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日夜,程鹤年如约前来清月亭。
因为深信写信的人是孟如韫,所以程鹤年只带了两个贴身随从前来,沿着小径往清月亭走,前脚刚迈进亭子,冷不防被人一个手刀砍在后颈上,力道、位置十分精准,程鹤年两眼一翻,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两个贴身随从见状抽出佩刀上前交战,过了几招发现打不过,跳出亭子就要跑。陆明时冲沈元思使了个眼色,沈元思佯追了几步,将那两人放走了。
待他回到亭子里,陆明时已将程鹤年结结实实绑好,他拉下脸上的罩布冲陆明时比了个大拇指,陆明时点点头,“走,去惠阳县。”
惠阳县的兵械锻造场开在城外,不受夜禁的限制,越是夜晚反而越活跃,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都在此时悄悄进行。锻造场里有很多服役的犯人,经常被逼着昼夜不息地劳作,常有人累死、病死,死后就用担架擡着往后山废弃的坑洞里一扔,过不了几天,野狗乌鸦就会把尸体清理干净。
陆明时和沈元思将程鹤年带到了锻造场抛尸的山洞,早有两个银甲卫等在此处,他们杀了两个锻造场的巡逻卫兵,换上了他们的衣服,看守着被陆明时丢进来的昏迷不醒的程鹤年,陆明时和沈元思没有逗留,简单吩咐了几句后就各自离开。
沈元思要去附近的锻造场,想个办法将徐断的人引过来,而陆明时则折身回惠阳县,用翻墙铁索翻进城中,一路溜瓦而行,悄悄潜进程鹤年住的知州府邸内。
知州府邸里正乱作一团,那两个被沈元思故意放走后的侍卫带回了程鹤年被劫走的消息,却不知是何人所劫。众人乌泱泱吵了许久也没吵出个办法,正此时,陆明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趁众人吵嚷之际换了身府中书僮的衣服,又用古铜色的浆粉掩了面色容貌,夜里灯光昏暗,粗粗一瞧,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只听陆明时高声道:“大家先别吵!我大概猜到程大人是被谁掳走的了!”
“你说!是哪路山匪不长眼,劫人劫到青天老爷头上来了?”说话的人是程鹤年从临京程家带到钦州人来的亲信头子,叫程双,他与程鹤年的关系更紧密,若是程鹤年在钦州出事,他也不必活着回程家去了,所以他比知州府邸的本地人更担心程鹤年的安慰。
陆明时早已提前摸过知州府的情况,说道:“小人觉得此事蹊跷,并非是山匪所为,更像是蓄意图谋。”
程双眯眼瞧他,“小子,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陆明时道:“前些日子知州大人刚把小人调到书房做事,小人初来乍到不知规矩,不小心撞见了知州大人私下翻阅几本私账,大人警告我不许对外提及,所以小人适才一直犹豫,没有说出来。”
“什么私账,我们说的是大人被劫的事!”府中管家十分不耐烦地斥责他。
程双却听出了话外音,“你是说账本与大人被劫持有关系?”
陆明时态度惶恐道:“小人只是猜测,什么都不知情,若是猜错了,还望程兄勿怪。”
程双问他:“那你可知账本在何处?”
“大概……大概知道位置。”
程双往管家要了书房的钥匙,带陆明时去程鹤年的书房找账本。他的书房很大,两人翻了很久,最后在陆明时“不经意”的暗示下,程双将账本翻了出来。
那账本上赫然写着“惠阳县石合铁锻造场分成账簿”这几个大字,里面记录了去年惠阳县石合铁锻造场制造的劣品兵器数量、从中盈余的铁料重量,落款处有两淮转运使徐断的花押签字。
程双不是普通家丁,自幼跟在程鹤年身边长大,算他半个书僮半个侍卫,这些朝廷重臣在搞什么把戏,他心里已有了几分猜测,也顺利地按照陆明时预设的那样,猜测程鹤年是因为发现了这一勾当而被徐断的人劫走。
若是徐断想杀人灭口,那他家大人此刻十分危险。
陆明时在他身后斟酌着开口:“程兄……这账簿……小人……”
程双将账簿往怀里一揣,对陆明时道:“若此事是真,你就算立了大功,救回大人后必有重赏。”
“谢谢程兄!谢谢程兄!”陆明时忙不叠作感激惶恐状,亦步亦趋跟着程双回到前院。
程双点了几个心腹兄弟,“走!跟我去找陈安抚使大人!请他派兵搭救知州大人!”
两淮安抚使陈玄石,陆明时要的就是他出面。
大周文臣武官分治,地方文武官员互不辖制,防止他们相互勾结。文官位高权重,每三年就要换地方或者调往中央,武官地位低、权力小,但不必隔几年就挪窝,许多地区的安抚使已在本地盘桓许多年,可以掌控本地区五千人之内的士兵调度,超过五千,就需要朝廷虎符为信。
徐断有钱有手段,还有太子做靠山,隐然已在两淮地区独霸一方,然而他尚未收服军方的安抚使陈玄石,一来是他只想捞钱不想造反,没必要跟军方走太近,徒惹朝廷猜疑;二来是陈玄石这人比较油盐不进,他是程知鸣程大学士提拔上来的,算起来与他徐断同属东宫麾下,可徐断多次相邀,陈玄石从不搭理,连他送去的礼物也尽数退回。
若说这钦州地界还有谁与徐断对着干,必属陈玄石无疑,况此人是程知鸣的得意弟子,程知鸣的儿子在钦州出事,他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陆明时料想程双会去找陈玄石帮忙。
果然,程双带人夜扣安抚使府邸大门,两个时辰后,陈玄石亲自去军营点了两千步兵,浩浩荡荡开往惠阳县方向。
陆明时心里松了第一口气,然后给沈元思放了个银色烟花。
沈元思这边的事情也很顺利,成功忽悠住了徐断派来监工的师爷,徐师爷听说知州大人偷走了账簿要告发他们,脸色狠狠一白,又听说巡逻卫兵已经抓到了程鹤年,心中又微微一松。
徐师爷怕程鹤年跑了,连忙点了几十个亲信卫兵随他去后山抛尸用的山洞里提人,他出发后不久,沈元思也给陆明时放了个银色烟花。
两队人马各自出发,此时,山洞里被陆明时打昏过去的程鹤年也悠悠转醒。
山洞很黑,程鹤年被反绑着的双手在地上一摸,摸到了一块人的头骨,吓得他惊叫了一声。
“有人吗?有人吗!”程鹤年试着喊了一声。
守在门外的银甲兵闻言并未动弹,直到看见空中炸开一朵紫色烟花,其中一个银甲兵拔出剑自己肩膀上捅了一剑,他用了些技巧,伤口不深,但是看上去触目惊心。另一个人将之前杀死的守卫尸体拖了出来,迅速与尸体互换衣服。
受伤的银甲兵踉踉跄跄地往山洞里走,程鹤年闻声惊觉道:“来者是谁?!”
“是程大人吗?”
“你是谁?”
银甲兵走到他面前,掏出腰间匕首划断他身上的绳索,“程大人快离开这里,徐断的人马上就就要来了!”
“谁?徐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程鹤年扒拉开身上的绳子,疑惑又警惕地望着他。
银甲兵说道:“徐断知道了您在调查石合铁的事,想杀您灭口。他的人绑了你邀功,刚才报信去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来救您,您快点离开这里。”
程鹤年闻言便起身往外走,走到洞口,看见地上横陈着一具巡逻兵的尸体,又看见救他那人身上也穿着巡逻兵的衣服,肩膀受了伤,看样子像是与地上的死人搏斗过。
程鹤年疑惑道:“你是谁?为何救我?”
“若不是怕大人疑我,我的身份本不应暴露,”银甲兵压低了声音,“我的主子,是大兴隆寺那位。”
监国长公主,当今皇上的亲妹妹,萧漪澜。
程鹤年电光石火间想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徐断听到了他调查石合铁案的风声,所以派人劫杀他,而长公主安插在锻造场的暗桩知道这件事后,出手救了他。
“救命之恩,改日必当重谢。”于是程鹤年不再犹豫,转身往山下走去。
后山下山只有一条小路,程鹤年一路摸黑,连走带摔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他刚走下山不远,发现附近进出锻造场的道路已经被陈玄石带来的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程鹤年认得他们身上的衣服,乃是两淮军大营的服制,心中惊喜,“是子珏兄来救我了!”
诚如陆明时所料,陈玄石带来的士兵与徐师爷带来的人正面相撞,两方正僵持不下。
陈玄石让徐师爷交出程鹤年,徐师爷坚称自己没见过知州大人,于是陈玄石掏出账簿让徐师爷解释,徐师爷咬牙不认,陈玄石便要亲自带人去锻造场里面搜,徐师爷搬出靠山的靠山,也就是太子殿下来提势压人,陈玄石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无所谓得罪谁,可他要替他的座主程知鸣考虑。
陈玄石正犹豫间,程鹤年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子珏兄!你来得及时!”程鹤年大舒了一口气。
看见程鹤年安然无恙,陈玄石也松了口气,徐师爷却吓得面无血色。
程鹤年三言两语将自己如何被绑、如何被救告诉了陈玄石,陈玄石冷笑着扫了眼徐师爷身后的几十个亲信,质问徐师爷:“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贪污在前不归我管,可竟然敢劫杀朝廷命官,真是胆大包天,来人,把人都给我绑了!”
徐师爷带的几十个人哪里敢跟陈玄石硬拼,被人卸了兵器,像绑鹌鹑一样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