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年跟着陈玄石回两淮军大营休息,程双将知州府发生的事告诉了他,程鹤年听完后皱眉道:“我书房里怎么会有锻造场的账簿?”
程双一惊,“不是大人您收集的证据吗?我亲自在您书房里找到的。”
“那个自称我书僮的小厮你认识吗?”
程双摇头,“不认识,我还以为是原来知州府里的本地人。”
“去把他找来。”
程双领命,连夜赶回知州府,然而此时陆明时早已离开,成功和沈元思等人会合,听他们汇报了行动中的具体情况。
“积势已成,咱们先回临京,等着看他们狗咬狗。”陆明时说道。
程双往知州府跑了一趟,没找到人,回两淮军大营时天色已经渐亮。昨夜程鹤年也一夜未眠,与陈玄石密谈了整整一夜。
见程双蔫头耷脑地回来,程鹤年问道:“人找到了吗?”
程双摇头,“人不见了,问府中的人,都说不认识他。昨夜是属下太心急,被人利用了。”
“罢了,不怪你,他们既已布好局,不是我们小心谨慎就能避开的。”程鹤年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书房中的账簿,还有那个小厮,应该都是长公主的手笔。她要利用我,把徐断贪渎的案子搬到台面上来。”
“啊?”程双惊诧。
程鹤年说道:“她一边把证据塞给我,一边撺掇徐断对我下手,又派子珏兄来救我,昨天一来一回那么大的场面,活生生把我架在徐断等人的对立面,长公主要让这件事从我手里闹大。”
“这毒妇……”程双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您必不能遂她的意,不如与徐断通个气,把这件事瞒下来,让她的谋算落空。”
“瞒下来?”程鹤年冷笑,“你当这钦州是铁板一块吗?长公主有能力在锻造场和我的府邸中安插人手,说明这件事她已经掌握了十之八九,只是她不愿自己出面向太子发难,所以把刀递给我。眼下我有两条路,要么接了刀,告发此事,不过是死几个徐断罢了,可如果我不接,逼急了长公主亲自出面,那么不仅是徐断、我程家,连太子都别想逃脱罪责……你想想,徐断不过从三品,有什么本事能在劫杀我之后让我爹在朝中敢怒不敢言?众人便会猜背后有太子授意,可太子为何要掩护这件事,这不就等于告诉皇上,太子不仅早已知情徐断贪污的勾当,而且还从此勾当中谋利吗?”
程鹤年一口气将这件事捋了个明白,程双在一旁听得冷汗直冒。
“这是个阳谋,长公主已经料定,只要我不想拉东宫和程家下水,就必须做这把刀,”程鹤年无奈一笑,“昨夜子珏兄已经写好了折子,参徐断劫杀朝廷命官,我也该回去写折子参徐断贪污了。此事我已写信向父亲说明,他自会与太子殿下商议,弃车保帅,也是无奈之举。”
七月十四日,在两淮安抚使陈玄石的亲自护送下,程鹤年一路快马从钦州赶到了临京,他先回了趟程家,程知鸣的书房里,太子萧道全早已等候多时。
程鹤年将自己写好的折子给萧道全过目,折子里弹劾了两淮转运使徐断私贪官铁、贪污受贿、劫杀朝廷命官等罪状,太子看时频频皱眉,将折子一合,递给程知鸣,“程阁老也看看,孤觉得子逸话说得太重了。”
程知鸣看完后面无表情地问太子:“殿下难道还想保徐断?”
“徐断蠢货一个,死不足惜,可两淮是孤的钱袋子,为了保你的宝贝儿子,让孤折了摇钱树,阁老觉得合适吗?”萧道全声音微冷。
这话说得颇令人寒心,但程鹤年面上不显,只上前恭声劝道:“此番是长公主要向您发难,明天就是筑坛祭天大典咱们若没个决断,恐怕长公主会在大典当天揭露此事,届时难免牵扯到您。”
“你觉得折一个徐断进去,孤的好姑姑就会满意吗?”
程鹤年道:“长公主是否满意不重要,重要的是让陛下满意。您今日将折子递上去,请求严惩徐断等人,一来可以昭示您的清白公正,二来也可以先发制人。既然陛下已经收了折子,若长公主明日再在大典上提此事,那就不是为公而是徇私,执意要给您和陛下难堪了。”
萧道全思索了片刻,道:“子逸说的有道理。孤等会就把折子递进宫,若陛下让内阁处理此事,程阁老,徐断对孤还有用,你看着从轻发落吧。”
“徐断死罪难逃,殿下若只想保两淮财政,不如换个人。”程知鸣说道。
萧道全道:“虽然此事攀扯不到孤身上,但徐断毕竟曾是我手底下的人,他刚出事,就算是为了避嫌,父皇也不会答应再让我的人掌控两淮。”
“别人都不合适,可有一个人合适。”
“谁?”
程知鸣道:“殿下觉得犬子如何?”
“你说子逸?”萧道全与程鹤年俱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萧道全笑道:“程阁老不愧是程阁老,这算盘打的真响,孤辛苦谋划,倒是给你程家做了嫁妆。”
程知鸣道:“殿下言重了,程家的也是殿下您的,眼下除了犬子,您手里的其他人,恐怕都不太合适。”
程知鸣的话落在了萧道全的心坎上。若是徐断刚倒台他就又推了个太子党上去,无异于把刚洗干净的泥再糊到身上,告诉别人两淮贪污案他也有份。可若是让他眼睁睁看着萧漪澜的人掌控两淮,他更不甘心。
眼下唯有程鹤年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上折子揭发徐断贪污案,这件事里没人比他更清白。推他做两淮转运使,既名正言顺,又能重新把控两淮。
萧道全有些心动,但也有顾虑,“可子逸毕竟年轻,还是个新科进士,在钦州任通判未满一年。两淮转运使可是从三品,朝中多少人盯着的肥差,会不会难以服众?我看迟令书那老狐貍第一个不答应。”
“只要殿下您点头,剩下的事,仆自会周旋。”程知鸣道。
萧道全点点头,“阁老若是有本事给自家挣个转运使回来,孤自然乐意跟着沾光。”
程鹤年闻言上前拜谢,“谢太子殿下提拔,子逸定不负殿下期望。”
萧道全茶喝得差不多了,收下折子,从后门乘小轿离开程家,要回宫将弹劾徐断的折子递给宣成帝。沈元思趴在不远处的屋顶上看见太子的小轿离开后,点了个人去给陆明时报信,自己继续守着,又过了约半个时辰,他看见程鹤年也自后门而出,沈元思从房顶上跳下来,远远跟了上去。
程鹤年径直去了江家,他没叩门惊动江家的人,只站在不远处等着,没一会儿便看见青鸽拎着药包走过来。
青鸽瞧见他,吓了一跳,“程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程鹤年说道:“我有事找阿韫,劳烦让她出来一趟。”
“那……那……我进去问问。”青鸽忙进去通传,过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孟如韫自江家走了出来。
她看见程鹤年,面上神情十分复杂,示意他走到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说话。
“你不是在钦州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程鹤年望着她,“我为什么回来,你心里不清楚吗?”
“我清楚什么?”
“阿韫,我对你一片真心,你就算看不上,也不该如此作践。”
孟如韫更糊涂了,“程鹤年,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作践你了?”
程鹤年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这封你,可是出自你手?”
孟如韫看了眼信封,承认道:“是。”
“你从一开始就是长公主的人,还是收了她什么好处?”
“我不认识什么长公主——”孟如韫将信封里的信抽出来,看见里面的内容,忽然哑了声。
只见那信纸上写着:钦州城外清月亭,十日戌时,愿君来相见。
信不是她写的,字却是出自她手的字。
钦州……清月亭……十日……戌时……
孟如韫忽然想到了陆明时让她写给程鹤年的那封信,那不痛不痒的四句话中,恰好正包含了这些字。
程鹤年见她沉默不语,心里慢慢沉下去,“阿韫,你与我说实话,你是有心算计我,还是被什么人利用?”
躲在不远处偷听的沈元思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这些天他和陆明时躲在暗处搅浑弄浊,对朝堂上的人处处小心,偏偏把孟如韫给忘了。
只要孟如韫说出陆明时的名字,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会有暴露的风险。
沈元思会信她吗?会让她在东宫面前说出这一切吗?在此之前,他们还有阻止她开口的机会吗?
沈元思心里飞快盘算着各种最坏的打算,却听孟如韫低声回答道:“是我。”
沈元思愣住了。
“孟如韫,我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样……要这样算计我……”
听到这个答案的程鹤年红了眼眶,捏着她的肩膀质问她,“长公主许了你什么,我也能给你,你为何要亲她远我?”
孟如韫垂下眼,“她于我有恩。”
“那我呢?我对你有情。”
孟如韫默然半晌,“程公子,是我对不住你。”
“一句对不住,就算解释了吗?”程鹤年冷笑道,“你可真是冷漠无情。”
孟如韫不再说话,任程鹤年如何质问,都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程鹤年被她伤透了心,怅然道:“你不知道我收到信的时候多么欢喜,我以为你真的要来见我,我在府里给你准备了最舒适的住处,请了会做临京菜的厨娘,你房间里的笔墨纸砚,都是我亲自挑的。孟如韫,你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只能不停地说服自己,你一定是被人利用,被人逼迫……孟如韫,你明白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心里有多难受吗?”
孟如韫紧紧捏着那封被动过手脚的信,心想,她大概也明白。
“罢了,你这样的无心人,大概永远无法体会这种感觉。”程鹤年苦笑着松开了她,她毫不辩解的坦诚让他更觉得心如刀割,他望着她,缓缓叹了口气。
“以后不要再掺和这些事了,阿韫,朝堂不适合你。”
他说完就转身离去,孟如韫心中微动,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程公子。”
程鹤年脚下一顿,没有回头,只听孟如韫问道:“你不考虑一下长公主吗?”
“考虑什么?”
孟如韫斟酌着说道:“朝堂之势,瞬息万变,东宫如何,想必程公子已经看清了。”
程鹤年笑了笑,“看清又如何?”
“名剑不入锈鞘,良铙不击瓦缶,”孟如韫委婉劝他道:“程公子的目光不妨放长远些。”
程鹤年闻言转过身来,对孟如韫说道:“那你也该听说过,一脚难踏两船,好马不配二鞍。自古变节之臣,纵然最后站对了队,也不得善终。更何况,长公主再得君心民意,也不过一介女流,她又是为谁谋划,你心里清楚吗?”
没有人比孟如韫更清楚未来如何,按照上一世的发展,长公主会登基为帝,届时所有的太子党都会受到牵连。孟如韫还记得程鹤年的下场,他站在太子身后做了太多错事,后来被抄家问斩,赫赫程府轰然塌陷。
想起上一世的事,又因为心有愧疚,孟如韫出言提醒了他几句,见程鹤年态度坚决,也不好强求,说道:“那就祝程公子好风好水,青云直上。”
程鹤年问她:“这些话,是有人要你转达,还是你真心相劝?”
孟如韫道:“是我自己的意思。”
“那就够了,”程鹤年笑了笑,“你放心,之前的事,我不会追究。”
程鹤年离开后好一会儿,孟如韫缓缓叹了口气,这才想起自己将他寄来的银票捎出来,刚刚却忘了还给他。
以后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