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宣室殿。
殿内片刻寂静,唯闻铜金兽头宫漏轻浅的滴答声。太成帝与杨皇后坐在上首,姜昭伏跪于殿中。
“你方才说,上元节那天,嘉宁要带裴七郎出府?”杨皇后问道。
“是,殿下叫人选了好几套衣服,早早备好了马车,说要与裴七郎去雀华街赏花灯,”姜昭悄悄擡头看了一眼,又回禀道,“还说要夜游栖鹤湖,只备了一条小画船,看样子不想让我等跟随。”
太成帝拧眉不言,杨皇后看了他一眼,笑道:“上元节金吾不禁,嘉宁年轻,喜欢热闹是天性,她已成家开府,不比佑宁要守那么多的规矩,应该多出门走走。之前她也曾带裴七郎去过嵩明寺,不也没出什么事。”
年后至今,嘉宁公主府确实很安静,没有闹出公主对裴七郎宠爱逾矩的丑闻,但太成帝并未因此就觉得谢及音失去了新鲜感。
崔元振从河东郡递来的折子仍搁在手边,前太子萧元度以裴家旧主之名纠集反民起事,作为裴家唯一活着的人,裴七郎很可能知道一些内情,也听闻一些风声。
恐怕赏灯游湖为假,要借机逃窜才是真。
见他神情不愉,杨皇后道:“要是陛下觉得不妥,妾将嘉宁叫来规训一番,让她上元节待在府中不要出门。”
“不必,让她去,”太成帝望着伏跪在下首的姜昭,“你确定嘉宁要先去雀华街赏灯,再去栖鹤湖游湖吗?”
姜昭道:“奴婢偷偷听见,殿下是这样与识玉姑娘吩咐的。”
太成帝默然思索片刻,说道:“你回府去,装作对此事全然不知,不要干涉嘉宁带裴七郎出门,明白吗?”
姜昭叩首道:“奴婢遵命。”
她薄暮入宫,夜深而出,悄悄回到公主府中,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
她不是太成帝放在嘉宁公主府里的唯一眼线,上元节嘉宁公主要带裴七郎出门的事,太成帝早晚会知道。这件事由她来回禀,一来可以引导太成帝将视线放在两人要独自游玩的栖鹤湖附近,方便她帮助裴七郎调包逃脱,二来自己作为首告人,可以获得太成帝的信任,洗清帮助裴七郎逃脱的嫌疑。
事情发展还算顺利,姜昭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独自谋划大事,激动得整夜未眠。
姜昭离开后,太成帝让张朝恩宣召虎贲校尉,“只让卫时通过来,不要惊动崔缙。”
半刻钟后,值宿宫中的卫时通悄悄来到宣室殿。
太成帝吩咐他道:“上元节那天,你带着三百虎贲军,布置在栖鹤湖与雀华街附近,以栖鹤湖为主。遇嘉宁公主携裴七郎游湖,你要盯紧,一旦裴七郎有逃跑的异动,你要当场抓住他,即刻送进宫来。”
卫时通领命:“是!”
太成帝倒要看看,他这个女儿,是不是真的被裴七郎迷惑,要做出背父叛主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上元节前一天,姜昭悄悄来寻裴望初,按计划给了他一个红面魁星的傩舞面具。
姜昭细细叮嘱他:“雀华街的傩舞会非常热闹,你与戴相同面具、穿同样衣服的那人趁机调换后,他会代你陪嘉宁公主去栖鹤湖,太成帝派来的虎贲军也会随她而动。我在望春楼后巷等你,趁虎贲军的注意力都在嘉宁公主身上,我送你出洛阳城。”
裴望初揭过桌上的洛阳城平面图,以目代步,在地图上将姜昭的计划推演了一遍,倏尔一笑,颇有赞许之意,“姜女史果然心思缜密,万无一失。”
得他夸奖,姜昭心中有些得意,“事关七郎的安危,不得不经心,只求七郎能平安到达河东郡,届时不要忘了妾的心意。”
裴望初垂目而笑,“自然难忘。”
郑君容在宫中尚有门路,裴望初请他去打探消息,郑君容回来后悄悄告诉裴望初道:“那日姜女史出宫后,张朝恩宣召了卫时通。”
卫时通是新任的虎贲军校尉,事关嘉宁公主,所以太成帝没有惊动崔缙,看来他果真信了姜昭的话。裴望初心里有了决断,问郑君容:“你前些日子做的断声香还有吗?”
“有,师兄要用?”
裴望初端详着洛阳城地图,闻言点点头,“劳烦你做成香丸,用金箔纸包好,我上元节要用。”
各方人怀着不同的心思暗中筹谋,直至上元节这天下午。
裴望初去给谢及音绾发,绕过屏风,见她正站在后窗处往外看。
她难得穿如此鲜亮的艳色,身披鹅黄对襟,腰系绛紫色襕裙,纤细窈窕,明丽可人。见裴望初进来,谢及音招手让他上前,指着梧桐树上的喜鹊窠给他看。
“几日不见,这鹊巢竟这么大了,这两只喜鹊真是勤劳。”
裴望初道:“它们要一直这样忙碌四个月,直到三月繁生幼鸟才能歇一口气。”
“还要等两个月啊,”谢及音叹息道,“那时冬天都要过去了。”
裴望初安慰她道:“万物择时而生,春天确实是好时候,彼时天气暖和,您可以搭个木梯,上去看看刚出生的幼鸟,只是提防别让阿貍跟着爬上去。”
三月份的事,他现在就来叮嘱。
谢及音期待的心情变淡了,眼里笑意渐收,对裴望初道:“没有什么乐趣,罢了,来帮我绾发吧。”
她坐在妆台前,裴望初想给她挽高云髻,衬她今日这身衣裙,谢及音却摇头道:“今日要戴帷帽,不能挽高髻,梳低一点吧。”
裴望初道:“如此热闹的花灯,隔着垂纱看,只怕辜负良辰美景。”
谢及音如今正心事重重,既怕他走,又怕他走不脱,哪里还有赏花灯的心思。况她满头白发,不遮不掩地往人群中一站,人人都知她是嘉宁公主,届时就不是她赏花灯,而是旁人赏她了。
“殿下若是想遮掩身份,不如披件带兜帽的披风,比帷帽暖和,”裴望初将她的长发拢至脑后,露出她的额头,“这样如何?”
谢及音轻轻“嗯”了一声,随他安排。
他们卯时出门,正遇上崔缙回府。
今夜上元节,洛阳城内满城张灯,夜不闭市。应该由虎贲军配合金吾军维持城中治安,但太成帝却将此事单独交予卫时通,给崔缙放了一天假。
崔缙心中虽有不满,却又想到自己自年后以来忙于朝政,颇有些冷落嘉宁公主,遂驰马回府,打算邀她出门同游,不料正遇见她盛装而出,要携裴七郎出门看花灯。
她身披银白色兔毛披风,兜帽一圈柔软的毛领衬得她愈发高贵韵致。她扶着裴望初的手登车后,竟又朝他伸手,请他同车而乘。
崔缙心气儿更加不顺,狠狠甩了一下马鞭,险些惊了对面的马车。
看见崔缙,谢及音缓缓蹙眉。他今日不该在外当值么,为何跑公主府来了?
“殿下要带裴七郎出门吗,真是好兴致。”崔缙驭马上前,目光扫向裴望初,冷嗤道,“上元佳节,本该鸾俦相会,可不是什么身份都能同游赏灯的。”
裴望初温然一笑,“我只是侍奉殿下左右,若论相伴,当然只有驸马才有资格。”
崔缙又看向谢及音,却见她仍无相邀之意,只靠在软座上蹙眉,神情似有不耐烦。
“只是殿下今日心情不好,不必搅扰驸马,留我等在旁侍奉就够了,”裴望初伸手合上车门,又放下毡帘,对车夫道,“走吧,别耽搁了。”
马车无视崔缙扬长而去,气得崔缙又一甩马鞭。他欲跟去,显得太折节,欲回府,冷冷清清又没有意思。正犹豫间,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父亲奏禀萧元度自称裴氏旧主的折子已经递进宫,皇上为何还会允许公主带裴七郎出门,不怕他趁机跑了吗?
马车里,谢及音同样也在思考此事。
“驸马本应与金吾军一起维护今夜城内治安,父皇给他放了假,将此事交予别人,会不会与我有关,或者说,与你有关?”谢及音轻轻握住裴望初的手,有些担心,“他们会不会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别担心,殿下,我已经安排好,”裴望初安慰她道,“您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记住,咱们只是出门赏灯。”
马车停在雀华街西侧,裴望初将她扶下车,为她整理好兜帽,识玉与姜昭跟在他们身后,另有公主府的便衣护卫藏在人群中。
裴望初牵起谢及音的手往灯火通明的热闹处走,两人并肩而行,时而低声絮语,如一对正情真意浓的年少夫妻。
当街有人玩角抵、耍杂耍,谢及音看了几眼便失去兴趣,见她虽勉作欢颜,心里却藏着事,裴望初牵她到僻静处,柔声问她道:“殿下若是累了,咱们就回去。”
“咱们?”谢及音定定望着他,“你是说……咱们?”
裴望初意有所指道:“只要殿下愿意。”
只要她愿意,就能留下他吗?
谢及音望着他的眼睛,心中生出隐秘的妄念,攥着他的手缓缓收紧,又徐徐松开。
这座洛阳城熙来攘往,笙歌鼎沸,也藏着波谲云诡,刀光剑影。纵使留下他,也护不住他。
本就是自己要他走的,缘何此时又犹疑起来?
谢及音轻轻摇头,对裴望初道:“我不累,继续往前走吧。”
“殿下想好了?”
“想好了。”
裴望初伸手轻抚她的脸,似是低低叹息了一声。
谢及音道:“带我去买盏花灯吧,七郎。”
于是裴望初重新牵起她的手,护着她往卖花灯的地方走。有一处酒楼的花灯样式最多、卖得最好,为了招徕顾客,更以花灯上的画为谜面,或猜字、或猜典,猜中者可得此花灯,连中三盏可免费上楼喝酒。
谢及音挑中了一盏玉兔花灯,灯上画着一女子低头抚琴,不远处一年轻英气的少将军循声而望。谢及音心中已有了答案,仍让裴望初猜给她,裴望初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见她要蹙眉,忍俊不禁道:“是曲有误,周郎顾。”
他从摊主手里接过花灯,点亮灯芯后递给谢及音,问她还想要哪个。
谢及音笑道:“只是眼下新鲜,何必太多,反倒受累。”
裴望初道:“眼下的新鲜也是新鲜,再挑一个吧,成双成对才好。”
于是谢及音踮脚往高处看,正挑得入神,忽见有人前来打招呼。
是王家六郎王瞻,身旁跟着一位穿绿衣的姑娘。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贵人,幸会,”王六郎朝谢及音行礼,介绍道,“这是家妹阿芜,这位……”
王瞻拿不准是否该点破她的身份,谢及音微微一笑,“姓谢。”
能让兄长屈礼相待的谢姑娘……王芜心中有了猜测,乖巧行礼,“谢姑娘万安。”
王瞻看到了谢及音手中提的花灯,说道:“前面有官府放的琉璃花灯,共有十盏,每一盏都有一人高,您若是喜欢,不妨同去看看。”
王芜道:“有几盏是哥哥画的。”
谢及音看了裴望初一眼,见他不言,遂对王瞻道:“好啊,那我与王六郎同行,劳烦六郎带路。”
谢及音松开了裴望初的手,转而与王瞻、王芜同行。
王芜是王瞻的庶妹,平日在家中慑于王夫人的威严,不敢高声谈笑,展露性情。今日难得有机会出门,见谢及音温柔可亲,一时便忘了身份,与她说笑起来。
“……不仅花灯漂亮,还有傩舞表演呢,听说有近百人,真是十分热闹。”
谢及音手提玉兔花灯,偏头听王芜说话,仿佛十分专注,然而她的心神却凝聚在身后的人群里。
她只敢看前方的热闹,不敢回头看,怕回头时已不见人,心里会难过,只当他还在不远处跟着,若是伸出手,便能上前来握住她。
而此时的裴望初,正缓步跟在她身后三五步远的地方,遥遥看着她被王家兄妹簇拥着,两侧酒楼花灯光影辉煌,落在她肩头,恍若仙人玉女,映得人间失色。
她本该是这般被人捧在掌心里,裴望初心中默默地想,真可惜,现在还不能独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