
她与雁濯尘对视一眼,兄妹两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流筝放开雁濯尘,向前追了几步。
“莲主大人!”
季应玄脚步微顿,微微侧首,听她说话。
“方才在剑境里,真是多谢莲主的指点,没想到莲主不仅修为深厚,于剑道也颇有体悟。”
流筝绕到他面前,笑盈盈瞧着他脸上的黄金面具。
只有薄薄的一层,并非与肌肤紧密贴合,隐约露出了一点下颌线。
观澜剑下不能化形,只要她能掀开他的面具,就能看到他遮遮掩掩的真面目……
会是她感觉中的那个人吗?
季应玄没有理她,绕过她要继续向前,却被流筝挡住了去路。
“哎你的脸上有脏东西。”
流筝擡起左手要碰他的脸,被莲主一把攥住,说时迟那时快,她迅速擡起右手要打飞他脸上的面具。
“啪”的一声脆响——
原来黄金面具是一件法器,并非外力可以强行摘下,但那一耳光,却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季应玄脸上。
季应玄本就不虞的心里陡然腾起怒火。
“雁流筝,”他一字一句道,“你这是在恩将仇报吗?”
流筝又是尴尬又是懊恼,眼泪汪汪地捂着自己的右手:“好疼……”
那可是黄金做的面具啊!
季应玄伸手要去抓她,流筝见事不好,飞快往雁濯尘身后躲。
“哥哥救我!”
重新召出命剑的雁濯尘又成了她的靠山,只见他不疾不徐朝季应玄一揖,从容t道:“舍妹顽劣,只是想与莲主开个玩笑,还请莲主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不要与她计较。”
年幼无知么。
季应玄轻嗤,不与雁濯尘混迹一起的时候,她比谁都讨人喜欢,分明是雁濯尘把她给带坏了。
真是近墨者黑。
季应玄无视雁濯尘手中的太清命剑,袖中红莲化作红绳,将流筝从雁濯尘身后拎出来,绑成了一团粽子,飞到他手中。
“既然少宫主不知该如何看护妹妹,孤可以帮你教导弼正。”
雁濯尘持剑来夺,季应玄不与他缠斗,化作一阵赤光离开了莲花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