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结果宣布的那一刻,观众席上的众多观众之中,有一个人快速挤出人群,离开了戏台片区。这人出了大世界,一路疾步而行,过街穿巷,向南而去,进入上海城区,来到了上海国术馆。
把守在大门外的两个日本武士,立刻打开大门,让这人进入了上海国术馆。
这人直奔三楼,来到一扇房门外,轻轻叩响了房门,随即后退一步,恭声说道:“大人。”
房门很快打开,斋藤骏出现在门内,冷冷地看着这人。这人是个日本武士,奉了斋藤骏的命令,换了一身便服,去大世界观看维克多和易希川的比赛,第一时间将比赛结果带了回来。
那日本武士不敢直视斋藤骏的目光,垂首说道:“大人,比赛已经结束,是那个支那人胜了。”
斋藤骏道:“退下吧。”
“嗨!”那日本武士立刻转身去了。
斋藤骏关上房门,走回到房间里。
这是秋本久美子的房间,此时秋本久美子正站在窗前。
“你说他一定会获胜,”斋藤骏说道,“现在如你所愿了。”
秋本久美子原本望着窗外,这时转过头来,大大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喜悦,随即脸蛋微红,低下了头。再过三天,便是万国魔术大赛的决赛,她很快又能和易希川见面了,而且决赛结束之后,易希川还会来国术馆拜访斋藤骏,并亲自提亲。
斋藤骏道:“你是我斋藤骏的传人,是日本新一届幻术大赛的冠军,我不管你的对手是谁,你必须赢下三天后的决赛。听见了吗?久美子。”
秋本久美子依旧低着头,轻声说道:“师父,他的幻戏很厉害,我赢不了他……我……我也不想赢他。”
斋藤骏说道:“你与荒川隼人有婚约在身,今天荒川隼人已从日本赶来了上海,你就不要再有其他想法了。昨晚你擅自和易希川私会,我没有追究,已是最大的容忍……你以后不要再和他有任何来往。”
秋本久美子抬起头来,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斋藤骏说道,“荒川隼人是因为你才受的伤,他为了赶上你的决赛演出,伤未痊愈便从日本赶来,你作为他的未婚妻,该去看望一下他。”
秋本久美子把脸偏向了一边,说道:“我不去。”
斋藤骏道:“不去也要去,你没有选择的权利。”
秋本久美子道:“我不想见到他。我一点也不愿意,我心里已经……已经有人了……师父,我不会嫁给他的。”
斋藤骏道:“你还想着那个易希川?他是支那人,支那人没一个好东西,你们之间绝无可能。”
秋本久美子心里暗想:“支那人又怎么了?我也是支那人,我娘亲也是支那人。”
但她没有把这样的想法说出来。她轻轻摇头,说道:“可是他对我很好。他不顾性命地救过我,他也救过你,他不是坏人……”
斋藤骏听见“他也救过你”这五个字,脸色顿时一沉。他心高气傲,十余年来战无不胜,却在外滩擂台上败给了易希川,后来又在废弃厂房败于徐傀儡之手,最终被易希川出手相救,这才侥幸捡回了性命,此事被他视为奇耻大辱,深深藏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此时秋本久美子提及此事,显然这是易希川告诉她的,斋藤骏顿时不悦,说道:“我带你来上海,是为了替你死去的母亲报仇,不是要你和支那人谈情说爱。你趁早死心,绝了其他念头。三天后的决赛,你就用我教你的冰幻术,战胜易希川,赢得骷髅傀儡,再从易希川的手上把龙图骗过来。有三大圣物在手,云机社必会现身。你如果得不到骷髅傀儡和龙图,那我唯有亲自动手,杀了易希川,把圣物夺过来。”
秋本久美子大吃一惊,一下子花容失色。她看着斋藤骏,几乎认不出这是她熟悉的那个师父。斋藤骏不再理会她,转身走出房间,“嘭”的一声摔上了门。
秋本久美子的耳畔不断回响着“杀了易希川”这句话,身子阵阵发软,扶着床沿,慢慢坐了下来。
她呆呆地坐了一阵,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远处街角的那株洋槐树,又望着夜色深处万国千彩大剧院所在的方向。她知道斋藤骏行事果决狠辣,一向说到做到,倘若她不能赢得骷髅傀儡,不能从易希川那里骗来龙图,斋藤骏一定会杀了易希川。可是要她做出背叛易希川的事,即便是为了保护易希川,她也难以做到。
她自小长大,心思一向单纯,突然之间,却要面对如此复杂的抉择。她的脑海里思绪万千,一片纷乱,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在秋本久美子呆立窗前独自眺望时,她所眺望的万国千彩大剧院之中,却是灯光通明,一派热闹气氛。
巴黎魔术馆付之一炬,易希川又当众战胜了维克多,多年来压制万国千彩大剧院的竞争对手突然倒下,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很难再在上海地界东山再起,这让鲁鸿儒大感欣慰。
在离开大世界之前,鲁鸿儒当着易希川的面,在大世界的酒楼片区预订了三天后的酒席,作为决赛的庆功宴。最大的竞争对手维克多已经落败,他如此举动,乃是坚信易希川一定能够在决赛当中战胜秋本久美子,赢得万国魔术大赛的冠军。
鲁鸿儒用蒋白丁的轿车,载着易希川、双鱼和袁木火回到了万国千彩大剧院。他又连夜让附近的饭店送来了酒菜,宴请万国千彩大剧院的所有人,一起为易希川庆贺。
酒桌之上,除了金童孤僻地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其他人都是争先恐后地夸赞着易希川。易希川知道金童素来如此,因此没有放在心上。他听着众人的恭维,嘴上虽然客气,心里却禁不住有些飘飘然。
易希川平时不怎么喝酒,这一晚却喝了不少。双鱼劝他少喝些酒,他不肯听,一直喝到酩酊大醉,最后是被双鱼和袁木火一起搀扶着回了房间。
一觉睡到了几近中午,易希川方才醒来。
他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揉了揉额头和眼角,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扭头看见桌上放了米粥和馒头,知道那是双鱼端来的早饭,却都已经凉透了。
他口干舌燥,拿起水壶倒了一大杯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这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半决赛的胜利已经成为过去,易希川现在需要思考怎么来应对即将到来的决赛。
除了他和斋藤骏,再没有其他人知道秋本久美子的身世。全上海的人都认定秋本久美子是日本人,后天的决赛一定会被认为是一场中日对决,在如今日军大肆侵略中国的局势下,这场决赛必定会和当初的中日幻戏擂台赛一样,被赋予更多的意义。
然而这压根不是一场中日对决,秋本久美子本就是中国人,而且又是他心爱的女人,他从一开始便没有抱定要战胜秋本久美子赢得冠军的念头。他所想的,只是准备一个怎样美好的幻戏,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献给秋本久美子。
他甚至想得更远,在决赛结束之后,该如何面对斋藤骏,如何才能娶秋本久美子为妻。
幻戏方面的问题,压根难不倒易希川。他很快就想好了该表演什么,并开始着手准备道具。但是其他方面的问题,却让他大为头疼。如今云机社销声匿迹,林神通不露行踪,他自然不能轻易公开秋本久美子的身世。
他完全可以想象,除了面对斋藤骏的阻挠外,他要娶一个日本女子为妻,一定还会面临无数中国同胞的非议和指责,甚至会成为全上海的公敌。他付出了这么多努力才赢来的名利和声望,一定会荡然无存,而他想在上海重振师门的心愿,只怕也会变得愈加遥遥无期。
尽管如此,他的念头依然没有任何改变。无论需要面对多少艰难险阻,哪怕以他的性命为代价,他也不改初心,这辈子一定要和秋本久美子在一起。
易希川用了足足两个时辰的时间,才把需要用到的幻戏道具全部准备妥当。在此期间,双鱼来房间里看过他,见他已经睡醒,并且已在准备道具,这才放心。
她见易希川正在忙活,于是端起凉掉的米粥和馒头离开房间,过了一会儿又返回房间,为易希川送来了热乎乎的饭菜。易希川飞快地吃了,继续准备道具。
双鱼见易希川在捣弄一面镜子,一时好奇心起,问易希川要在决赛表演什么幻戏。易希川却卖起了关子,不肯透露。
“这么说来,后天晚上的表演,你不需要我协助了?”双鱼说道。之前半决赛时,易希川需要双鱼协助演出,于是提前告诉了她将会表演什么,如今易希川不肯明言,看来决赛是不需要她帮助了。
“这次的幻戏,我一个人便可完成,就不劳师妹了。”易希川说道。
“你怎么对我这般客气起来了……还说什么劳不劳的?”双鱼说道。
一阵扑扑扑的振翅声突然响起,双鱼转头看向窗户旁边的桌子,那里放着一个鸟笼子,小哥正在鸟笼子里拍打着翅膀上蹿下跳,时不时地叫上一声:“师父来啦!”
她一听小哥的语调,便知道小哥是在鸟笼子里待够了,想出来活动一下。她道:“师哥,你先忙着,我带小哥出去放放风。”她见易希川无比专注地做事,怕小哥吵到了易希川,于是提起鸟笼子,轻步离开了房间。
易希川专注做事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实则他根本专注不起来,他一直想着秋本久美子,想着将来该如何是好。双鱼离开后,他继续准备道具,也继续胡思乱想。等到他把所有道具准备好后,手头没了事情可做,脑子里翻来覆去便只想着秋本久美子。
他越想越是烦躁,憋闷得慌,于是简单乔装打扮了一番,趁无人注意之时,悄悄从后门出了万国千彩大剧院。
他决定去一趟上海国术馆。他并不打算去做什么,只是想去看看,哪怕就远远地看一眼秋本久美子卧室的窗户。当然,若是能看到秋本久美子,那就更好了。
当易希川来到上海国术馆外时,大门前依然是两个日本武士在站桩把守。他不敢靠得太近,于是立在街角的洋槐树下,远远地望着国术馆的三楼,望着秋本久美子的卧室。他没有看到秋本久美子的身影,于是打算再多等一会儿,也许运气好,便能看见心上人出现在窗前。
把守大门的两个日本武士,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有人长时间立在洋槐树下。以前易希川来过多次,每次都会在洋槐树下等上一阵子,虽然他从没忘记乔装打扮,但身形和身高没变,守门的日本武士认出每次来的都是同一个人,因此早就对他上了心——当初中国幻戏师大闹国术馆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如今有人隔三岔五便来国术馆附近鬼鬼祟祟地张望,守门的日本武士自然不会放任不管。
两个日本武士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日本武士留下值守,另一个日本武士已迈开脚步,打算去到洋槐树下,抓住易希川审问一番。
就在这时,国术馆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响,向内打开了。
两个日本武士立刻挺身站直。
易希川望见国术馆的大门开了,当即把注意力从三楼的卧室转移到了大门处,盼着能见到秋本久美子走出来。
然而当他看清走出国术馆的人时,禁不住大吃一惊。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嘴里叼着一根香烟,用力吸了一口,慢慢悠悠地吐出一大团烟雾,竟是荒川隼人。
易希川知道荒川隼人身受重伤,被送回日本医治了,没想到时隔两个多月,荒川隼人居然已经回到了上海。他和荒川隼人打过不少交道,结下了不少仇怨,此刻怕荒川隼人认出自己,便不敢再作停留,当即转身便走。
守门的日本武士看见易希川急匆匆地走了,对此更加疑惑。荒川隼人是奉命保护斋藤骏和秋本久美子的卫队长,其中一个日本武士便把这一情况告诉了荒川隼人。
荒川隼人原本只是出门活动一下,他腹部的伤口虽已愈合,但长久卧床养伤,身体便如生锈一般,每天必须进行适量的活动,以此来恢复身体机能。他听闻此言,扭头往街角望去。
这时易希川已经离开了,荒川隼人没能看见易希川的身影。
有人三番五次来到洋槐树下,就那么站着,什么也不做,站一阵子便离开,荒川隼人对此颇为好奇,于是带着一个日本武士走到街角,来到了洋槐树下。
“你说那人每次来,都是站在这里张望,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荒川隼人问道。
那日本武士应道:“是,那人每次来都是如此。”
荒川隼人道:“他是往哪个方向张望?”
那日本武士回想易希川眺望的样子,站到了易希川站立的位置,学着易希川那般眺望了一眼,抬手指着远处:“是那个方向。”
荒川隼人顺着日本武士所指望去,见是上海国术馆的最里侧。那里都是供人起居的房间,其中便有秋本久美子的卧室。
荒川隼人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那人就只是这么望着,当真什么也不做?”
那日本武士应道:“是。”顿了一下又说,“那人大部分时间都是站着,有时站累了,会蹲下来。”
“站累了会蹲下来?”荒川隼人越发好奇,思索了片刻,站到日本武士所站的位置,膝盖一弯,也蹲了下来。他蹲在那里,又思索了片刻,目光一转,落在了自己身前的地面上,落在了洋槐树的根部。
洋槐树的根部满是泥土,泥土有些蓬松,依稀可见被翻动过的痕迹。
荒川隼人喷出了一团烟雾,向日本武士伸出了手:“刀。”
那日本武士立刻拔出武士刀,递到荒川隼人的手中。
荒川隼人不想被泥土弄脏了手,直接将武士刀插入泥土之中,用力撬动起来。
只不过撬动了几下,泥土底下便显露出了东西。他用武士刀挑出来一看,原来是包裹起来的报纸,显然里面包的有东西。
荒川隼人道:“拆开看看。”
那日本武士走上前去,拾起沾满泥土的报纸团,三两下便拆开了,里面包裹的是戏票和信纸。洋槐树下的泥土之中,还有更多的报纸团,那日本武士一一拾起拆开,无一例外,全都是戏票和信纸。
那些都是易希川写给秋本久美子的信件,以及他在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演出的戏票。他和秋本久美子曾约定在洋槐树下埋物来传递音信,但是只有他第一次埋下的戏票,被秋本久美子取走了,秋本久美子也如约来万国千彩大剧院观看了他的首场驻台演出,只不过随后斋藤骏发觉她偷偷溜出来见易希川,将她软禁在了上海国术馆中,不能单独外出。此后易希川埋在洋槐树下的信件和戏票,她再也没能取走。
此时这些信件和戏票,全都落入了荒川隼人的手中。
荒川隼人看见了戏票上的信息,全都是易希川的驻台演出。他对易希川恨之入骨,脸色顿时变了。
他将信纸一一展开,阅读上面的内容,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看完了所有的信件,抬起极为阴鸷的目光,盯着远处秋本久美子的卧室窗户。他已经明白了,在他离开上海的两个多月里,秋本久美子和易希川之间发生了什么。当初秋本久美子和易希川并肩站在夜船上的那一幕,此时一下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知道将在后天晚上举办的万国魔术大赛的决赛,对阵的双方不是别人,正是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
“很好!”荒川隼人的牙缝里蹦出了这两个字,手一用劲,将信纸捏成了一团,随即嘴角一抽,露出了一抹阴森瘆人的冷笑。
易希川回到万国千彩大剧院,心绪仍未平复。荒川隼人几度想置他于死地,如今荒川隼人回到上海,也就意味着除了罗慕寒和徐傀儡之外,他又多了一个难缠的敌人。他原本计划万国魔术大赛一结束,便去上海国术馆拜访斋藤骏,求娶秋本久美子为妻,哪知在这种紧要当口,荒川隼人居然回来了。
他还不知道荒川隼人与秋本久美子已有婚约,否则的话,只怕会更加烦乱不安。
易希川看见关着小哥的鸟笼子已经放回到了桌上,显然双鱼已经来过他的房间,他一个人外出的事,双鱼定然知道了。
事实也是如此,在他回来之时,隔壁房间里的双鱼,隔着房门,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双鱼不知道易希川外出是去做什么,她也没有打开门追问易希川,只是暗暗觉得近来易希川的行为有些古怪。
这个曾经亲密无间的师哥,如今已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接下来的两天相安无事,很快便到了举行决赛的日子。
自从半决赛结束之后,大世界的门口便拉起了横幅,张贴起了海报,为万国魔术大赛的决赛宣传造势。上海各大报纸每天都会报道与决赛相关的新闻,大肆渲染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的中日对决。这场决赛的热度,几乎盖过了中日战场上的各种消息,成了全上海最为关注的焦点。
决赛的时间依然定在戌时,也就是晚上七点。
离七点还早,大世界的戏台片区便已坐满了人。蒋白丁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状况,他没有让观众们坐着白等,而是请来了歌舞班子进行表演。决赛尚未开始,气氛便已十分热烈。
观众席的首排一直空着,那是专门为贵宾预留的座位。接近七点时,这些贵宾开始陆陆续续地到来,其中有青帮大佬黄金荣,有法国驻上海总领事,有法租界公董局的长官,有法租界巡捕房的警督,再加上五位评委,这九人拥有最终的投票权,将决定冠军的归属。
为了保护法租界的几位高官,巡捕房专门派了一队荷枪实弹的巡警来到现场。除了这几位贵宾,入座首排的还有一些名流富商,也有蒋白丁、鲁鸿儒、贝特朗和伊莎贝拉等人。
戏台片区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等着决赛的开始。
按照万国魔术大赛的赛制,决赛将不设题目,由对阵双方自由表演,不过上一场半决赛结束之后还是进行了抽签,决定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的登台顺序,结果写有易希川名字的纸球被率先抽出,因此决赛将由易希川先登台表演,然后再是秋本久美子。
七点一到,进行表演的歌舞班子迅速退场,明亮的灯光直照在戏台上。司仪阔步登台,一番感谢现场观众到来的话语之后,请上法国驻上海总领事进行致辞,接着由黄金荣登台致辞。
黄金荣既是青帮大佬,又是大世界的老板,在他致辞之后,司仪便大声宣布决赛开始,高声道:“有请春秋彩戏派戏主、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幻戏师——易希川易先生,为大家献上精彩绝伦的幻戏表演!”
全场欢呼四起,掌声雷鸣。
灯光渐渐变暗,幕布缓缓拉开,然而幕布后面空无一人。
易希川并没有现身登台。
这一幕像极了半决赛时维克多表演时的开场,观众们不由得心生疑惑,刚刚起来的掌声很快便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戏台的正中央忽然冒起了一缕白烟。这缕白烟是从地板上升起来的,一开始很小很细,渐渐变大变粗,最终变成了一团,弥漫在戏台的正中央,长时间凝聚不散。
在戏台两侧的幕布背后,一侧站着双鱼,另一侧站着秋本久美子和斋藤骏。斋藤骏要看看易希川在决赛中表演什么幻戏,因此在司仪宣布比赛开始后,便带着秋本久美子走出后台,来到幕布背后。
斋藤骏一看见烟雾凝聚不散,便知道又是凝烟术的把戏。他看了一眼戏台的对侧,那里只有双鱼一个人,并不见易希川的身影,显然易希川此时是躲在戏台底下的暗道里,烟雾便是从暗道中透过地板缝隙升起。
“想从烟雾里现身,”斋藤骏暗暗心道,“雕虫小技。”
忽然之间,仿佛有一阵风刮过了戏台,烟雾一下子散开了。就在烟雾散开的地方,原本空无一物的戏台上,凭空出现了一面镜子。
这是一面巨大的竖立式镜子,足足有一人高,镜面光洁明净,映出了观众席上人山人海的壮观影像。
易希川仍然没有出现。
现场观众惊讶于镜子的凭空出现,却又为易希川长时间不现身而感到困惑,便是幕后背后的斋藤骏,此时也是略觉疑惑。他原本以为易希川会从烟雾里现身,没想到出现的却是一面镜子。一时之间,他也有些猜不透易希川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秋本久美子对易希川的演出极为关注,聚精会神地看着凭空出现的镜子,两只手攥在一起,一颗心怦怦直跳。戏台对侧的双鱼,直到此时比赛开始,也不知道易希川究竟要表演什么幻戏,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中央的镜子。
镜子之中,一直倒映着观众席人山人海的影像,突然之间,这些影像一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人影。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现场观众一阵哗然。
斋藤骏、秋本久美子和双鱼身在幕后,位于镜子的侧后方,看不见镜子的正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镜子里的人影一开始极为模糊,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竟是易希川的影像。
镜子前方明明空无一人,然而易希川的影像却出现在了镜子里,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令现场观众的惊呼声越来越响亮。
便在此时,又一团烟雾从地板上冒起,弥漫开来,包裹住了镜子。待到烟雾散开之后,镜子里的影像又变回了观众席上人山人海的场景,但是在镜子的旁边,观众们期盼许久的易希川终于出现了。
易希川穿着一身干净修长的大褂,负手而立,凭空出现在镜子旁边,仿佛是刚从镜子里走了出来。
斋藤骏虽然看不见镜子里的影像变化,但听见现场观众的惊呼声中,有人在叫喊着“从镜子里出来了”之类的话,便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早已料到易希川会从烟雾里现身,他也确实没有猜错,只是易希川在这个过程中添加了一面镜子,便让这一个不算太过惊人的登场,一下子变得神奇无比,赢得了现场观众极为热烈的反响。
易希川立在镜子旁边,等全场的惊呼声渐渐安静下来,方才挪动脚步,围着镜子走了一圈,然后伸手抚摸镜面。镜子里倒映出了他走动的影像,倒映出了他的手。他的这一举动,是为了让现场观众看清楚,这是一面真的镜子,绝对没有弄虚作假。
“在座诸位当中,应该还有人记得,两个多月前,在外滩的擂台上,我曾表演过一门叫作‘神仙索’的幻戏。”易希川说道,“那是我年幼之时在《聊斋志异》当中看到的幻戏,它的神秘,它的奇妙,一直令我深深着迷。其实除了‘神仙索’外,在我了解过的众多古老幻戏当中,还有一门神奇绝伦的幻戏,同样一直令我痴迷。”
易希川缓缓踱步,从镜子的左侧,走到了镜子的右侧,说道:“这一门幻戏,名为‘琉璃幻镜’,据说它首次现世,是在明武宗时的百戏盛会,由云机社的一位幻戏大师当众表演出来,震惊了满朝文武,更是得到明武宗的盛赞,被明武宗钦点为百戏盛会的戏魁。”
他顿了一下,又道:“这世上的幻戏,越是神奇非凡,幻戏师对它的秘诀便看得越重,绝不会轻易让他人知晓,便是选择传人时,也是小心翼翼,慎之又慎。倘若幻戏师尚未选定传人,便遭逢意外提前离世,那么一门神奇幻戏,很可能就此失传,永绝于世。正因为这样,那些流传于世大行其道的幻戏,往往是一些平平无奇的普通幻戏,反而是那些惊艳绝伦的神奇幻戏,常常容易失传。‘琉璃幻镜’便是如此,它从明朝一直传到清朝,在百余年前的乾隆年间,还曾有过现世,但此后再无所见,从此失传。”
在场的众多观众之中,有不少人对幻戏极为喜爱,对幻戏的了解也算不少,但没有一个人听说过“琉璃幻镜”的名头。人人都是一头雾水,压根不知道这个曾经被明武宗钦点为戏魁的幻戏究竟是何等样子。
双鱼与易希川师出同门,但比起从小便痴迷幻戏的易希川,她对幻戏算不上着迷,从没像易希川那般想尽一切办法去了解和研究各种古老幻戏。她知道“神仙索”的来历,但对于易希川刚刚所说的“琉璃幻镜”,她却是闻所未闻,不由得暗暗有些惊奇。
秋本久美子同样是第一次听说“琉璃幻镜”,心生好奇的同时,也有些兴奋和激动,一双大大的眼睛闪动着光芒,凝望着易希川。
在场所有人当中,除了易希川之外,唯一知道“琉璃幻镜”的人,便是斋藤骏。
“他不仅会‘神仙索’,居然还会‘琉璃幻镜’?”听到这四个字时,斋藤骏颇觉讶异,有些难以置信。他是日本最厉害的幻术师,通晓日本的所有幻术,当年为了了解更多的幻术,他不仅来过中国,也曾去过南洋和朝鲜。正是去到朝鲜之时,他在一本朝鲜的古籍上,看到了“琉璃幻镜”的记载。那本古籍名为《燕行录》,是清朝年间朝鲜的燕行使团造访中国时,将所见所闻撰写成文,然后汇编而成的书籍。在《燕行录》当中,收录了一篇朴趾源撰写的《幻戏记》,里面记载了朴趾源出使中国时亲眼所见的十九个神奇幻戏,其中便有“琉璃幻镜”。
朴趾源对“琉璃幻镜”的描写极为神妙,斋藤骏读到之后,立即对这门幻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遍查典籍资料,只查到这门幻戏曾是明朝年间的百戏盛会戏魁,但始终无法查到个中秘诀,后来他得到了云机诀,翻遍了云机诀上的所有幻戏,却没有找到关于“琉璃幻镜”的记载,要知道这门幻戏当年正是由云机社的幻戏师所创,居然没有被记载在云机诀上,倒是令他大感意外。
他私下钻研过这门幻戏,没有想出其中的诀窍,最后只好不了了之。哪知道此时易希川居然要表演这门幻戏,实在令他意外之极。
他站在幕后,无法看见镜子的正面,却又实在想亲眼见一见这门失传百年的神奇幻戏,于是他让几个日本武士留在幕后保护秋本久美子,独自一人绕到台下,驻足于戏台的侧前方,向戏台上的易希川望去。
易希川继续在戏台上踱步,又从镜子的右侧,走到了镜子的左侧。“要表演这门‘琉璃幻镜’,”他说道,“我需要现场上来一个人,协助我一起完成。”
现场观众听完易希川对“琉璃幻镜”的介绍,早已是万分期待,此时听说易希川需要一个人上台相助,立刻纷纷举手叫喊,恨不得自己立马被易希川选上。
易希川微微一笑,说道:“诸位不必着急,其实我心中早已有了人选。”
现场观众听易希川这么一说,举起的手纷纷放下,戏台片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幕后的双鱼嘴角一笑,瞧着易希川的背景,暗暗心道:“还说不劳我大驾,说过的话,这么快就不作数了。”
只听易希川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我想请出我本场比赛的对手——秋本久美子小姐,协助我完成‘琉璃幻镜’的表演。”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这场决赛被视为中日对决,易希川居然要请对手秋本久美子上台协助,委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人人都猜不透易希川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双鱼原本以为易希川会请她上台,哪知请的竟然是秋本久美子。她心绪一动,转头望着对侧幕后的秋本久美子。
秋本久美子同样吃了一惊。上次易希川邀请她登台协助时,她打扮成了中国女子,而且那只是易希川的驻台演出,可此时她是易希川的对手,并且是万国魔术大赛的决赛,这太让她意想不到了。但她心中非常愿意,只不过一想到在如此万众瞩目的场合,要与易希川一起同台表演幻戏,脸蛋便不由自主地红了。
斋藤骏同样惊讶,不知道易希川有何居心,想要回到幕后阻止秋本久美子登台。可是他还没挪动脚步,戏台上的易希川已大声问道:“秋本久美子小姐,你愿意吗?”
话音刚落,幕布背后倩影一动,秋本久美子已轻步而出,登上了戏台。
如此场合,秋本久美子已经登台,斋藤骏再想阻止,便来不及了。倘若此时他强令秋本久美子下台,反而会让全场观众觉得他怕了易希川,这对秋本久美子赢得对决、获得冠军极为不利。
他驻足原地,面沉似水,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上的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要瞧瞧易希川到底玩的什么花样。
秋本久美子身穿粉色和服,她一登场,现场一部分中国观众立刻发出了阵阵嘘声,更多的中国观众却是兴致盎然,想看看易希川究竟要怎么戏弄这个年纪轻轻的日本女幻术师。在他们看来,如今中日势同水火,易希川之所以请秋本久美子上台,必定是要用中国幻戏,让秋本久美子当众出丑,好好地羞辱秋本久美子一番。
易希川道:“秋本久美子小姐,在下冒昧邀请,非常感谢你能登台相助。”
秋本久美子轻轻点了一下头,低下了目光,不敢去看易希川。
“请你到这边来。”易希川伸出右手,示意秋本久美子站到镜子的正前方。
秋本久美子按照易希川的指示,轻挪脚步。
“请你面朝镜子。”易希川又道。
秋本久美子转过身来,直面镜子。她的脸一阵滚烫,往镜子里一看,看见了自己红得像苹果一样的脸。
“请你看看身前的镜子,然后如实回答我,你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易希川道。
秋本久美子看了一阵,只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如实回答道:“我在镜子里看见了我自己。”
易希川道:“请你再仔细看看。”
秋本久美子果真更加仔细地看了看镜子,说道:“只有我自己。”
“不对。”易希川摇了摇头。
秋本久美子略微一奇,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易希川。
易希川微微一笑,说道:“我分明在镜子里看到了仙女。”
秋本久美子没想到易希川竟会在万众瞩目的场合说出这种话,脸更加红了,捏着衣角,低下了头。
易希川道:“此话绝非戏言,请秋本久美子小姐,也请在场诸位,往镜子里仔细地看一看,这面镜子当中,是不是真有仙女?”
话音一落,他抬起右手,从镜面上快速抚过。镜子里的影像一下子波动了起来,如同水面荡起了一圈圈涟漪,接着秋本久美子的影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白色云雾的影像。
白色云雾之中露出了飞檐翘角,随后露出了红墙绿瓦,再然后是雕梁画栋,竟是一座由许多亭台楼阁连成一片的宫殿。
这一幕幻景的出现,令现场观众一下子站了起来,发出了各种惊呼之声。
斋藤骏心中一动,暗道:“他居然当真学会了这门幻戏。”
双鱼难忍好奇,也已从幕后来到了台下,看见镜子里的影像幻变,难以置信地摇起了头。
易希川紧挨着镜子站立,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到了镜子的背后。镜子里的影像继续变化着,宫殿的影像越来越清晰,只见重楼复殿,花园丹青,碧水瑶池,珍木成林,当真是恢宏富贵之极。其中一座宫殿最为高大,影像渐渐拉近,宫殿的大门徐徐开启。
入此门中,只见高堂阔室,金碧辉煌,各种珍玩宝物堆积如山,光芒耀眼,其间有佳人美女,容颜天赐,衣袂飘飘,便如仙女一般。这些仙女三五成群,或擎宝刀,或奉金壶,或吹凤笙,或踢绣球,当真是明珰云鬟,妙丽无双。
易希川笑道:“秋本久美子小姐,现在你看见仙女了吗?”
秋本久美子被镜子里的幻象深深吸引,早已忘记了害羞,听易希川这么一问,认真地点头,说道:“我看见了,真是太美妙了。”
易希川转头望向观众席,见全场观众已看得目醉神痴,不少人脸上流露出了迷恋之色。他问道:“在场诸位,有人想去到镜子里面吗?”
不少观众回过神来,急忙举手大叫:“我,我!”
易希川道:“诸位少安毋躁,既然秋本久美子小姐在台上,那我就请秋本久美子小姐,去到镜中一游。”说着看向秋本久美子,“秋本久美子小姐,你准备好了吗?”
秋本久美子好奇道:“我该怎么做?”
“请你伸出手,”易希川道,“轻轻地触碰镜面。”
秋本久美子依言照做,抬起白皙的右手,指尖轻轻地触碰在镜面之上。
镜面好似平静的水面,被秋本久美子轻轻一碰,里面的影像立刻波动了起来。等到影像静止下来时,只见她指尖触碰之处,已多了一道人影。那道人影穿着粉色和服,抬起容颜,嫣然一笑,正是秋本久美子。
秋本久美子一声惊叹,缩回了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脸的难以置信。
全场观众惊呼之时,斋藤骏悄无声息地移动了脚步。他已注意到易希川身体的右侧紧挨镜子,右肩不断地轻微抖动,显然右手是伸到了镜子的背后,正在操控着什么。
他想知道易希川是如何变出镜子里的这些神奇幻象,于是绕到戏台的侧后方,想看一看镜子的背面。然而镜子背面罩着一块黑布,易希川的右手伸入黑布之中,究竟在操控什么,斋藤骏根本看不到。
镜子之中,秋本久美子的影像走动了起来,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观赏游玩。她对那些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视而不见,也不在那些三五成群的仙女身前作任何停留。她径直走向宫殿的角落,那里供奉着一尊镀金的菩萨像,菩萨像前摆放了两个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跪有一人。那是一个男人,穿着破旧的大褂,面朝菩萨像,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看不见他的容貌。
秋本久美子走到菩萨像跟前,在另一个蒲团上跪下了。两人就这样并跪在一起,面朝菩萨像,虔诚地叩拜。
这时候,镜子里的影像渐渐模糊了起来,仿佛笼罩了一层薄薄的烟雾。等到薄雾散去,镜子里仍是宫殿里的影像,只不过变了一番景状。只见殿阁寂寞,楼榭荒凉,那些雕梁画栋已成残垣断壁,那些金银珠宝已经尽归尘土,那些仙女已变成了森森白骨。方才还是金碧辉煌富贵至极的宫殿,转眼间已是一派荒芜惨淡的景象,就连那尊角落里镀金的菩萨像,表面的金皮也已经剥落掉尽,变成了一尊密布蛛网落满尘埃的破败石像。
然而在菩萨像的跟前,秋本久美子和那个男人还跪在蒲团上,只不过满头青丝已经全白如雪。宫殿里的一切都已幻灭,只剩下两人相依为伴,白头至老。
秋本久美子看见镜子里的幻象,心中满是感动。旁人能看见影像从富贵到荒芜的变化,但是其中的一些细节,只有她才能看得出来。在她向那个跪在菩萨像跟前的男人走去时,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串蓝色贝壳手链,而当影像幻变之后,那串蓝色贝壳手链,却戴在了那个男人的手腕上。
她知道跪在菩萨像前的那个男人便是易希川,那串蓝色贝壳手链从她的手腕上变到了易希川的手腕上,正应和了现实世界当中她将蓝色贝壳手链作为信物赠送给易希川。
易希川用镜子影像的幻变,是在告诉她这一生无论富贵还是贫穷,无论外部世界如何变化,他一定会与她相依相伴,白头偕老。
她抬眼看着易希川,虽然在万众瞩目之下她无法明言,但她眼睛里明亮的光芒和隐约可见的泪水,已代表了一切。
易希川大为欣慰,转头看向观众席,说道:“世事梦幻,犹如镜里,朝荣暮枯,昨富今贫,方生方死,孰真孰假?寄语在座诸位,世间一切富贵荣华,皆是梦幻泡影。当寻相爱之人,行欢喜之事,如此漫漫人生,方才不为虚度。”
话音一落,易希川伸手抚摸镜面,镜子里荡起涟漪,各种幻象全都消失了。镜子恢复如初,映出了他和秋本久美子并肩立在台上的样子。
“我的‘琉璃幻镜’至此结束,谢谢秋本久美子小姐。”易希川向秋本久美子微微鞠躬行礼。
秋本久美子稍稍欠身,回了礼,随即轻抬右臂,向易希川伸出了手,看起来是打算和易希川握手。
易希川略微有些诧异。以秋本久美子的性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怕多看他一眼都会害羞,此时居然会主动与他握手。
他伸出手去,与秋本久美子的手轻轻握了一下。触手的一刹那,他感觉秋本久美子的手异常冰凉。他收回了手,将手握成了拳头。
秋本久美子转过身去,走向了幕后。
易希川看了一眼秋本久美子的背影,随即转身面朝观众席,作揖行礼,说道:“谢谢在座诸位。”他作揖之时,拳头微微打开,掌心对准自己,只见掌心之中塞了一个小小的纸团。那是他与秋本久美子握手之时,秋本久美子塞入他手中的。
全场观众犹如置身梦中幻境,过了好几秒才如梦方醒,纷纷起立鼓掌。
许多中国观众原本以为易希川请秋本久美子上台,是为了戏弄秋本久美子,让秋本久美子当众出丑,然而易希川并没有这么做。
尽管如此,易希川让秋本久美子亲眼见识了如此神奇的中国幻戏,尤其是秋本久美子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显然连她也觉得这门幻戏匪夷所思,如此一来,易希川自然是将秋本久美子当面比了下去。
易希川先声夺人,这场决赛的形势,已变得对易希川极为有利,中国观众自然是欢呼雀跃,高声喝彩。
在观众席的首排,五位评委频频点头,请来的高官名流赞叹连连。黄金荣看见这些贵客如此满意,乐得哈哈大笑,对身旁的蒋白丁夸赞了几句,说这比赛办得很好。
蒋白丁受宠若惊,急忙哈腰点头。鲁鸿儒同样大感快慰,连连拊掌。便是素来看易希川不满、甚至在抽签时动手脚想让易希川尽早淘汰的贝特朗,此时也被易希川的幻戏所折服,不由自主鼓起了掌。伊莎贝拉更是深深着迷,送上掌声的同时,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双鱼为易希川的表演鼓掌喝彩,只不过心里总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她全程不只是观看镜子里的幻象,也留意了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在幻戏过程中的神态。
她身为女人,又向来心细如发,隐约察觉到了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我究竟在胡思乱想什么?秋本久美子是日本人,师哥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她暗暗心想。
只是她仍有一丝担忧,打算等决赛结束之后,没有外人在场时,再向易希川直接问个清楚明白。
斋藤骏看完了易希川的幻戏,那些富贵幻灭的影像变化,居然和朴趾源记载的“琉璃幻镜”一模一样,唯独添加了秋本久美子的戏份。他深知易希川表演了这门幻戏,秋本久美子要想压过易希川,已是极为困难。
他暗暗心道:“久美子若是能把冰幻术演绎到极致,或许还能有一丝胜算。”
易希川结束了幻戏表演,推着镜子退台。他推动镜子之时,暗中将掌心里的纸团打开了,只见上面写着五个字:“小心我师父。”
易希川看了一眼便将纸团捏在掌中,继续不动声色地推镜子,心里暗暗疑惑:“她提醒我小心斋藤骏,却是为何?”
易希川退台之后,接下来轮到秋本久美子表演。司仪当即大声叫道:“让我们热烈欢迎,有请日本幻术大赛冠军秋本久美子小姐,为大家献上精彩绝伦的演出!”
秋本久美子从幕后走出,再次登上了戏台。
眼见秋本久美子登台,观众席上顿时响起了成片的嘘声。法租界里居住了不少欧美洋人,也居住了许多中国人,但是日本人极少,尤其是如今日军侵华,中日关系如此敌对,上海的日本人大都聚集在日占区,少有人敢来尚未被日军控制的法租界。因此这场在法租界地界内举办的决赛,前来观赛的观众以中国人居多,此外还有一些欧美洋人,几乎看不到日本人的身影。
欧美洋人只是看个热闹,想看一场精彩的演出,但中国观众却是带上了敌对的情绪。
之前的几轮比赛,秋本久美子登台表演之时,现场的中国观众也会发出嘘声,但是不算多,可今晚是最后的决赛,又正好是一场中日对决,而且易希川一路走来连克劲敌,方才又表演了如此神奇的“琉璃幻镜”,给了中国观众极大的信心,这才有底气对秋本久美子发出如此刺耳的嘘声。
秋本久美子独自一人立在台上,显得那么势单力孤。可是她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悦,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地调整好情绪,然后开始了她的表演。
秋本久美子将右手伸进怀中,取出一张四四方方的粉色的纸,然后又取出了一柄小刀。
这番动作一做出来,现场观众见她已经开始表演,自然难免心生好奇,想看个究竟,嘘声便渐渐弱了下来。
斋藤骏看见秋本久美子取出纸张和小刀,便知道秋本久美子要表演的幻术是什么,脸色顿时一沉,心道:“你居然敢违背我的话,不表演冰幻术,反而表演起了手妻。”
手妻幻术乃是日本国内最具代表性的传统幻术,但是比起易希川的“琉璃幻镜”,可以说是毫无胜算。原本斋藤骏让秋本久美子表演冰幻术,哪知秋本久美子居然临场变起了手妻幻术。
他知道秋本久美子败局已定,骷髅傀儡已无法再通过大赛得到,于是不再看下去,径直迈步走回了幕后。他往对侧幕后望去,刚刚结束了幻戏表演的易希川,此时正站在幕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秋本久美子的表演。
他冷冷地盯了易希川一眼,径直迈开大步,走回了后台。
戏台上,秋本久美子将小刀轻轻含在嘴唇之间,双手将纸张对折,然后取下小刀,沿着对折之处划过,纸张顿时一分为二。她又将小刀含在唇间,将两片纸张叠在一起,再次对折,然后取小刀划过,纸张便从两片变成了四片。
接下来她不断地重复同样的动作,直至纸张变成了一叠长宽寸许的纸片。她将小刀收回怀中,然后将叠好的纸片往空中一撒,纸片并没有分开,反而连成一串,变成了一根长长的纸条。
秋本久美子将纸条揉成了一团,再次往空中撒出,顿时变成了数十根细细的纸质丝线。她用极为优美的动作,将这些丝线慢慢地缠成了一个纸球。这时她的袖口一翻,空无一物的左掌之中,多了一个小小的瓷碗,碗中波光闪动,盛有小半碗水。
易希川对中国幻戏极有研究,对日本幻术的了解不是很多,没有见过手妻幻术,看见秋本久美子这一手袖口出碗的手法,还以为秋本久美子是在表演彩戏法。
他出自彩戏世家,以为心爱之人表演彩戏法,自然大为高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双鱼已经回到了幕后,站在易希川的身边,她关注秋本久美子表演幻术的同时,也在留意易希川的神情。
当她看见易希川露出了笑容,她的心顿时如堕冰窟,一阵寒凉。
秋本久美子左手持碗,右手拿起纸球放入碗中,将纸球浸在水里。一缕烟雾徐徐升起,明明浸泡在水里的纸球,竟然燃起了火。她将燃烧的纸球抛向空中,只见火光炸裂开来,纸球眨眼之间又变成了一张完好无损的粉色纸张,从空中缓缓飘落。
秋本久美子将瓷碗放入怀中,然后轻轻抬手,将落下的纸张接住。她将纸张慢慢地揉成了一团,攥在左掌心里,然后右手袖口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柄小巧的折扇。
她将折扇打开,对准攥起来的左手,轻轻扇起了风。只见她的左手之中,有细小的粉色纸片飘飞了起来,约有数十片之多。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轻挥折扇,对准左手扇风。更多的粉色纸片出现了,从她的左手飞起,源源不断,越来越多,仿佛无穷无尽一般。这些粉色纸片漫天飘飞,犹如樱花的花瓣随风起舞。
秋本久美子身穿和服,微微扬起了姣好的容颜,右手举起折扇,轻轻遮在发髻之上,仿佛置身于一场樱花雨中,正用折扇遮雨,当真美到了极致。
等到漫天的粉色纸片尽数飘落,秋本久美子将折扇放了下来,只见扇面之上,落有两片小小的粉色纸片。
她轻挥折扇,两片粉色纸片飞了起来,变成了两只粉色的蝴蝶,正扇着翅膀,忽上忽下地飞舞,时而靠在一处,时而又各自分开,不断地上演着相遇和离别。
现场一部分观众,看到此处,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
两只粉色蝴蝶就这么双宿双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飞过了戏台,飞过了观众席,最后消失不见了。
秋本久美子将折扇收拢,轻轻插在发髻上,微微欠身,向台下鞠躬谢礼,然后转过身去,迈着轻缓的步子,走回了幕后。
现场观众原本以为秋本久美子的幻术才刚刚开始,见了这一幕,才知道她的幻术竟然就这么结束了,一时间讶异不已,只响起了一阵零碎的掌声。
易希川没想到秋本久美子在决赛上的幻术表演竟会如此简短。他知道秋本久美子是日本国内最年轻的幻术大赛冠军,以她的幻术造诣,自然有许多比这更为厉害的幻术,然而她没有表演那些厉害的幻术,显然她并不打算与他竞争。
她把万国魔术大赛的冠军,就这么轻易地让给了他。
他内心惊讶,却又暗暗欣喜,望着秋本久美子一路走回了幕后。秋本久美子也向他看了一眼,随即在几个日本武士的护卫下,去了后台。
万国魔术大赛的决赛就此结束,从双方的表现来看,结果显而易见,必定是易希川胜了。
不像易希川和维克多的半决赛那般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讨论,五位评委几乎没有任何纠结,很快便投完了票。黄金荣和三位租界当局的高官也迅速投完了票。这些选票第一时间送到了戏台上,交到了司仪的手中。
司仪将选票一一打开,展示给全场观众看,并大声念出上面的名字。“易希川”的名字不断地回响在戏台片区,现场的中国观众跟着大声地念了起来。
九张选票开示完毕,无一例外,全都是易希川的名字。易希川毫无悬念地成为万国魔术大赛最终的冠军。
“现在我宣布,本次万国魔术大赛的冠军,是来自中国本土的幻戏师,”司仪拖长了嗓音,高声叫道,“易——希——川!”
他转头看向幕后,大声道:“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有请易先生再次登台!”
全场观众立即用力鼓掌,高声欢呼。
易希川从幕布后面走出,重新登台,向全场观众致意谢礼。
全场观众的欢呼声更加热烈,不断地高喊易希川的名字,震耳欲聋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响彻了整个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