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舞起源于天授教,随着方士传道遍及大魏与南周,有送魂往生、祈福消灾的寓意。
雀华街上垒起三尺高台,近百人脸覆面具,或持鼓槌、或舞火把,高声唱诵祭词。有方士在周围散发面具,鼓动观望的百姓一同跳傩舞,场面热闹近乎暴/乱。
谢及音望着眼前缭乱喧天的景象,心中有些不安,她险些被挤倒,有人从身后稳稳护住了她,她一转头,看见一张红魁星的面具。
“等会我跟在您身边出去,您不要与我说话,待走到与铜陵街的交界,您就将岑中尉喊出来,把我绑了,交给卫时通……”
裴望初的声音落在她耳畔,在人声鼎沸的傩舞场面中格外清晰。谢及音心中疑惑,欲出言询问,裴望初却突然低头,隔着面具,在她唇间落下一吻。
面具上的油漆味一点也不好闻。
谢及音下意识想要伸手抓住他,那颀长的身影却如游鱼一般,转身消失在人海里。高台上的舞者骤然喷出三尺高的焰火,唬得看客们脚下一乱,纷纷后退。
谢及音举目四望,慌声喊道:“七郎!七郎!巽之!”
又一双手扶住她,这次是王瞻。他护着她往人群外走,谢及音仓促间回头,只见高台上四窜的焰火间,有一身着鹤纹长袍、脸覆红魁星面具的男子,正举手挥袂而舞。
那是七郎吗?谢及音尚未看清,就被王瞻带出了人群,被人群冲散的识玉等人也围了上来,见她无事,方松了口气。
识玉上上下下检查她,“您没事吧,怎么就突然跑到那群疯人中去了,真是吓人……姜女史刚刚进去找您,也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
王瞻朝她赔礼致歉道:“今年的傩舞确实比往年更疯闹,没看顾好殿下,是子昂之罪。”
“无妨。”谢及音一边同王瞻说话,一边往人群里张望,这次她看到面覆红魁星面具、身穿鹤纹长袍之人走出来,谢及音心里一松,三两步跑过去,“巽之,我在这儿!”
那人朝她走过来,端正一揖,“殿下。”
谢及音脚步猛得一顿,这是裴七郎吗?
她将此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想起刚才裴望初在耳边叮嘱的话,试探着问他道:“你刚刚说为本宫跳傩舞祈福,祈了什么福?”
那人不疑有他,“祈愿殿下福祚绵延,容华千岁。”
谢及音心中凉了下去。
刚刚裴望初根本没说为她祈福,这虽然是裴望初的声音,但面具底下的人却不是他。
“也应祈祷你我岁岁年年才是,”谢及音脸上牵强一笑,“这里太乱了,本宫不喜欢,咱们走吧。”
红魁星又一揖:“是。”
谢及音扶着识玉往外走,红魁星跟在她身后,识玉正疑心两人是不是吵架了,忽听谢及音低声问她:“你认得虎贲校尉卫三郎吗?”
识玉点点头,“认得。”
“现在去找他,就说本宫在雀华街、铜陵街路口遭遇刺客,请他前来相救。”
识玉一愣,“啊?”
谢及音声音微冷:“快去。”
卫时通刚在栖鹤湖附近布防好虎贲军,静静等待嘉宁公主与裴七郎出现,想抓个私放朝廷逆贼的现行,向太成帝与佑宁公主邀功请赏。他正得意间,忽听属下来报,说嘉宁公主在铜陵街附近遇刺。
卫时通脑袋一懵,“遇刺?”
属下道:“是嘉宁公主贴身女官来请,她手里有嘉宁公主的腰牌。校尉,咱们是不是得去看看?”
当然得去看看。他奉命维护今夜城内治安,若嘉宁公主在他的治域内出事,他罪过可就大了。
可这也太巧了。卫时通不甘心地看了一眼自己在栖鹤湖附近的布防,点了三十个精锐,“你们跟我去铜陵街,其余人据守原地,按计划行事。”
卫时通赶到雀华街与铜陵街相交的路口,见谢及音端坐在朱轮华盖车里,手捧热茶,面有怒容。她的护卫统领岑墨持刀站在马车旁,银青色的刀下押着一个戴红魁星面具的男子。
卫时通一头雾水,嘉宁公主不是要与裴七郎单独游船吗,这又是闹哪出?
“卫校尉,来得太慢了,若非岑墨得用,你就只能来给本宫收尸了。”谢及音不悦道。
卫时通瞥了一眼那缚手跪地的男子,“殿下是说,裴七郎要刺杀您?”
“裴七郎?”谢及音脸上勾起玩味的笑,“你怎知面具下的人是裴七郎?”
她朝岑墨一擡下颌,岑墨将刀下人脸上的红魁星面具摘掉,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卫时通一惊,擡头飞快在谢及音身边的人中扫视一圈,没有找到裴望初。
“你是在找裴七郎吗?”谢及音搁下茶盏,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擦手,慢悠悠道,“巧了,本宫也在找。”
今夜出行,裴望初只交代过她两件事,一是要装作一无所知,只是出门赏灯游玩,二是将假扮他的男人绑了,交给虎贲校尉卫时通。
之后的事裴望初没有交代,谢及音只能自己在心中琢磨,倘她真的一无所知,接下来该如何言如何做。
“也不知我那七郎如今在哪里,是不是被刺客所掳,有没有危险,劳烦卫校尉帮我去找一找。”
卫时通心中冷笑,别是你自己把人放跑了吧。
“来人!”卫时通喊来几个精锐,“把行刺嘉宁殿下的刺客带去廷尉关押,其余人跟我去雀华街搜人,一定把裴七郎找出来。”
他心中窝火,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简直咬牙切齿。
与此同时,望春楼后巷,姜昭躲在树下阴影里,等得有些焦急。正当她疑心事情出了差错时,终于看到裴望初从巷子另一头寻过来。
“七郎!这儿!”
姜昭低声招呼他,裴望初三两步跨到她面前,摘掉面具,露出一张清朗如玉的脸,他温然一笑,“等久了吧?”
“不妨事,”姜昭心中微定,看了眼天色,“咱们快走吧,我带你从密道出城,马车已经在城外等着了,会将你送去河东郡——”
话音未落,一柄冷刃抵上颈间,姜昭心中一凉,僵在了原地。
她颤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你不想离开公主府,离开洛阳吗?”
“当然想,但临走之前,有些事要弄清楚,否则去了河东郡,是生是死,尚未可知。”
“怎么会,殿下他会善待你……”
“是吗,”裴望初垂目笑了笑,缓声道,“你幼时为姜皇后收养,在杨氏身边蛰伏八年,直至前魏亡国、太子离宫都未起用你,为了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旧臣之子,竟也值得你冒暴露身份的危险,救我离洛阳?”
姜昭哑然片刻,说道:“裴家忠肝义胆,你是裴氏仅存的血脉,当然不能见死不救。”
远处隐约传来喧哗声,夹杂着马蹄和刀甲碰撞的声音。
“姜女史,你的时间不多了,”裴望初低声似叹息,“你尚一事无成,若今日栽在这儿,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见姜皇后?”
“我真的只是想救你!”姜昭急声道,“皇后娘娘只交代我这一件事,未曾告诉我缘由,裴七郎,其他事我真的不清楚!”
裴望初蓦然擡眼,“你说是姜皇后让你救我,而非前太子?”
姜昭道:“我只听命于皇后娘娘。”
“那这件东西你可认得?”
裴望初从怀中掏出一枚紫色螭纹玉佩,正是裴夫人在天牢里塞给他的那枚。
姜昭目色微变,“这是紫硝玉,皇后娘娘也有一枚,其形为凤凰。”
紫硝玉世间罕见,且颜色各异,如此玲珑剔透的紫硝玉更是不可多得,是以姜昭对其印象深刻,一眼就认出了它。
“难道这也是皇后娘娘的东西?!”姜昭惊讶,欲细究其来源,耳听得官兵搜寻声越来越近,焦急道,“七郎要问什么,等出城再说,我奉皇后娘娘遗命,总不会害你!”
“原来是姜皇后……”裴望初把玩着那枚紫色螭纹玉佩,眼底泛起似笑又似荒诞的情绪。
他收起抵在姜昭颈间的匕首,姜昭心里一松,转身要跑,冷不防被人掐着后颈抵在墙上,掰开下颌,强行喂下一颗香丸。
“来都来了,”裴望初的声音轻飘飘落在耳畔,摘下她发间一根玉钗,“辛苦姜女史再陪我演一会儿吧。”
香丸滚入喉咙,如火如灼,姜昭瞬间觉得喉咙发紧,耳中惊鸣,她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裴望初揽着她往巷子另一头走,正撞上一队搜寻的虎贲军,为首几人驭马佩剑,身后纵队手持火把,见了裴望初与姜昭,抽出佩剑,上前将其团团围住。
火光照彻暗巷,看清马上为首那人的面容,裴望初双眉微挑。
天时地利人和,今夜真是如有神助。
“青云兄,你怎么在这里,真是不巧。”
今夜太成帝给崔缙放了假,崔缙本想回府陪谢及音,奈何谢及音不领情,抛下他带裴望初出门。恰巧前几日河东传回萧元度的消息,崔缙怕裴望初趁机逃跑,更怕卫时通独占此功,故又转身出门,去虎贲军中点了一队人,也掺和到此事中来。
崔缙驭马上前,垂目冷嗤道:“以为挟持人质就能逃出洛阳吗,真是自不量力。”
“逃?”裴望初仰面看着他,姿态落落大方,高声道:“我与阿昭两情相悦,寻个僻静之处幽会,为何要逃?”
崔缙看向他怀里一言不发的姜昭,愣住了,“阿昭?幽会?”
姜昭口不能言,欲挣开裴望初自辩,奈何被他叩住命门,动弹不得。裴望初低声在她耳边威胁道:“别让自己死得更快。”
看他俩这亲密的姿态,崔缙反应了好一会儿,“你竟然背着殿下,与她身边的女官茍合?”
裴望初叹了口气,“被青云兄撞破,实在是不巧,可惜倒遂了你的意。”
遂他什么意?崔缙心头乍然一闪,想到了谢及音。
依嘉宁公主那目不容尘的性子,若是知道裴望初三心二意,必不会再留他。
崔缙心中生出一点隐秘的兴奋,他下马上前,在裴望初身上搜出了姜昭的玉钗和短笺,信上约他亥时在望春楼后相见。
“好一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崔缙嘲讽地笑出声,幸灾乐祸道:“不知道嘉宁殿下愿不愿意成全你们这对背主的奴才。”
他朝虎贲军一招手,“将这两人押入宫,交予陛下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