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万国魔术大赛的举办人,贝特朗原本是想把维克多捧上世界冠军的宝座,最后如意算盘落了空,反而让易希川获得了最终的冠军。他虽然极不情愿,但依然没有食言,当场兑现了赛事的奖品。
贝特朗亲自登上戏台,随后两个洋人抬着一口箱子,跟在他的身后。两个洋人将箱子放在了易希川的面前,贝特朗亲手打开了箱子,里面装有十根金条、骷髅傀儡和一只黑色的手提箱。
易希川在废弃厂房里见过骷髅傀儡,此时看见箱子里的骷髅傀儡,与当日所见一模一样,应当是真的。至于那只黑色的手提箱,想必便是大名鼎鼎的轻重箱子。
戏台片区聚集了不少记者,此时都涌到戏台前方,对着易希川拍照,争先恐后地采访。易希川心中惦记着骷髅傀儡和轻重箱子,简单回答了几个问题,便搬着装有赛事奖品的箱子,返回了后台。
易希川对幻戏极为痴迷,他让双鱼将后台的门关上,随即独自研究起骷髅傀儡来。骷髅傀儡是一具以象牙雕刻成骨节再拼接而成的骨架,重要的骨节上都有丝线连接,极为复杂,易希川不擅长傀儡戏,摆弄了片刻,依然不得要领。
他又去琢磨那只轻重箱子。他在万国魔术大赛期间,为了应对那些欧美魔术师,曾主动去了解欧美魔术,由此知道了轻重箱子的来历。据说轻重箱子可以改变自身的重量,轻的时候,便是一个小孩也能轻松提起,重的时候,连身强体壮的大力士也撼动不了分毫。
他猜想轻重箱子的里面一定暗藏了某种机关,可是他将轻重箱子打开之后,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他研究了片刻,只在轻重箱子的底部发现了一块小小的可以扣开的箱皮,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暗扣。
“难道轻重箱子的秘诀这么简单?”他暗暗惊讶。
轻重箱子的底部藏有暗扣,如此说来,当年罗贝尔·乌丹表演轻重箱子魔术时,只需事先在地上嵌入一根钩钉,然后将轻重箱子放向地面时,若是将暗扣对准钩钉扣上,自然力大无穷的人也无法提起,若是不让暗扣扣在钩钉上,自然谁能都提起这样一口空箱子。
在易希川无比讶异之时,后台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双鱼问道:“谁?”
“双鱼姑娘,是我。”门外传入了贵叔的声音,“酒楼片区的庆功宴已经摆好了,宾客们都已经到齐了,老爷叫我来请你和易戏主过去。”
双鱼道:“有劳贵叔了,我和师哥收拾好道具,很快就过去。”
贵叔道:“好,那我就先过去向老爷回话了。”
易希川听见了贵叔的话,不再研究骷髅傀儡和轻重箱子。他打开那只刻有易字的道具箱子,先将骷髅傀儡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再放入轻重箱子,最后将十根金条用布裹好,也放在了里面。
他的这只道具箱子容量极大,三样奖品放入其中,尚有一些空余。他将表演“琉璃幻镜”的镜子背面的黑布扯下,那黑布不是单层,而是双层,如同一只巨大的口袋。他将黑布裹成一团,塞进了道具箱子,这一下便将道具箱子装得满满当当。至于那面镜子,他则弃之不管,显然镜子背面的黑布才是表演“琉璃幻镜”的关键所在。他提起道具箱子试了试,虽然重量不轻,但以他的臂力,提着走动不成问题。
双鱼打开了门。易希川提着道具箱子,与双鱼一起出了后台,离开戏台片区,来到了隔壁的酒楼片区。
酒楼片区已摆上了十几桌上等酒席,除了首席给易希川和双鱼留有两个空位置外,其他桌子都已坐满了人,其中有几桌坐的是蒋白丁手下的青帮混混,还有几桌坐的是万国千彩大剧院的人,贵叔、金童和袁木火都在其间,此外上海本地有头有脸的幻戏师,约有十余人,也都受邀前来,另有不少与鲁鸿儒有交情的富商名流,也坐在席间。
易希川一到,酒席上的人纷纷鼓掌,连连赞叹,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易希川走向首席,将道具箱子放在地上,团团作揖回礼,连声道谢,然后在空位置上坐了下来。他看了一眼首席上坐着的人,鲁鸿儒和蒋白丁都在,其他宾客都是上海本地有名望的几位幻戏师。
双鱼在易希川的身旁坐下,伸手指了指首席的右侧。易希川顺着双鱼所指望去,只见首席右侧的空地上,摆放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镜框形木架,木架上拉着一块白色的布幔,看起来像是表演灯影戏的台面。
易希川不明白为何要在酒席之间摆放这样一个台面,暗自生出了一丝好奇。
这时,鲁鸿儒咳嗽了两声,缓缓站起身来,说道:“今晚易戏主摘下了万国魔术大赛的桂冠,这是我们中国幻戏界莫大的荣耀。此事可喜可贺,诸位一同举杯,一起敬易戏主!”
好几桌的人纷纷起身,高举酒杯,向易希川道贺,那几桌子的青帮混混却坐着没动。蒋白丁看在眼里,大大咧咧地站起身来,嘴角一抽,笑道:“不错,这等喜事,是该敬易戏主一杯。”几桌子的青帮混混这才起身举杯。
易希川站起身来,向众人道谢,共饮了一杯。
待所有人坐下后,鲁鸿儒依旧站着,说道:“当初在中日幻戏擂台赛上,斋藤骏耀武扬威,是易戏主力挫斋藤骏,保住了圣物龙图,如今易戏主又连克强敌,拿下了万国魔术大赛的冠军,赢回了圣物骷髅傀儡。在座有不少幻戏界的同道,应该都知晓幻戏界有三大圣物传世,易戏主以一人之力,守护了其中之二,可谓功高望重。如今‘上海三魁’名头已空,依我所见,易戏主无论幻戏技艺,还是为人德行,当可为魁首,另外二魁,待他日有厉害的幻戏师崭露头角之时,再行推选。在座的幻戏师,都是上海本地有名有望的人物,足可代表整个上海幻戏界,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十几位幻戏师纷纷点头,其中有人大声说道:“易戏主的‘神仙索’和‘琉璃幻镜’,都是一等一的厉害幻戏,又接连战胜了洋人和日本人,由易戏主为戏魁,那是我们上海幻戏界的荣幸。”
易希川没想到鲁鸿儒会突然推选他为“上海三魁”的魁首,急忙站起身来,连连摆手,说道:“鲁前辈,诸位在座的前辈,此事万万不可。‘上海三魁’是何等分量的名头,我年纪尚轻,能力尚浅,实在担当不起。”
鲁鸿儒微微笑道:“你若是担当不起,放眼整个上海,还有哪位幻戏师能担当得起?在座的幻戏师都已认可,此议就这么定了,从今日起,你便是‘上海三魁’之首。来,我们大家再敬易戏主一杯。”众人纷纷举杯,连声恭贺。
易希川嘴上连连推辞,心里却禁不住有些欢喜。倘若真能成为“上海三魁”之首,有了如此响亮的名头,他要在上海地界开馆收徒,重振师门,便会容易得多。
如此一想,他便禁不住有些心动了。
鲁鸿儒道:“易戏主,你若是再推辞,那便是瞧不上我们上海幻戏界了。”
不少幻戏师齐声附和道:“不错,易戏主就不要推辞了。”
易希川看了看鲁鸿儒,又看了看在座的十几位幻戏师,拱手说道:“承蒙诸位前辈这么看得起我,这‘上海三魁’的名头,我就暂且应下了,他日有更厉害的幻戏师涌现出来时,这名头便该奉还正主。从今往后,我易希川一定竭尽所能,力争为幻戏界做出更大的贡献!”
说罢他举起酒杯,道:“谢谢诸位前辈厚爱!”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此后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不时有宾客过来向易希川敬酒,此外还有一些观众路过酒楼片区,看见了易希川,也进来向易希川道贺。双鱼低声劝易希川少喝点酒,但易希川心情畅快,来者不拒,不多时便满脸通红,有了些许醉意。
这时鲁鸿儒咳嗽了几声,向易希川说道:“易戏主,金师傅为了庆贺你摘得桂冠,特意准备了一段灯影戏,要表演给你看。”
易希川朝金童看了一眼。金童已从座位起身,拖着微跛的右脚,一言不发地走到了首席右侧的布幔前,从一个贴身的布袋子里取出了不少色彩亮丽的皮人,慢慢地整理了起来。
易希川大声说道:“金师傅,劳你费心了。”
金童仿佛没有听见易希川说话,只管埋头整理皮人。
易希川知道金童对人素来如此,因此没有放在心上。金童瞎了一只眼睛,跛了一条腿,自从离开巴黎魔术馆后,便再也没有表演过幻戏,此时他拖着残疾之身,为了庆贺易希川夺冠而表演灯影戏,令易希川颇为感动。
金童整理好了皮人,将皮人拿在手中,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布幔的背后。很快布幔背后亮起了灯光,照得整张布幔白得刺眼。紧接着便是“当”的一响,布幔背后传来了一声刺耳的铜锣敲击声。
酒席上的众人纷纷停下了吃喝,转头向布幔望去。
只见雪白色的布幔之上,一个穿着大褂的灯影人出现了。那灯影人虽然不是精雕细琢而成,但从它的容貌和穿着来看,与易希川颇有几分相似,显然演的正是易希川。在那灯影人的身旁,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高台,高台上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灯影人,观其身形样貌,依稀便是斋藤骏。
易希川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此时金童表演的灯影戏,演的正是当初他和斋藤骏在中日幻戏擂台赛上对决的场景。
果不其然,易希川的灯影人一下子跳上了高台,与斋藤骏的灯影人你来我往,上下翻腾,相互之间发生着激烈的碰撞。片刻之后,斋藤骏的灯影人倒下了,易希川的灯影人则是昂首挺胸地立在高台上,显然是易希川获得了胜利。
这段灯影戏的故事虽然简单,但金童操控灯影人的技术十分娴熟,灯影人的动作连贯流畅,看起来极为舒服。
只是灯影戏通常需要乐器伴奏,需要幻戏师耍弄唱腔,还需要灯光不断地变化,方能让灯影戏显得紧锣密鼓,热闹非凡。但金童的灯影戏既没有乐器声,也没有他本人的唱腔,灯光更是一成不变,看起来颇有些单调和冷清。
一些路过酒楼片区的客人,看见有灯影戏的表演,而且演的是易希川和斋藤骏的对抗,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进来,驻足观看。
布幔之上,斋藤骏的灯影人被击败后,很快从布幔上消失了,接着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色衣服戴着黑色高帽的灯影人,那自然是维克多了。维克多的灯影人跳上高台,与易希川的灯影人展开了激烈的交锋。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碰撞,最终维克多的灯影人倒下了,易希川的灯影人再一次获得了胜利。
“好!”围观的客人越来越多,不少人看见维克多的灯影人倒下,情不自禁地高声叫好。
维克多的灯影人很快从高台上消失不见,紧接着一个身穿粉色和服的灯影人,出现在了布幔上。
易希川眼睛一亮,知道是秋本久美子的灯影人登场了。
秋本久美子的灯影人登上了高台,与易希川的灯影人往来交错。这一幕和刚才那段灯影戏颇为相似,演的自然是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同台较量的场景。只不过与之前那段灯影戏不同,易希川的灯影人并没有击倒秋本久美子的灯影人,一阵激烈的交锋过后,两个灯影人的动作渐渐变得缓和下来。
再过了片刻,两个灯影人之间连交锋都没了,反而跳下高台,并肩挨在一起,慢慢地从布幔的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如此来回不停地行走。布幔上出现了各种房屋建筑的灯影,两个灯影人行走于其间,如同在大街小巷散步一般。
如此并肩行走了片刻,易希川的灯影人忽然伸出了手,秋本久美子的灯影人也伸出了手,彼此的手牵在了一起。
易希川原本面带微笑,看得饶有兴味,当散步的画面出现时,他脸上的微笑便消失了,等到这一幕牵手的场景突然出现时,他的脸色顿时为之一变。他本来有了些许醉意,这一下便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下子醉意全无,彻底清醒了过来。
双鱼原本就在决赛进行的过程中,察觉到了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之间的微妙关系,此时看见灯影戏演绎的这一幕,惊讶疑惑的同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席间的宾客和围观的客人都认出了两个灯影人是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原本以为这段灯影戏是在演绎两人在决赛当中较量的场景,哪知彼此之间竟会如同恋人般牵手散步。
众人微微皱起了眉头,不知道金童到底要演绎一个怎样的故事,于是好奇心大起,聚精会神地盯着布幔上的灯影戏,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易希川的灯影人和秋本久美子的灯影人牵手之后,又散步了一会儿,然后停了下来。两个灯影人面对面地相互凝望,接着手臂交缠,竟然拥抱在了一起,尽显恋人之间的缠绵之情。拥抱之后,两个灯影人分开,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行走,但走了不远,似乎彼此都很不舍,又转身向对方奔去,再次拥抱在一起。
这一次不只是拥抱,两个灯影人嘴对着嘴,竟然亲吻了起来。
“啪”的一声重响,易希川狠狠地拍击桌面,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众人转头向他望去,只见他盯着布幔上的灯影戏,面色紧绷,额头青筋显露,大有怒容。
鲁鸿儒用手帕捂嘴,连连咳嗽,说道:“金师傅,你在胡乱表演什么?快停下来。”
然而金童并没有停止表演,布幔上的灯影戏还在继续,易希川的灯影人和秋本久美子的灯影人仍旧缠绵悱恻,长时间拥抱亲吻。
鲁鸿儒脸色铁青,站起身来,走到布幔跟前,沉声说道:“够了!”手臂一扬,将布幔连同镜框形架子一下子掀翻在地,露出了布幔背后正手举两个灯影人的金童。
鲁鸿儒道:“金师傅,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还不赶紧向易戏主赔不是!”
金童放下了易希川的灯影人,却将秋本久美子的灯影人留在手中。他一瘸一拐地走过首席,来到易希川的身前。他没有向易希川赔不是,反而将秋本久美子的灯影人塞进易希川的怀里,然后抬起蜡黄色的脸,眼皮一翻,仅剩的那只浑浊的右眼目光如电,冷冷地盯着易希川。
易希川心中一阵尴尬,又一阵恼怒,将秋本久美子的灯影人从怀中取出,说道:“金师傅,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童开口了,语速极为缓慢,声音异常低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己做的事,何必来问我?”
金童这一句话,让易希川一下子哑口无言。
易希川记了起来,当初他在万国千彩大剧院的首场驻台演出结束后,曾和秋本久美子私下约会,然后追着斋藤骏和秋本久美子去了上海城区,后来他从双鱼那里得知,金童知道他那晚的去向,当时他便猜想金童多半看见了他和秋本久美子私下约会的场景。只不过后来金童没有向任何人提及此事,他也就渐渐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哪知今晚在他夺冠的庆功宴上,金童竟会突然发难,用灯影戏的方式,当众将他和秋本久美子的恋人关系揭露了出来。
他知道金童的那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指的是什么,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双鱼忽然站了起来,说道:“金师傅,我师哥行得正坐得直,他在决赛中击败那日本女子,乃是众目共睹,他与那日本女子之间毫无瓜葛。你再这么胡乱泼脏水,污我师哥的名声,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她看见易希川被金童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便猜到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之间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可即便如此,哪怕她内心极为难受,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说话维护易希川。
金童脸皮一抖,神情似笑非笑,说道:“行得正……坐得直?”目光盯着易希川,“易戏主,你敢亲口说出这句话吗?”
秋本久美子本就是中国人,易希川与她相爱,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于是他应道:“行得正坐得直,这话我虽然不敢当,但我自问从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对得起天地良心。”
金童道:“国难当头,你与日本人勾结,天地良心这四个字,你根本不配提起。”
“我从没有勾结过日本人。”易希川道,“金师傅,我向来尊重你,与你没有任何仇怨,你为什么要含血喷人?”
金童转过了脸,目光扫过围观的众人,说道:“你首场驻台演出那晚,我亲眼所见,你与那个叫秋本久美子的日本女人私下幽会,还与斋藤骏见了面,我这话可有说错?”
易希川看了看围观众人,除了参加庆功宴的宾客之外,已有近百名路过的客人被吸引了进来,其中有不少是之前观看了决赛的观众。这些人惊诧疑惑的目光全都向他投来,他知道一旦承认,难免造成极大的误解,却还是应道:“不错,是有此事,但我没有勾结……”
“巴黎魔术馆被烧毁那晚,你和那日本女人一起从舞台上消失,直到后半夜才回到万国千彩大剧院。那么长的时间,你和那日本女人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金童打断了易希川的话,“你敢当着这么多同胞的面,实话实说吗?”
易希川想起了那晚与秋本久美子约会的场景,可这些私密之事,如何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他不由得面露迟疑之色。
金童道:“你不说,自有人替你说。”说着目光斜侧,盯着旁边的一桌酒席,冷声道:“袁木火。”
袁木火正坐在那桌酒席上,当即站起身来,应道:“师父,弟子在。”
易希川眉头一皱,望向袁木火,大感诧异。袁木火进入万国千彩大剧院以来,易希川与他有过不少交流,彼此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好,却从没听袁木火说起过金童是他的师父,而且袁木火在万国千彩大剧院里驻台演出,少不了与身为场工的金童照面,可两人照面之时,从来没有任何交流,便如同陌生人一般。此时听袁木火自称“弟子”,称呼金童为“师父”,易希川自然吃惊。
易希川看了一眼身边的双鱼,双鱼同样流露出了诧异之色。他再看向鲁鸿儒,鲁鸿儒神色平静,便连另外一桌酒席上的贵叔,也是毫无惊讶之状,似乎他们早就知道金童和袁木火是师徒关系。
鲁鸿儒除了一开始掀翻布幔让金童向易希川赔不是之外,此后金童不断逼问易希川,鲁鸿儒再也没有任何表示,反而坐回了席间,好整以暇地旁观。而蒋白丁靠着椅背,身子歪斜,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好戏。
金童向袁木火道:“当着在场众人的面,你把那晚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是。”袁木火应道。
他抬眼看着易希川,嘴角轻轻一抽,掠过了一丝冷笑,随即面朝众人,正色说道:“在下袁木火,本是大世界戏台片区的幻戏师,后来斗戏败给了易戏主,被赶出了大世界,以至于流落街头,穷困潦倒。易戏主不计前嫌,推荐我进了万国千彩大剧院,做了剧院的驻台幻戏师。我对易戏主感恩戴德,一直想找机会,报答易戏主的再造之恩。
“巴黎魔术馆着火那晚,易戏主在火海中消失,我想救易戏主的性命,几次想方设法冲进火海,却都被逼了回来。我万分焦急之时,忽然在围观人群之中,看见了易戏主的身影。我以为看花了眼,急忙追上去,发现果真是易戏主本人,只不过易戏主稍微易了容貌,若是不熟悉他的人,只怕难以认得出来。而在易戏主的身边,居然还有那个名叫秋本久美子的日本女人。
“他们二人牵着手,鬼鬼祟祟地远离了人群,坐上了一辆黄包车。我当时觉得奇怪,于是没有露面,远远地随在黄包车的后面,悄悄地跟了上去。”
袁木火停顿了一下,看了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一眼,继续面朝众人,往下说道:“黄包车一直拉到大世界方才停下,易戏主和那日本女人进了大世界,又是看电影,又是观看幻戏表演,一路上卿卿我我,如胶似漆,好不甜蜜。当时巴黎魔术馆着了大火,那么多人关心易戏主的安危,忙着寻人救火,岂料易戏主早就平安无事,居然还与那日本女子跑到大世界偷偷私会。易戏主和那日本女人一直玩到深夜,方才离开大世界,然后便有日本武士来接那日本女人回去。易戏主与那日本女人分别之时,我就躲在不远处的墙角背后,亲耳听见易戏主说在万国魔术大赛结束之后,他会亲自去上海国术馆拜访斋藤骏,还要当面提亲,娶那日本女子为妻。”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一片哗然,一道道目光齐齐向易希川射来,有的夹杂着疑惑,有的尽显愤怒,有的则满是鄙夷。
双鱼听完袁木火的这番讲述,抬眼看着易希川,见易希川没有任何要争辩的意思,显然袁木火所言并非胡编乱造。她想起那晚她为易希川担惊受怕,独自一人在万国千彩大剧院的门口一直守候到深夜,哪知易希川竟是与秋本久美子约会去了,而且回来之后,还对她说是去追罗慕寒。
她早就知道易希川对他有所隐瞒,只是没想到竟是隐瞒了这样的事。她的内心翻江倒海,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伤心,是嫉妒,是失望,还是愤怒。尤其是听到易希川要去国术馆求娶秋本久美子为妻,她的全身顿时急剧地发抖,紧紧抓住了酒桌上的桌布,尽可能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袁木火继续说道:“我知道易戏主本事厉害,我不是他的对手,自然不敢现身,于是偷偷跑回了剧院,把这些事告诉了师父。我一直仰慕‘魔圣’朱连魁,直到我来到万国千彩大剧院后,才知道金童竟是‘魔圣’朱连魁的传人,于是便拜了金童为师。师父知道易戏主勾结日本人后,叫我不要声张,等到今晚万国魔术大赛结束之后,这才当众揭穿易戏主勾结日本人的事,便是要让各位同胞都能认清此人的真面目,不要被此人的虚伪外表给骗了。”
袁木火的言辞越发激烈,说到最后,已是抬手直指易希川。
金童道:“姓易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易希川面对一道道或疑惑,或愤激,或鄙夷,或敌视的目光,默然了片刻,说道:“巴黎魔术馆着火那晚,我的确是和秋本久美子在一起。但我和她是真心相爱,我从没有与日本人勾结,没有做出任何背叛国家、伤害同胞的事。我可以对天立誓,我说的这些话,绝无半分虚假。”
这话的前半句一出,围观众人顿时群情激愤,哗声大作,至于话的后半句,却根本没人听进耳中。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金童冷声说道,“今晚的决赛,那日本女人的幻术如此简单,显然是故意让你夺冠。当初斋藤骏与你对决之时,也是不战而败,将胜利拱手相让。日本人把你捧成中国幻戏界的英雄,到底有什么图谋?”
易希川知道,只要将事情如实道来,说出秋本久美子的身世,说出斋藤骏找云机社报仇的由来,一切误会便可解开。但是秋本久美子的身世关系重大,要知道秋家的仇人是云机社首领林神通,如今云机社行踪诡秘,林神通藏匿不出,他怕秋本久美子的身世一旦暴露,会惹来杀身之祸,因此绝不能当众说出来。
易希川摇了摇头:“我已说过,我与秋本久美子是真心相爱,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更别说什么图谋。”
话音一落,周围顿时响起各种指责和谩骂之声,既有骂易希川的,也有骂秋本久美子的,各种污言秽语,充斥在易希川的耳中,甚至有人扔来果皮,砸在易希川的脸上。
易希川心生怒火,却强行克忍,任由众人百般辱骂。
一片哄闹声中,双鱼忽然低声道:“师哥,你当真爱上了那个日本女人?”
易希川扭头看着双鱼,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是真心爱着她,无论如何,这辈子我也要与她在一起。师妹,我一直瞒着你,对不起你。”
“你不必向我道歉,我只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双鱼道。
易希川道:“有些事,当着这么多人,我不能说出来,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好!”双鱼应道。她眉间英气毕露,转身直面众人,大声说道:“我师哥愿意爱谁,那是他自个的事,还轮不到你们来管。你们这些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辱骂我师哥?”
她目光一转,直视袁木火,说道:“姓袁的,你落难之时,我师哥好心帮你,你不记恩德,反而恩将仇报,暗地里捅刀子,真不是个东西!”又盯着金童,“你要揭我师哥的短,那就直言明说,耍什么灯影戏?这般处心积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师哥,这里没一个好人,用不着和他们浪费唇舌,我们走!”
话音一落,双鱼拉了易希川的胳膊,夺路便走。
双鱼这一串连珠炮般的话,不但让围观众人吃了一惊,也惊到了易希川,与此同时,他也暗暗感激不已。他急忙提起道具箱子,跟着双鱼往外走。
金童横跨两步,拦住双鱼和易希川的去路,看了一眼易希川手中的道具箱子,道:“易戏主要走,可以,但骷髅傀儡必须留下。”
双鱼道:“骷髅傀儡是万国魔术大赛的奖品,我师哥赢得了冠军,这东西便是我师哥的,凭什么要留下?”
金童道:“骷髅傀儡是中国幻戏界的圣物,岂能让勾结日本人的卖国贼拿走?”
“不错,骷髅傀儡必须留下!”席间的十几位幻戏师同时站了起来。
“说到底,原来是冲着骷髅傀儡而来。”双鱼扫视这些幻戏师,冷笑道,“当初斋藤骏以龙图为注,在擂台上耀武扬威之时,怎么没见你们这些幻戏师挺身而出,去夺回圣物?是我师哥拼了性命,这才守护住了圣物,不让圣物落入日本人之手。倘若我师哥都没资格拿走骷髅傀儡,那你们这些在我师哥拼命守护圣物时躲起来做缩头乌龟的幻戏师,还有你这个曾经在巴黎魔术馆替洋人驻台赚钱的‘魔圣’传人,又有什么资格来保有骷髅傀儡?”
说着抬起手来,一把推开金童,拉着易希川便往外走。
鲁鸿儒忽然连声咳嗽,站起身来,道:“易戏主,请留步。”
易希川停住脚步,转头看着鲁鸿儒,道了一声:“鲁前辈。”鲁鸿儒一直对他照顾有加,他对金童和袁木火等人不满,对鲁鸿儒却是极为尊重。
然而双鱼却一点儿也不客气,直接说道:“鲁鸿儒,难不成你也想要骷髅傀儡?”
鲁鸿儒道:“骷髅傀儡是易戏主从万国魔术大赛上赢回来的,自然当归易戏主所有。只不过易戏主与日本人有来往一事,虽然真假未明,但毕竟影响甚广,这‘上海三魁’魁首的名头,就当没有推选过吧。”
易希川道:“鲁前辈说的是,我受之有愧,正该如此。”
双鱼却道:“谁稀罕‘上海三魁’的臭名头?师哥,我们走!”
易希川向鲁鸿儒拱手见礼,这才重新提起道具箱子,和双鱼一起往外走。
鲁鸿儒是万国千彩大剧院的老板,在上海幻戏界立足已有十余年之久,而且还是“上海三魁”之一的谭素琴的同门师兄,如今“上海三魁”都已不在人世,鲁鸿儒便是上海幻戏界最有话语权的人物,他之前提议推选易希川为“上海三魁”的魁首,其他幻戏师自然附和。
此时他放出了话,承认骷髅傀儡归属易希川所有,金童、袁木火和其他十几位幻戏师也就不好再强加阻拦,只能极不甘心地盯着易希川,眼睁睁地看着易希川提着装有骷髅傀儡的道具箱子,和双鱼一起走出了酒楼片区。
易希川和双鱼走后,鲁鸿儒叹了口气,说道:“原本是为易戏主庆功,想不到却是如此收场。今晚就这样吧,各位都散了。”
十几位幻戏师纷纷向鲁鸿儒拱手告辞,相继离去,受邀前来的那些富商名流,也都告辞离开,围观众人也渐渐散了。片刻之间,刚才还喧闹至极的酒楼片区,便只剩下了万国千彩大剧院的人和蒋白丁手下的青帮混混。
蒋白丁站在鲁鸿儒的身边,忽然低声道:“哥,我的人都在这里,要不要现在动手?”
鲁鸿儒嗓音沉缓:“不必了。龙图还在剧院,他会回来的。”说着举起手帕,捂住嘴巴,重重地咳嗽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