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德川在东瀛一手遮天,将薛采薇带回临京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
孟如韫让薛采薇先安心在德川将军府中住着,想办法让德川放松对她逃跑的警惕,外面的事情交给她来安排。
听说孟如韫想在东瀛做生意,薛采薇想办法给她弄来一张带有德川家纹的许可令。有了这张许可令,管理海关和关榷的官员不敢再为难她,孟如韫成功将商铺开了起来。考虑到德川对大周的警惕,她让伙计们将铺子装扮成西域风格,准备下次去西域的时候再请几个西域人来帮她打理铺子。
薛采薇从她铺子里拿走一张漂亮的西域地毯,铺在她宴客的房间里,很快,东瀛各贵族的夫人小姐们也争相光顾,将几百张地毯抢购一空,听说过段时间还会有新货,又在她这里预订下一千多张。
薛采薇还用从她这里拿的干红花煎水泡茶,此花有活血化淤、解郁安神的功效,德川将军喝过几次后觉得对疏解水军的湿寒症状效果不错,得知是西域草药,买了许多赏给下属。
有薛采薇的帮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孟如韫从西域带来的货物就卖空了。她这一趟成本约在三万五千两,但是货物卖出后的收入和预收的定金超过了十二万。将成本与给刘忘筌的分成扣除后,她试水的这一趟赚了足足有五万两。
孟如韫打算年底之前再跑一趟西域,回到大周后,她将薛采薇的情况写信告诉了陆明时,未等他回信,便待着商队匆匆赶往西域。
这次去西域,除了收购地毯与药材之外,她还买了上万斤的棉花。
西域的棉花比大周的更加纤密轻巧,价格又低,做成冬衣会十分暖和。孟如韫十分喜欢,拨出五千斤,派人偷偷送往北郡给陆明时,剩下的打算贩到东瀛去。
五千斤不算多,只能做两千件冬衣,考虑到隐蔽性和缝制人手,孟如韫先送这些试试,若是他那边用得上,下次去西域的时候,她可以多收一些。
毕竟北郡的冬天有多冷,她是亲身体会过的。
作为回礼,这次陆明时又在东海郡码头上给她准备了惊喜,孟如韫看着停泊在码头上的双层巨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让她更惊讶的是从船上走下来的人,那是个身量颀长的中年男人,长相中正,虽然穿着一身粗布棉衣,举止间却仍见士大夫的从容儒雅。
他走到孟如韫面前一拱手,说道:“鄙人薛平患,听小侄子夙说姑娘有采薇的消息,特在此恭候。”
“原来竟是薛大人!”孟如韫惊喜难抑,忙屈膝回礼,“后辈不识,万勿见怪。”
两人登船详叙,原来当年薛采薇走失后,薛平患为了寻她的踪迹开始在海上讨营生。
他会造结实的大船,逐渐组建起一支船队,帮着当地的百姓清剿了方圆数十里的海贼窝,解救了许多被掳走的姑娘,却都没找到薛采薇的下落。这么多年的搜寻,他和夫人几乎快要死心时,陆明时却突然找人带信给他,让他带着船队在东海郡码头等着孟如韫。
孟如韫将薛采薇的情况告诉薛平患,薛平患听完后唏嘘不已,恨不能快船赶到东瀛去。可他也知道幕府将军不是寻常海贼,如今德川势盛,几乎代表着整个东瀛,自己若轻举妄动,反而会挑起两国争端。
可要他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困在异国他乡,他更不忍心。
孟如韫说道:“我们不打算硬来,我想找个机会让薛姑娘死遁,我已经找到了一种特殊的药,可以让人闭气若死一天左右。”
这药是她写信给长公主,让她从许凭易的师妹鱼出尘那里要来的。
鱼出尘与许凭易虽师出同门,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路子。许凭易医道求稳,用药温和,而鱼出尘则极端大胆,有时候她能救许凭易救不了的人,但有时候她能把寻常小病的人直接医死。
除了治病治伤之外,鱼出尘还喜欢捣鼓各种奇怪的药丸,比如能让人浑身发麻的药、让人记忆混乱的药、让人闭气若死的药。
长公主知道薛采薇的事情后,花了整整三千两银子从鱼出尘那里买了这两颗小药丸。
为以防万一,孟如韫自己尝试了一颗,闭气睡着后吓得手下人三魂七魄去了一半,一天后悠悠醒来,又把另一半人给吓得魂飞魄散。
根据这药的效果和作用时间的长短,孟如韫心里有了一个大概的计划。如今陆明时将薛平患给她找来,她心中的把握就更大了。
薛平患的船队给孟如韫省了很多银子,她带着薛平患一起去东瀛,让他扮作自己的伙计往德川将军府中搬运东西。
虽然孟如韫已经提前将这件事告诉薛采薇,可是远远看到薛平患的那一刻,薛采薇还是蓦然红了眼眶。
不过四五年未见,薛平患从风度翩翩的文人儒士变成了饱经风霜的海上商客。他的皮肤变黑了,两鬓也添了白发,只有目光仍慈爱如旧,欣慰而激动地看着薛采薇。
他扛着货箱从薛采薇身边经过,低声用东瀛语说了一句“夫人小心”。
薛采薇压不住喉咙中的哽咽,怕人瞧出端倪,匆匆扭头回屋去了。
这夜德川将军来到寒薇夫人院中时,明显感觉到了她的愁绪。
薛采薇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灯笼出神,眉眼间尽是无精打采的疲态。德川先问过侍女她今日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这才擡步走到她身边来。
他府中只有这一位夫人,虽然她是大周女子,但德川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喜欢上了她。何况她还救过他的命,兜兜转转,又被命运送到了他身边。
在德川心里,千妍万态,都比不过她欢颜一笑。
他低声问她为何闷闷不乐,薛采薇垂眼不言,为了逗她开心,德川学街上小儿的笑话给她听,薛采薇听完,嘴角勾了勾,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神采。
德川自身后拥住她,柔声询问道:“是何人令你伤心,抑或别有所求?”
“我只是整日自己待在府里,觉得有些孤单罢了,”薛采薇握住他的手,盈盈望着他说道,“我最近常听见街上小儿的声音,他们又笑又闹,我也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德川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的意思是,愿意为我生一个孩子?”
薛采薇柔柔地“嗯”了一声。
这是德川这么多年来最高兴的时刻,比他刚得到寒薇时都要高兴。
他知道自己强留下寒薇,其实并没有得到她的心。可如今她竟愿意为他生个孩子,这意味着她的心将彻底落在他身上,愿意永远留在他身边陪伴他。
对一个女人而言,还有什么是比愿意为对方生个孩子更死心塌地的表现呢?
是夜红帐垂落,纵情恣肆,薛采薇累极而眠,梦里也是满怀沉甸甸的心事。
十月底,将军幕府传来喜讯,寒薇夫人怀孕了。
这将会是德川将军的第一个孩子,德川非常高兴,同意了薛采薇想让孟如韫入将军府陪她解闷的请求。
于是孟如韫上午在商铺中打理生意,下午到将军府中去,这给了她很多机会帮这对父女联络消息,同时观察东瀛这些贵人之间的往来关系。
她又借着薛采薇的名义往将军府安排了几个婢女,这些婢女都是她从大周带来的,熟通东瀛语,练习了一段时间仪态后,模样举止与东瀛本地的侍女无异。
她们做足了准备,一直在耐心等待着出逃的机会。
十月底,东瀛国境沿岸出现了一群凶悍的海寇,抢劫了许多过往船只,东瀛派出几支海军围剿,不料对方十分强悍,输得一败涂地。德川将军怀疑是大周军队扮作海寇,打算亲自去看看,他临行之前加强了府邸防御,叮嘱薛采薇安心养胎。
薛采薇亲自送他出门,叮嘱他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昨天晚上做梦,梦见两个小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薛采薇挽着德川的胳膊,擡脚迈下台阶,笑意柔和地问他,“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德川摸了摸她的脸,“若是女孩,会生得如你一样美丽,若是男孩,也会继承你的聪慧。我都很期待。”
薛采薇含笑低头,“你这次若是去得久,回来的时候就能直接见到孩子。别忘了给孩子带礼物,女孩要粉珍珠,男孩要蓝珍珠。”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礼物?”德川问她。
薛采薇轻轻抱了他一下,说道:“我想要你平安回来。”
两人依依不舍,德川一步三回头地出门离开。薛采薇一直站在门外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又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身回去。
如果事情顺利,这将是她见到德川的最后一面。
她要让德川觉得自己是期待他回来的,这样她假死的计划才不会显得可疑。
当然,这也是她得一点私心,她希望与他的最后一面,能让他高兴一些。
德川离开后不久,薛采薇召孟如韫入府,孟如韫将盛着小药丸的瓷瓶交给她,叮嘱她服用方法和禁忌。
“这颗药大概能让你闭气一天左右,德川将军赶回来要两三天的路程,待他离幕府不远时,会有人给你递消息,届时你再服药,免得过了时效后露馅。”
薛采薇接过瓷瓶小心收好,“如何瞒住府中婢女?”
孟如韫道:“放心,那天守在你身边的都是自己人。”
薛采薇点点头,面上却仍不见有几分轻松的神色。
孟如韫问她:“夫人莫非还有什么顾虑?”
“顾虑倒谈不上,”薛采薇苦笑,双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叹息道,“我只是觉得自己有些软弱,明明等这一天等了许多年,朝朝暮暮盼着能回大周,如今要回去了,却又有些舍不得。”
孟如韫没问她是舍不得这里的生活还是舍不得某个人,薛采薇邀请她相伴去院中走走。
东瀛本地盛产樱花,而德川将军幕府中却栽满了桃树。
“这些树都是从东海郡运来的,每一棵都是德川亲手所种,他说第一次遇见我时,不远处就有一片桃林,那时正是三月,桃花开得极盛。”
孟如韫问:“这边的桃花开得好吗?”
薛采薇笑了笑,神色中似有怀缅,“草木不及人恋旧,德川悉心照料,这些树都长得很好,三月有花,八月有桃……可惜我看不到它们明年三月开花了。”
薛采薇站在树下,仰面闭眼,似在回忆三月时桃花纷落的景象。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有种沉静柔和的美。
许久之后,她忽然笑了,自我开解道:“世间安得双全法,能有选择的余地,已是上天待我不薄。”
见她能想开,孟如韫心中也轻松了许多。
几日后,薛采薇出门作客,言语挑衅了早就对德川将军不满的东瀛皇后。
东瀛皇后本就对德川独揽大权十分不满,忌惮薛采薇怀了他的孩子。听薛采薇话里话外有要将她取而代之的意思,东瀛皇后十分愤怒,让人暗中到将军府投毒,要杀掉德川将军这唯一的孩子。
薛采薇将毒倒掉,却依然作出服毒而亡的假象。
消息传到军中,听闻噩耗的德川将军昼夜疾驰赶回来时,薛采薇已经没了气息,她静静地躺在他怀里,面容苍白,身体僵硬。
德川抱着薛采薇的手不停地颤抖,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却始终看不清她的面容。
突然,他拔剑而起,欲自刎于薛采薇面前,幸而孟如韫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
她心中震惊,仍要努力作出一副伤心情态,用东瀛语劝他道:“夫人未来得及留手书,托奴婢将此玉转交给您,她说想要按照大周的习俗早日下葬,请您亲自将她的棺木放到飘向故乡的海中,还望将军保重。”
德川将军静静望着那块玉,薛采薇同他说过,这是她从大周带出来的唯一的东西,是她母族所传,自她出生时就伴随她身边的玉佩。
“她还说什么了?”德川抚着薛采薇冰冷的面容,眼泪滴到了她嘴唇上。
“夫人还说,谢君照拂,半生无虞。”
德川闻言,埋首在薛采薇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他的眼泪濡湿了薛采薇的衣襟,他哭得那样绝望而痛苦,孟如韫不忍心瞧,悄悄背过身去,也跟着红了眼眶。
直到哭累了,德川依然抱着薛采薇不肯松手。孟如韫只好又擡出薛采薇生前的话安抚他,许久之后,德川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薛采薇,轻轻擦掉淌落在她脸上的泪珠。
她闭着眼,如同初见时那样美丽无双。
孟如韫唤来婢女为薛采薇更衣打扮,德川将军最后吻了她额头,小心翼翼将她放入棺中,又亲手为她钉好棺木,一路扶棺哀歌走向海边。
海风冷冽,天上的星辰分外明亮,遥遥指向西方的大周。
德川撑着一条小船说要送一送她,他在海上行了很远很远,直到望不见海岸,也不舍得将她的棺木放入海中。
孟如韫着急地站在海岸上翘首以盼,药效只剩不到两个时辰,薛采薇还怀着身孕,若不及时将她从棺材中放出来,很有可能会闷出人命。
冬夜的海上风高浪大,德川怎么会独自在海上待那么久?
这本就是个三分运气七分险的计划,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孟如韫心中越来越沉,她盯着滴漏,决定若是过了一刻钟德川将军还不肯回来,她就去告诉他真相。
宁可计划败露,总不能让薛采薇出事。
孟如韫按下心中的焦躁,命人悄悄准备好船只,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滴漏。
一滴,一滴。
最后一滴水落下,孟如韫倏然起身,却见昏暗的海面上出现一只小船,乘船的德川像个无声无息地鬼影,缓缓从海面上飘荡回来。
他的属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要扶他回幕府去休息,可德川刚上岸走了没几步,突然脚下踉跄,竟吐血昏厥了过去。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孟如韫却顾不得瞧他,一直在暗中紧紧盯着西方的海面。
过了约半个时辰后,遥远的西方海面上空升起一束橙色烟花。
薛平患成功接到了薛采薇。
孟如韫松了口气,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将军夫人去世后的几天,东瀛笼罩在一片哀戚的氛围里。
孟如韫在商铺中清点货物时,听客人们说起几句闲话。说是德川将军持剑闯宫,刺死了东瀛皇后,而后闭门不出,据说是生病了。
东瀛的局势有些动荡,孟如韫打算年底之前就回大周去,所幸她此次从西域带来的货已经卖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容易出手的棉花和药材,约莫半个月内就能卖完。
这几天她将账簿核对了两遍,除去各种花销和给刘忘筌的分成,她这两趟西域之行赚了近十五万两,足够应付答应给陆明时的军饷。
她暗中悄悄将钱全部换成白银和黄金,先行派人押送回大周,正当她收拾妥当回大周过年时,德川将军突然光临了她的商铺。
半个月不见,德川将军形容憔悴得险些让人认不出来。
然而他的目光依然冷峻锋利,打量着孟如韫,缓声说道:“原来你根本不是什么卖花女,也不是西域老板,你是大周人。”
孟如韫冷静以对道:“民女确实出生在大周,自幼跟随父母在西域漂泊,为博生计又辗转来到东瀛。民女既是西域老板,铺子中也有花朵寄卖。”
“府中下人说你经常唱歌谣给寒薇听,你给她唱的,是大周歌谣。”
“那是民女的父母教给民女的,有许多种唱法,民女还会西域语——”
“你胆敢欺骗我!”德川将军突然掐住孟如韫的脖子,厉声问她:“寒薇呢?寒薇去哪里了?!”
孟如韫被他掐得喘不上气,咽声说道:“夫人……去世了……”
“是你逼死了她是不是?她听见你的歌,想起了家乡,宁肯死在我面前……”
“将军……”窒息感让孟如韫十分难受,她勉强出声说道:“夫人她……怀了您的孩子……她就算舍得您……也舍不得孩子……”
德川情绪十分激动,孟如韫险些以为自己要死在他手里时,德川却突然放开了她。
他想起了寒薇腹中的孩子,那个他和寒薇都十分期待的孩子。他曾见寒薇在独自无人时,一脸柔情地抚着小腹唱歌。
她那么爱他们的孩子,心里一定是有他的,一定舍不得离开他。
德川背对着孟如韫,先是无声落泪,继而颓然痛哭。
在此之前,他仍幻想着这是一个骗局,他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因为他的疏忽,使寒薇和他那未出生的孩子绝望而死。
孟如韫扶着桌子猛烈地咳嗽,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长长叹息了一声。
许久之后,德川擦了擦眼泪,转身望着孟如韫,双眼赤红而哀伤。他对孟如韫说道:“既然寒薇已经回家,希望你回到大周后能妥善她的棺木,让她安宁长眠,勿为外人侵扰。”
孟如韫点头应下。
德川离开后,孟如韫收拾东西马上启程回大周。因为担心船队里有德川的眼线,所以薛采薇没有露面,薛平患早早带着人在码头上迎接她。
孟如韫走下船来,见到他后十分高兴,“薛叔!”
薛平患遥遥朝她拱手,“盼了这么多天,总算是安全回来了,我也能放心了。”
“薛叔盼我做什么,准备请我喝酒吗?”孟如韫乐呵呵问道。
“请你喝酒是应该的,你可是我们薛家的大恩人。”薛平患后退一步,朝孟如韫行了个大礼。
“别折煞我了!”孟如韫忙上前搀扶,笑道,“薛叔不必记挂心上,采薇姐姐也帮了我不少大忙。”
两人边说边往码头里面走,薛平患朝停在码头不远处的马车指了指,“采薇回来了,你却没回来,这段时间实在是让人担心,你若再迟归几日,怕是有人要杀到东瀛去了。”
孟如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马车静静停在那里,马儿时而东张西望,时而低头吃草,一阵风吹过,卷起马车的帘子轻轻鼓动。
孟如韫心跳骤然加快,“那是……”
她未等薛平患回答,已经提裙往马车跑去,北风在她耳边呼啸而过,她气喘吁吁地登上马车,掀开帘子,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