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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待诏 正文 第72章 盛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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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阳宫里,此时仍有十几个方士在忙着炼丹,鼎炉丹火烈烈,映得殿内明亮温暖,丹药清苦的香气在殿内飘荡成风。

    裴望初身穿一件单衣鹤氅,面前的小案上摆着朱砂、金粉、白矾、慈石等粉末,他正左手持《周易参同契》,右手拿着金药匙,将这些药粉兑到药钵里。

    郑君容为他端来煎好的五石散药汤,颇有些不情愿地搁在他案前。

    “宫主这几日服食的太急了些,再这样下去,等不到殿下发觉,你自己就会撑不住。”

    裴望初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书,说道:“她若对我仍有几分上心,一定会发觉的。”

    “若她发现不了呢?”

    裴望初闻言一顿,随即擡目笑了笑,“那我死不足惜。”

    郑君容无语,正叹气间,宫门守卫匆匆来报,说嘉宁公主欲携金印强闯宫门,宫门守卫快要拦不住了。

    “不必拦她,放她进来。”

    裴望初的声音里似是有几分愉悦,他将书随意扣在案上,对郑君容道:“等会怕要委屈你与我一同受过了。”

    他缓缓起身,迎出殿去,站在丹墀上方。外面夜深月静,宫灯煌煌,谢及音自夜色里走来,打量着他的衣着,脸色愈寒。

    她微微颤抖的声音里压着怒火,问道:“这么晚了,七郎不休息,在德阳宫做什么?”

    裴望初温声反问道:“殿下呢?”

    谢及音拨开他,气冲冲往宫殿里走,果然见一丈高的铜鼎赫然陈列殿中,十几个方士正忙着看顾火候、描符画咒,为首那人是许久不见的郑君容。

    郑君容见了她,恭谨一揖,“嘉宁殿下万福。”

    谢及音在殿内扫视一圈,目光落在小案上的药碗上,她端起来嗅了嗅,心头怒火更盛,将那药碗往地上一摔,擡手将小案上的器皿尽数扫落在地。

    她气昏了头,眼前一花,堪堪扶着案边才站稳。

    郑君容从未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立在一侧不敢言语,裴望初偏走过来,火上浇油道:“仔细别伤了手。”

    听见这装模作样的声音,谢及音怒从心起,猛然转身,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这一巴掌使足了力气,郑君容听得心中一颤。殿中瞬间噤若寒蝉,众人皆惊恐地望着这一幕。

    玉白色的脸上红痕顿现,疼是真疼,痛快也是真痛快。

    见他笑,谢及音更加怒不可遏,反手又是一巴掌。

    郑君容不忍直视,欲上前劝和,“殿下,您给宫主留些体面——”

    话音未落,却见裴望初后退一步,撩袍跪了下去。

    郑君容咬了舌头。

    殿中众人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只敢进气儿不敢喘气。天授宫的宫主、大魏的新帝跪在地上,他们哪还敢站着,于是纷纷跟着郑君容跪伏在地。

    此情形并未使谢及音消气,她厉声质问裴望初:“你这是问哪门子道,想成哪路的神仙?你如今可有半分帝王该有的样子?魏灵帝、太成帝尸骨未寒,你就忘了他们死于何故吗?你……你……”

    她气极,一时连话都说不全,裴望初朝识玉使了个眼色,吓懵了的识玉忙上前扶稳她。

    识玉一边低声相劝一边给她顺气,谢及音背过身去冷静了一会儿,说道:“叫无关的人都出去……郑君容留下。”

    十几个道士躬身退出殿去,谢及音走到案前坐下,扶额缓着心里的那股怒气。

    识玉给她倒了杯水,谢及音道:“这德阳宫连水都是脏的,我不喝。”

    她一个眼色也不肯给裴望初,任他在原地跪着,转向郑君容,冷声道:“你来说,这是从何时开始的。”

    郑君容擡眼去看裴望初,谢及音呵斥道:“不许看他!你若敢有欺瞒,本宫以惑君之罪,一根根拆了你的骨头!”

    郑君容自认冤屈,思来想去,觉得确实该让嘉宁公主管一管宫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竹筒倒豆子般将他供了个底掉。

    “……宫主服食丹药由来已久,只是从前节制,并不伤身。后来他为了得到天授宫宫主的位置,精研丹道,难免久服成瘾,时有幻症与头疼之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戒掉,那时本该悉心调养,可是……”

    谢及音双眉微挑,“可是什么?”

    郑君容叹气,“可是那时您下落不明,宫主他忧心如焚,如已灰之木,唯服食丹药可得慰一二,勉强撑持……所以便由着他去了。”

    闻言,谢及音心头一紧。

    裴望初很少跟她提起她失踪那段日子,既不曾问,也不曾说。关于他的心境,谢及音只在他写给王瞻的信中能窥见一二。

    那时他的偏执已经露出端倪,他说他久病将崩,不愿蹉跎,要弃了帝位去四海寻她。

    自建康奔往洛阳的路上,谢及音担心了一路他的病情,只是见面后见他一切如常,又不曾提及,心中的疑虑才渐渐压了下去。

    原来他竟因她……病得那样重么?

    谢及音一时无言,起身走到裴望初面前,见他的脸色在那两巴掌红痕的衬托下愈显苍白,唯有眉目清绝,沉静一如寻常。

    他擡目与她对视,见她红了眼眶,又缓缓垂下眼帘。

    “这次又是为何……要这样作践自己?”他听见她颤声问道。

    “这算作践么?殿下,”裴望初轻声一笑,“这只不过是所求不得,妄念缠身,饮鸩止渴罢了。”

    “你所求什么?”

    “求你。”

    极轻的两个字,如密网缓缓抽紧的丝绳,将她缚住,也使她惊省。

    谢及音蹲下身,细细端详着他,似是如今才知觉,这副濯濯君子相之下,藏着怎样一颗叛逆不经、癫狂不端的心。

    她擡手抚摸他脸上的红痕,声音微哽,“你这是何苦……我不是你的吗?”

    “殿下从来都不是我的,是我想属于殿下,但你如今却不想要我了。”

    “我已经答应过你,待朝政稳定,民心宽宥,我会回到洛阳,难道你连三年五年都等不得?”

    “我一向不如殿下有耐心,自然一时一刻都等不得,”裴望初垂目,语调微讽,“殿下若是能等,倒不如留在洛阳等上三年五年,等我死了你再离开。”

    三年五年……她怎能说得如此轻巧、如此理所当然。

    且不说人生苦短,相守难得,单说她今朝能为所谓帝王声名舍他而去,来日也必会因其他考量而离开他。难道三五年之后,帝王就不需要虚名了吗?

    他不过是她从雨中泥泞里救起的一只断翅之雁,一时得她怜惜,如今见他恢复如常,她就不再爱护他了,要逐他远远飞走,余出慈悲去救别的孤雁。

    若是如此,他宁愿一辈子折断翅骨,戴着脚镣守在她身边,做与她罔顾礼法的待罪鸳鸯,为她梳头描眉的轻贱待诏。

    听他轻言生死,谢及音落下泪来,一时又气又伤心,“你这是要以死来逼我留在你身边?”

    “我不会逼迫殿下,殿下想走,我会高高兴兴为你送行,”裴望初擡手为她拭去眼泪,“而殿下只需狠一狠心,别回头看我,别怜惜我……你就能拥有一世的自由。”

    他笃定她不是狠辣果断的人,不信她对自己真的一点私欲都没有。哪怕只有一点,他就能从无数借口中抓紧她。

    谢及音一时情难自抑,掩面垂泣。

    她心里十分迷茫,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用最合情理的方式对他好,憧憬他能成为有为的帝王,平乱世,开新朝,得享万民拥戴,不负裴七郎曾经的盛名。

    她并非不爱他,可是爱一个人,难道不该克制私心,为他作长远计么?

    “殿下是聪明人,无须在此事上庸人自扰,”裴望初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双手从脸上拿开,看着那垂珠带雨的梨花面,轻声叹息道,“勿见纷乱,只求本心,无论你是走是留,望初绝无怨言,好吗?”

    郑君容与识玉俱已退下,空荡荡的德阳宫里只剩这对解不开的怨侣,两人一跪一坐,姿态亲密,低声私语着。

    凉风吹入殿中,卷起散落在地上的符纸,飘飘荡荡飞出殿去。

    裴望初拥她在怀,目光落在几步之外的丹炉上,丹炉里的火明明灭灭,他的双眸亦时亮时暗,隐有朱砂熔金,在眼底流动。

    他能感受到她的眼泪,已经浸透了他身上单薄的鹤氅,凉如刚刚融化的冰雪,冰得他心跳都跟着慢了许多。裴望初抚着她的后背为她缓气,心中默默地想,她哭得这么伤心,到底是舍不得他,还是能舍得他?

    若是舍不得还好,只今日伤心这一场,若是她依旧舍得……

    裴望初拥着她的手紧了紧,贴着她的心跳,能闻见她颈间沐浴后留下的暗香。

    他不忍忤逆她的心意,却也不甘就此放过她,那就死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将自己的心生剖出来,挑选她最喜欢的骨头,刻上她的名字送给她,叫她一世不得安生……

    报复的快感是五石散行散的良药,此念一起,便觉气血逆涌,如火焰烧灼,他浑身隐隐发热,双目渐生暗红,目光轻飘飘的、又似无意识地落在谢及音发间的金钗上。

    鬼使神差,他想要伸出手去摘那支金钗。

    然而金钗晃动,干渴的唇间突然复上一吻,是湿润的,苦涩的,急促撞入他怀中。

    裴望初微微一愣,搂在她腰间的手慢慢松开。

    谢及音缠在他身上,轻轻捧起他的脸,因心绪起伏而喘息不定,哑声道:“我想清楚了,不是说想要我么?别怕……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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