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十九年,清麟公主即位,改号归元。
永嘉帝在位时期,扶持寒门,打压世家,如今的朝堂上派系林立,已非世族能掌控。同时轻徭薄赋、厘清税制,大魏交到清麟公主手中时,已有中兴之兆。
清麟从母亲手中接过玉玺,郑重三拜:“明帝后之德,承父母之恩,清麟定当克己修身,勤政不怠。”
谢及音笑着将她扶起,满心怜爱,为她理平耳边的鬓发。
清麟的容貌有七分像她,神态气度更像七郎,瞧着光风霁月,其实心思很深,喜怒好恶并不好猜。
毕竟自幼受永嘉帝亲诲,早早就濡染帝王心术。
谢及音叮嘱她道:“如今朝中虽无急症,亦多隐疾,你遇事要多思多虑。若有内事不决,可请教郑君容,若有外事不定,可问王瞻。”
清麟听了这话,看看她,又看看退位一身轻的父皇,问道:“你们呢,又要出去玩?”
裴望初温然一笑,“你有吞并南晋的志气,我与你母亲先去南边给你探探路。”
从清麟九岁那年开始,帝后每隔几年就要微服出宫玩一趟,随着清麟年纪渐长,能独当一面,他们每次在外“探路”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清麟冷哼道:“别是悄悄在外面生了别的孩子,哄我在宫里撑着,你们一家三口在外面享天伦之乐吧?”
谢及音忙开口解释:“这倒不曾,爹娘只疼你一个。”
清麟抱着她撒娇,十八九岁的姑娘孩子气的时候越来越少,谢及音心中软成一片,低声与她说悄悄话,过了一会儿,擡目看向裴望初,眼中有三分无奈。
回回都是如此,裴望初叹了口气,吩咐内侍去给他收拾偏殿。
两人六月离开洛阳,说会赶在她生辰前回来。
他们一走,洛阳宫里变得更加无聊,白天尚能与御史们吵架解闷,摔折子逞威风,待入了夜,冷清得连外面的夏虫声都觉得吵闹。
谢柔是坐得住的,正在冰鉴旁绣一张帕子,清麟时而唤人来投壶,时而卧在美人榻上看话本。不知那话本里写了什么,她突然坐起身,问黄内侍:“如今清商署中都会些什么曲子?”
黄内侍报了几个曲名,譬如《从军行》、《长歌行》等,皆是听得人耳朵起茧子的旧曲。
清麟吩咐道:“马上要到乞巧节了,朕要在宫里举办宫宴,广邀洛阳的女郎和郎君,让乐师们速速作几首新曲子来。”
听说宫里要举办宫宴,内朝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可携家眷前往,不仅女郎们很高兴,各家适龄的公子也很高兴,临阵苦练六艺,急忙赶制新袍,希望能得女帝青眼。
司马钰赶在这热闹的节日前进入了洛阳。
他身上负伤,幸好城中有人接应,将他带到一座僻静的宅子,安排了下人服侍他休息。司马钰没有休息的心情,沐浴更衣后,让接应他的季伯引荐他去见中书令何轩。
中书令何轩府上正热闹,他的一双儿女都要入宫参加乞巧节宴,裁缝和绣娘在府中络绎不绝。何轩十分不耐烦地接见了穷书生模样的司马钰,直到他呈上一锦匣,匣中静静放着一枚玉璧。
那玉光华流转,温润无瑕。
洛阳有两个极爱名玉的人,一个是中书令何轩,一个是践祚不久的清麟女帝。
何轩瞬间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喃喃道:“这难道是……遗世之荆玉……”
司马钰收起了锦匣,谦逊一揖:“晚辈欲将此玉献于陛下,若何中书愿引荐,晚辈感激不尽。”
原来不是送给他的,何轩有些失望。
但他仍愿意成人之美,想卖一份人情给眼前这位即将借献玉而飞黄腾达的书生。
乞巧节前,何轩借着入宫奏禀的机会引荐了司马钰。
“……此人名司钰,祖上是赵国的贵族,名扬天下的荆玉就在他手中,他感念陛下恩德,欲将此玉献给陛下,如今人正在德阳宫外候着。”
清麟的目光从奏折上缓缓擡起,“荆玉?”
洛阳宫碧瓦飞甍,十分气派。
与南晋皇宫不同,这种气派并非是一味的堆金砌玉,以威刑慑人,而是一种整洁有序、昂然飞扬的气象。园圃中没有杂草,廊檐里没有灰尘,偶尔有几个宫娥路过,衣袂飘飘,神情悠然。
自宫门一路走到德阳宫,所见种种,都能看出这座宫殿的主子节用爱人,是不滥情于物的明主。
南晋不仅内生龃龉,更外有强敌……思及此,司马钰心中叹了口气。
内侍小步趋出,请司马钰入德阳宫面圣。司马钰捧着锦盒走进去,绕过四扇锦绣山水屏风,檀香裹在冰气中袭面而来。他听见上首有女子的私语声,没有擡头,在女官的指引下跪在殿中,高高举起捧在掌中的锦匣。
风拂珠帘,摇摇相撞,清麟的目光望过去,先看见的,是那双捧着锦匣的手。
那是一双苍白的、指节分明的手,形态极美,仿佛银雕玉塑。指腹是红润的,茧子很薄,看得出它的主人养尊处优,将这双手保养得极好。
然后才看向匣中的荆玉,果然是美玉,色如鱼白,明可照室。
女官们纷纷惊叹:“好漂亮的玉!”“这就是传说中的荆玉吗?”
清麟擡手止住了她们的喧嚷,启唇问道:“中书令说,你要将荆玉献给朕?”
她的声音不大,清泠泠的,如冷泉击石,淙淙有韵,听上去很年轻。
司马钰想起关于这位女帝的传言,说她是大魏帝后唯一的孩子,四岁时就被立为皇储,得永嘉帝亲自教导,未体会过半点兄弟阋墙之患,父子离心之忧。
同样是皇储,命运的好坏亦有天壤之别。
司马钰垂目恭声道:“小人祖上与赵国皇室有渊源,此荆玉乃祖传之宝,本无意示人,不料乡里豪强知道后,欲强夺此玉。小人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与其让此玉落入豪匪之流,不如献于陛下,是它最好的归处。”
清麟对内侍道:“呈上来吧。”
内侍从司马钰手中接过锦匣,转递给珠帘后的女官,女官捧着锦匣,将荆玉呈递在清麟面前。
没了匣子的遮挡,司马钰的脸露了出来。
大魏不缺美郎君,因新帝是女子,洛阳城的世家公子们皆重仪表吐纳,常以潘安、卫玠等自况。
然而清麟天天在宫里看见永嘉帝,论风姿相貌,谁又能与当年的裴七郎相比,生为裴七郎的女儿,清麟的眼光自然低不了,她挑挑拣拣许多年,要么是长相不合心意,要么是谈吐令人生厌的草莽,总也没挑着个可意的郎君留在身边解闷。
这司钰长得倒是讨人喜欢,眉目清逸,一副温顺谦和的书生模样。
他维持着跪地垂目的谦恭姿态,可那姿态比立在一旁的中书令何轩还要从容不迫。
清麟拾起匣中的荆玉把玩,那玉璧在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任人反复端详,竟无一点瑕疵,如凝在冰雪中的乳脂,触肤生温,渐渐染上了她掌心的温度。
许久之后,清麟将荆玉放回匣中,声音含笑:“确实是好玉。”
司马钰谦声道:“得陛下喜欢,是此玉之幸。”
“那倒未必,”清麟淡声道,“你既拥有荆玉,必然也知晓它的来历。”
司马钰说道:“荆玉又名和氏璧,《韩非子》中所载,楚人和氏采得此玉,先献厉王,再献武王,又献文王,终使此玉名扬天下。”
清麟闻言一笑,“可惜那献玉的卞和没什么好下场,厉王刖其左膝,武王刖其右膝。可见名玉若是落到不懂玉的人手里,献玉的人就要吃苦头了。”
“陛下懂玉。”司马钰道。
“是吗?”清麟端详着他,“为何如此笃定?”
荆玉献上时,众女官都在惊叹其纹路之美,女帝却一言不发,先触摸其质感,再叩击闻其声响,观其色泽,这些是十分老练的鉴玉手段,可见女帝爱玉,并非徒有虚名。
司马钰没有承认自己在悄悄观察她,回答道:“凭直觉。”
清麟问他:“你是真心愿将此玉献给朕,即使它从此将锁在深宫暗匣里,不见天日么?”
司马钰道:“敛于殿下匣中,总好过毁于匪寇之手。”
似是言外有意,清麟望向他:“那你呢,你将名玉献给朕,朕有何物可以馈你?”
司马钰面上浮现出些许拘谨和局促,他悄悄擡眼觑她,轻晃的珠帘后,与一道凝润沉着的目光相对。
那目光似笑非笑,仿佛能看穿他的心事,司马钰又忙低下头。
只听他低声说道:“若蒙陛下不弃,我愿随侍陛下左右。”
清麟一时不言,女官们互相递眼色,都在一旁憋着笑。中书令何轩闻言也有些懵,想擡起袖子擦汗,又怕御前失仪。
见女帝不应,司马钰又道:“我虽门第不显,但自幼熟习六艺,略同诗赋,若陛下皆不喜,也可遣我御前掌灯。我不求权柄荣宠,只求一容身之地,望陛下怜悯。”
“你真愿做御前掌灯?”
“承蒙陛下不弃。”
清麟招手,珠帘旁的女官上前,俯身听令,俄而挑开珠帘走到司马钰面前,温声道:“司郎君请随我来。”
这是应了他的请求,答应将他留下了。
司马钰心中微定,朝清麟行礼后,起身跟着女官离开了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