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皇后与清麟女帝皆爱檀香,因此洛阳宫中长年燃此香,随时节不同而浓淡有别。
时值七月,檀香冷薄。
司马钰睡得不安稳,梦里一次次从悬崖坠落,他惊惶地想要攀住崖壁上的石头,掌心和胳膊被枯棘划出伤口,碎石从头顶砸下来,随他一起坠入刚解冻的湖中。
湖水冰冷彻骨,将他冻醒了。
司马钰从床帐中坐起,窒息似的猛烈喘息。他的动静惊动了廊下值守的内侍,他们奉命看守他,也侍奉他。
“司郎君哪里不舒服,可需传太医?”内侍问道。
司马钰摆手,起身给自己倒水。正此时,忽闻门外喧哗,黄内侍带着几个内侍走进来,见了司马钰,朝身后的内侍一招手,他们走上前去,将司马钰架住,往床帐里拖。
司马钰心中一沉,怀疑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他冷冷地睨着黄内侍问道:“你们就是这样对待陛下的客人吗?”
黄内侍笑眯眯,“郎君莫要见怪,能侍奉陛下是三世修来的福分,奴才只是来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
“确认您……是否尚是完璧之身。”
黄内侍走上前,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安慰司马钰不要紧张。他手里托着一个方寸大小的竹笼,笼中有一只遍体赤红的守宫,正好奇地往外吐信子。
黄内侍解释道:“此物食阳/精,若为童子之精,则食后色不变,若非童子之精,则食后变紫黑色。”
这只守宫是钦天监那几个惯会见风使舵的方士徇古方养出来的,十分难得。他们将此物奉给永嘉帝,永嘉帝不痛不痒地斥了他们几句不务正业,却留下此物,交给黄内侍悉心养护。
“阿凰长大了,若她看上哪家小郎君,你要替她掌掌眼,别让脏物秽物也往她眼前凑。”永嘉帝曾如此叮嘱过黄内侍。
黄内侍解释了一番,笑眯眯地问司马钰:“司郎君是不愿侍奉陛下,还是说已非完璧,不敢一试?”
司马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觉得十分荒唐。天下哪有要求男子是完璧之身的道理,何况他堂堂南晋太子,怎能容许这几个下贱的奴才用这种邪术折辱他!
司马钰沉声道:“我不试,滚出去。”
“司郎君别忘了,你所在之处是洛阳宫,我等虽是奴才,也是陛下的奴才,容不得你呼来喝去。”
黄内侍朝几个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几人上前按住司马钰,竟要强行扒他的衣服。司马钰不从,奈何这几个内侍武功高强,竟将他按得起不来身,眼见有一人要将手探向他腹间门,司马钰飞起一脚,将他踹了出去,砸到了屏风。
黄内侍冷笑:“这可是永嘉帝立下的规矩,今上也得听从,你若敬酒不吃吃罚酒,咱家只好当你是脏物处置了。”
司马钰微怔:“你说我是脏物?”
“非完璧之身而肖想陛下,是为脏物,轻则净身没入内廷,重则杖毙。”
“你们敢!”司马钰闻言,心中慌乱,眼见着黄内侍真要将他按住给他净身,司马钰压下心中的恼怒,说道:“等等,我自己弄,你们都出去。”
黄内侍笑着点头,“早说呢,何必非折腾这一遭。”
司马钰将人都遣去门外等着,半个多时辰后,他从帐中敛衣起身,朝外喊了一声:“好了,进来吧。”
黄内侍端着竹笼走进去,将容器内的东西喂给那只守宫。这一幕让司马钰觉得恶心,他蹙眉望着那只赤色守宫,脸色苍白,眉目沉沉。
“没变色,没变色!恭喜司郎君!”
一刻钟后,黄内侍拎着那竹笼,满意地朝司马钰拱手,说了一番好话。陛下难得有看得上的郎君,又难得是块完璧,若他是个懂事的,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自己犯不着得罪他。
司马钰并不觉得高兴,擡手让黄内侍带人滚出去。
第二天,清麟听说了这件事,传召司马钰觐见。
经过了一夜的冷静,司马钰已将不忿压了下去,毕竟和他在南晋受过的侮辱相比,这算不得什么。
“七夕乞巧节,洛阳宫中有宫宴,你可愿陪朕出席?”清麟问他。
洛阳宫宴,当朝权贵皆会露面,司马钰有心结识,故温声应下:“能随侍陛下身侧,是我之幸。”
清麟叫尚衣局给他准备套宫装,尚衣局得了黄内侍提点,有心向司马钰卖好,故意选了一套与清麟当夜要穿的宫装颜色纹路相仿的袍子,去掉不符合他身份的坠饰后,又比着他的身量调整了一下尺寸。
“司郎君姿容甚美,与陛下倒也般配。”尚宫来量衣时褒扬他道。
司马钰闻言不语,他曾是南晋太子,如今却要靠容貌博人欢心,怎么想都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乞巧节,夜凉如水,繁星点点,车马如游龙般停在洛阳宫前,宫内灯火煌煌,传宴的宫娥穿梭如云。
清麟一身月华色宫装,双肩垂下银色流苏,曳地长帔上绣山河图,华美而威严。司马钰跟随在她身侧,身着同色长袍,样式却低调许多,只有胸前绣了两只云间门白鹤。
众人的目光凝在二人身上,不敢放肆打量女帝,便将好奇、惊异、不屑、妒忌的目光都投在司马钰身上。
司马钰不动声色。
清麟对他的从容很满意,赏了他一盏刺梨酒,司马钰谢过赏,持杯与她对饮。
清麟说道:“你想待在朕的身边,少不了要见许多这种场面,受许多无妄的揣测。你若受不住,朕不会逼你留下。”
司马钰道:“我受得住。”
清麟似笑非笑,“不会再像前几日那般,气得要将黄内侍打出去吗?”
司马钰手中酒盏一顿,垂目道:“之前是我不懂事。”
他面对的是大魏女帝,而非寻常女郎,不能以对待寻常女子的态度待她,在她面前,该守三从四德的人是他。
饮过三杯开宴酒后,庭中传召歌舞,清商署中的乐师谱了新曲,曲调缠绵动听。
清麟随意地靠在软椅中,手持银箸,随着节拍轻轻敲击杯盏。宫灯的光影投在她鸦羽般的长睫上,靠得近了,但见她琼鼻如玉,红唇含丹,笑时嘴角轻扬,尊贵而美丽,真个似仙人降。
察觉身侧的人在打量她,清麟转过头去,正与他目光相撞。
司马钰微惊回神,手中酒杯一斜,玉液晃起涟漪。
她笑着问司马钰:“朕记得司郎君说过自己略通诗赋,可愿下场一试?”
酒宴过后,女子乞巧,男子作赋,一向是七夕宴会的重头戏。清麟让司马钰下场作赋,是为了赏鉴他,也是为了在权贵面前将他推出去。
众人对陛下的心意看得分明,世家郎君们摩拳擦掌,准备看司马钰出丑,其中尤以姜司空之子姜还恩最为蠢蠢欲动。
这场宫宴本是为他准备的,姜司空已提前从女官手中买来赋题,着幕僚写成一篇佳作令他背诵,准备在宫宴上大放光彩,从而博得女帝青眼。
司马钰的目光在一众郎君面上扫过,出于某种好胜心,他应下了这一要求。
女官出题,题为“秋光赋”,诸位应诏的郎君研墨铺纸,苦苦思索后落笔。姜还恩因早有准备,因此下笔流畅,早早就完成了,他得意地在众郎君中扫视一圈,待目光落在司马钰纸上时,忽地一顿。
虽看不清楚内容,但远观这一手行书,如游云惊龙,意气风发,似乎极为出众。
两炷香已毕,各位郎君面前的纸张被收摞在一起,呈在女帝面前。女帝携着这一摞词赋登临望水阁,阁上挂着彩灯,阁下围着仰望的人群,十分热闹。
她在阁上品鉴这一摞词赋,凡不中意者即命女官折作纸鸟,从阁上抛下。每有一只纸鸟飞下,底下便是一片热闹的惊吁声,众人提心吊胆地接纸鸟、拆开、高声诵读,生怕突然听见自己的作品。
纸鸟纷纷而下,被黜落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清麟手中只剩下两张作品。
阁下的众人看看姜还恩,又看看司马钰,纷纷低声窃窃,猜测谁能夺魁,若非宫中规矩多,恨不能当场摆下赌局。
押姜还恩的人更多,毕竟他为何能撑到现在,众人心知肚明。姜还恩自己也颇为得意,挑衅地看向司马钰。
司马钰谁也不理会,只负手仰望着阁中人。
阁高数十丈,离得远了,宫灯的光芒显得微渺,反而是月色更盛,照在身着银色宫装的女子身上,仿佛高高俯视人间门的仙娥。
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能想像此刻她脸上的神情,必然是慵懒的,从容的,似笑非笑的。
有一瞬间门,司马钰觉得自己有些妒忌她。
妒忌她的好命,妒忌她虽生为女子,却能做大魏帝王,父母疼爱,从未受过半点宫廷倾轧,有那么从容的帝王气度。
妒忌过后,又是深深的无力感。
他觉得自己终其一生都难有如此帝王气度,他的坎坷处境,让他只学会了蝇营狗茍和算计人心。
最后一只纸鸟飞下,众人上前哄抢,而司马钰岿然不动。
被黜落的是姜还恩,夺首魁的人是司马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