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巴黎魔术馆的首席魔术师,今天维克多极为难得地起了一个大早。
易希川在外滩擂台上表演“神仙索”幻戏时,维克多就坐在擂台底下的观戏席里,从始至终目睹了“神仙索”幻戏的全过程。从那一刻起,他便知道易希川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中国幻戏师,只是没想到短短数日之后,易希川竟会在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演出。这对于巴黎魔术馆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
昨晚易希川在万国千彩大剧院的首场驻台演出,维克多混在观众之中,亲自去现场看了,全场观众极为热烈的反响,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原本以为没有了谭素琴,万国千彩大剧院从此便会一蹶不振,再加上罗家戏苑已经倒闭,上海地界顶尖的幻戏师包括刘老仙在内,全都在外滩擂台上丢了性命,巴黎魔术馆将在上海一枝独秀,再也没有敌手,没想到易希川突然横空出世,一场驻台演出,便出尽了风头,让万国千彩大剧院声势重振。竞争对手死灰复燃,这是维克多不愿见到的。
他看完易希川的首场驻台演出后,立刻回到巴黎魔术馆,让贝特朗连夜张贴广告,宣称他将在翌日晚间表演世界上最为恐怖的魔术——亡灵魔术。演出广告刚刚张贴出去,便引来了众多路人的围观,人人都对亡灵魔术大感好奇,这一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上海。
表演亡灵魔术,是维克多的临时决定,事先并无准备,所以他才会一改往常睡懒觉的习惯,一大早便起了床,开始着手准备表演亡灵魔术所需要的各种道具。
这一忙就忙到了下午,维克多这才准备好了一切道具。他回到房间躺下休息,静心等待夜晚的到来。
同样躺在房间里休息,静心等待夜晚到来的人,还有万国千彩大剧院的易希川。
得知易希川和双鱼要去巴黎魔术馆观看维克多的亡灵魔术后,鲁鸿儒早早就让贵叔去街对面的巴黎魔术馆,买来了两张位置上佳的演出票,交到了易希川的手里。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昏黑,易希川粘上假胡须,简单乔装打扮了一番,拄着一根拐杖,在双鱼的搀扶下,走出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大门,穿过爱多亚路,来到了巴黎魔术馆的大门前。
虽然距离演出开场还有一段时间,但巴黎魔术馆早已亮起霓虹璀璨的招牌,大门前更是人影攒动,拥堵不堪。今晚万国千彩大剧院取消了易希川的驻台演出,维克多在巴黎魔术馆的演出却是闻所未闻的亡灵魔术,因此许多人早早便来到这里排起了长队,依次购票入场。
易希川和双鱼随在入场的队伍之中,持票进入了巴黎魔术馆。
比起万国千彩大剧院来,巴黎魔术馆的演厅更加恢宏时尚,舞台更为开阔,观众席也更加庞大,分为上下两层。易希川和双鱼的座位位于一层观众席的第三排正中,能近距离地观看维克多的魔术,乃是视角极佳的座位。
易希川和双鱼落座之后不久,观众们陆陆续续入场,整个演厅很快座无虚席。许多观众都在小声地交头接耳,有的在谈论昨晚易希川的驻台演出是如何的神奇,有的在议论即将开演的亡灵魔术到底是什么,英语、法语和汉话夹杂在一起,演厅内乱哄哄的,一片嘈杂。
忽然“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响起,演厅内的灯光骤然变暗,一束白光直直地射向舞台。白光照耀之中,一个头戴黑色高帽、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洋人,出现在了舞台之上。
维克多正式登台亮相了。
他的左手握着一个小巧的铃铛,铃铛开口朝上,正在轻轻地摇晃,“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现场观众立刻停止了交谈和议论,全都摆正目光,望向舞台上的维克多。
全场观众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了过来,维克多的左手立刻停止摇晃,清脆的铃铛声戛然而止。
他将铃铛颠倒过来,让开口对准了自己的右手,竟从铃铛里倒出来了些许清水。他将清水握在掌中,对准拳头吹了一口气,随即摊开手掌,清水已经不见踪影,变成了一块冰。他将冰块放进铃铛之中,摇晃了两下,随即往头顶一掷,铃铛脱手飞起,发出一声清脆的铃响,在空中炸裂开来,幻化成漫天白点,如雪花一般飘零而落。漫天雪花之中,维克多向全场观众脱帽致意,英俊无比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迷人的微笑。
现场有不少观众看过昨天易希川的驻台演出,一下子便看出维克多是在模仿易希川的幻戏,只是少了那种美轮美奂的浪漫,表演得更为简洁明快。
易希川同样看了出来,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维克多刚一登台,便模仿他昨天表演过的幻戏,显然是在说他的幻戏并不稀奇,实乃一种变相的挑衅。他昨天的幻戏虽然是当众表演,却是专门为了秋本久美子一个人而准备的,此时被维克多当众模仿,而且表演得如此索然无味,他心里自然不大高兴。
维克多将黑色高帽向观众席一扔,黑色高帽脱手飞出,竟化作了一只乌鸦,扑扑扑地飞向高处,消失在了演厅的黑暗角落里,引得全场观众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哦”的一声惊呼。他面带微笑,用法语感谢了全场观众的到来,然后说道:“我从法国来到中国,在巴黎魔术馆表演魔术,已经有好几年了。我表演魔术,一向坚持一个原则,那就是不表演重复的魔术。可是几年下来,前前后后已有上百场魔术演出,我虽然想尽办法不断创新,但心力终有穷尽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重复。我打破了自己坚持多年的原则,这让我感到非常难受。可即便如此,有一个魔术却一直被我私藏,从没有公开表演过。各位想知道原因吗?因为这个魔术太过恐怖,我怕观众观看之时会承受不了,所以始终不敢公开表演。”
维克多刻意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往下说道:“然而任何魔术,如果没有观众的欣赏,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所以在长时间的纠结之后,我最终决定在今天公开表演这个魔术。这个魔术的名字,叫作亡灵魔术。在我接下来表演的过程中,如果现场有哪位观众不敢看,或是感到身体不适,巴黎魔术馆的大门时刻为你敞开着,你可以随时选择离开。”
维克多说话之时,用的是法语,站在舞台边角处的司仪现场进行翻译,先是翻译成英语,再翻译成汉话。维克多每说一段话,司仪便翻译一段话,现场观众大多是来自欧美的洋人,还有一部分是中国人,自然听得明明白白。
易希川看到这一幕,不禁有感而发:“说话也是幻戏的一部分,表演彩戏法便有登台后先说段子的习惯,话说得漂亮,幻戏才会更加传神。来万国千彩大剧院观看驻台演出的人,有不少都是洋人,其中肯定有一部分人不通汉话,若是能请来一两位翻译,将我演出时说的话当场翻译成洋人的话,想必我的驻台演出对租界里的各国洋人,会变得更加有吸引力吧。”
易希川暗自思虑之时,舞台上的维克多继续往下说道:“亡灵魔术,那是一种可以招来死者的亡灵,与生者进行对话的黑暗魔术。这种黑暗魔术,以前被称作黑魔法,在数千年前就已经出现,并且在世界各地都有存在,只是形式各有不同而已。古希腊的死灵师,能够通过召唤魔神来驱使亡灵;古埃及的祭司,能够阅读亡灵书上的咒语来复活尸体;古老的印第安人,会放飞风筝来召唤亡灵;英国的巫师,会在死尸的胸部画上符咒来唤醒亡灵;中国的术士,则会用死者的衣服或刻上死者名字的人偶进行招魂,还会借用活人的身体来让亡灵附身说话。年轻的时候,我为了求学这种黑暗魔术,只身一人离开法国,走遍了整个欧洲,最后在北欧的边陲地带,遇到了一个遭世人唾弃的死灵师。在一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这个死灵师当着我的面,在森林里画出了一个由同心圆和古老符号组成的法阵,他操纵一根镶嵌了绿宝石的权杖,从法阵里召唤出了我死去多年的母亲。我跟随这个死灵师,服侍了他整整三年,直到他临死之前,才将这个黑暗魔术教授于我。”
维克多说完这番话,舞台上“嗵”的一响,白色的灯光猛然一扩,照亮了他的周围,只见舞台的地板上红漆刺眼,围绕他绘就了一个同心圆,同心圆内五线交叉,出现了一个倒置的五角星图案,五个星角上分别标示了各种奇异难解的古老符号,便如他话中提及的那个死灵师所画出的法阵一般。
维克多抬起右手,在空中晃动了两下,好似凭空取物一般,手中忽然多了一根权杖,权杖的顶端镶嵌着一颗绿色的石头,在灯光之下光芒耀动。他竖起权杖,往法阵的中心一点,舞台上的灯光立刻变幻色彩,由白光变成了绿光,将整个舞台映得阴森诡异。
维克多说话了,声音也变得阴沉起来,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现场有哪位观众,愿意亲自上台来,试一试我的亡灵魔术?”
话音一落,全场鸦雀无声,所有观众因为舞台上那阴森诡异的法阵而心震神慑,没有一个人出声,也没有一个人自告奋勇。
维克多缓步走到舞台的正前方,目光慢慢游移,扫过上下两层的观众席,似乎是在挑选观众。他环顾了片刻,手中的法杖忽然一抬,指着坐在一层观众席左侧的一个形容消瘦的金发女人,问道:“这位女士,你那位已经死去三年的女儿,你就不想再见她一面吗?”
一束灯光横移了过来,照住那个金发女人。那金发女人面露惊惶之色,目光变得躲躲闪闪,不敢直视维克多。她摇起了头,喃喃说道:“不,我不想见她……不、不要……”
对于那金发女人的拒绝,维克多却置之不理,说道:“女士,就是你了,请你上台来。”
那金发女人惊吓不已,连连摆手摇头,拒绝离开座位,登上舞台。
维克多说道:“不愿上台,那也无妨。”他大步走回舞台的中央,在法阵的后方站定,挥动起了手中的权杖。那根权杖仿佛拥有魔法一般,法阵里的同心圆和符号,慢慢地燃烧起了火焰。
维克多拖长了嗓音,口中念念有词:“伟大的黑暗之神啊,世人总是迷失于生死之间,你曾为这些迷失之人指明方向,告诉他们死亡是生命的延续,也是生命的回照。如果死去毫无意义,何必长留在死亡的国度?所以,请你归来吧!所以,复活的亡灵,请你穿越生死,出现在我的面前吧!”他的手臂猛然抬高,权杖往法阵的中心一指,同心圆和符号上的火焰顿时蹿高了数尺,只见倒置的五角星之中,一道惨白色的人影,慢慢从地下钻了上来!
全场观众尽皆变色,不少人惊诧万分,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出现在法阵中心的那道人影,起初是半透明状的,如同抓握不住的烟雾一般,随即渐渐凝聚成形,最终变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女孩。小女孩的头发很长,成条成缕,看起来湿漉漉的,仿佛在水里浸泡过,整张脸几乎被头发遮住,看不清五官长相,被绿光一映,如同地狱冤鬼,阴森至极。
在一层观众席的左侧,那个金发女人看着突然出现的小女孩的亡灵,双手竟紧张地握成了拳头,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惊恐和慌乱的神色。
小女孩的亡灵慢慢抬起了头,一对藏在头发后面的阴惨惨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台下的金发女人,忽然缓缓地叫了一声:“妈妈……”
那金发女人听见了这声叫唤,顿时用双手捂住了大半个脸,用哀求的口吻叫道:“不要……求你了,不要……”
“妈妈,你为什么要丢下我?妈妈,你为什么不救我?”小女孩的亡灵缓慢说道,“妈妈,我一个人困在水里,我好害怕……妈妈,水里好冷……我好难受……”她的语速虽然缓慢,但声音就像维克多摇出的那阵铃铛声一般,清脆而又好听,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让全场观众背脊发寒,浑身汗毛倒竖。
那金发女人流下了泪水,忽然抱着脑袋,尖叫了一声,仿佛发狂一般,掩面冲出了观众席。她一边放声哭叫,一边踉踉跄跄地奔出演厅门外,哭叫声渐去渐远。
小女孩的亡灵还在不断地呼唤道:“妈妈,你回来!妈妈,妈妈……”声音回荡在整个演厅之中,令所有观众心生忐忑,恐惧难安,却又为之难受心碎。
维克多挥动权杖,命令道:“去吧,回到黑暗之神所指定的国度吧!”
法阵中的火焰渐渐变弱,小女孩的亡灵停止了呼唤,慢慢地没入地下,不一阵子,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演厅内一片死寂,没有掌声,没有喝彩,许多观众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幕阴森诡异的场景当中,目瞪口呆地望着舞台上的法阵。
幻戏和魔术称谓不同,本质却是一样的,身为幻戏师,易希川自然知道刚才的那一幕只是维克多的魔术,绝不是什么黑魔法。他向来痴迷幻戏,一旦遇到神奇难解的幻戏,总会第一时间进行琢磨,思考背后的秘诀。他望着舞台上的维克多,忍不住暗自心想:“维克多的亡灵魔术,与五祖李少翁的灯影招魂幻戏,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年李少翁为皇帝表演幻戏,将死去的妃子变幻出来,用的是灯影和人偶来制造幻象,方才维克多召唤出亡灵,多半也是相似的道理,是利用光影加上烟雾,从而制造出了幻象。亡灵说话,可以使用腹语或口技来做到,也可以运用‘藏瓮传声术’来传声,甚至可以直接把一个女童藏在舞台底下,由女童说话即可。至于那个跑出去的洋女人,既是维克多亲自挑选,极有可能是事前便串通好了,当众演了这样一出戏。不过我的这些想法,终究只是自己的猜测,维克多或许另有妙法,亦未可知。”
易希川暗自揣测之时,维克多手拿权杖,大步走到舞台的正前方,环顾上下两层观众席,再次问道:“现场有没有观众,自愿上台一试?”
和先前无人响应的局面不同,这次维克多话音刚落,一层观众席的后排便站起来一人,举手说道:“我。”声音低沉有力。
维克多看见了那位自告奋勇的观众,说道:“后排那位先生,有请!”
一束灯光移照到那位站起来的观众身上,乃是一个身高偏矮、身形肥胖的中国男人,剃了一头寸发,生得满脸横肉,观其五官长相,应当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他沿着台阶大步走下了观众席,又沿着台阶大步登上了舞台,每走一步,都踩得地板咚咚作响,体重之沉,实属罕见。
维克多走回法阵的后方,抬起权杖,指着法阵的左侧,说道:“先生,请你站到这个位置来。”
那胖子依言走到法阵的左侧,站住了不动。
“先生,在你逝去的亲友当中,一定有一个人,是你最想见到的。”维克多说道,“请你闭上双眼,用心去回想这个人。”
那胖子当即闭眼,沉心回想,身体稳若大山,纹丝不动。
维克多也闭上了眼睛,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感应那胖子心中所想。
现场极为寂静,寂静到连每个观众的呼吸声都显得那么清晰。
片刻之后,维克多眼皮一翻,说道:“好了,先生,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我已经知道你最想见的人是谁了。”说话之时,他慢慢地挥动权杖,法阵中的火焰由小变大,片刻之间,便燃烧成了熊熊大火。
那胖子睁开一对细长的小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法阵的中心。
维克多拖长了嗓音,缓慢地念道:“伟大的黑暗之神啊,死亡既然是生命的延续,那么枉死的灵魂,怎能断尽心中的怨恨?所以,请你归来吧!所以,枉死的灵魂,请你穿越生死,出现在我的面前吧!”他的权杖猛然指住了法阵的中心,一道白影,从权杖所指之处慢慢钻出,向空中飘升而起。
那胖子登台之后,一直表现得极为冷静,直到看见升起的亡灵,刹那间身躯一震,情不自禁地往前踏了一步,脱口叫道:“爹!”短短的一个字,声音里既有惊疑,又有高兴,还有掩藏不住的悲痛之情。
全场观众尽皆惊讶,易希川惊讶得尤为厉害,一对眼睛鼓瞪起来,若非右脚受伤,只怕他早已身不由己地站起身来。
只因他认得那道升起的亡灵。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一缕长长的胡须缀在下巴,一颗大大的肉痣凸在嘴角,法阵中出现的那道亡灵,竟然是罗盖穹!
震惊之余,易希川转眼向那胖子望去。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那胖子对着罗盖穹的亡灵叫了一声“爹”。那胖子满脸横肉,比罗盖穹胖了何止一圈,但五官神态,竟与罗盖穹有许多相似之处。
易希川猛然想了起来,从上海国术馆里盗出龙图的那天晚上,罗盖穹在老西门接应他和牧章桐时,曾要求亲眼看一下龙图,当时罗盖穹言语之间,提到让儿子带着一家老小提前回了杭州老家。此时看着这个把罗盖穹的亡灵叫作“爹”的胖子,易希川暗暗心想:“罗盖穹的确有一个儿子。此人的长相与罗盖穹颇为神似,无论是那一声‘爹’,还是神情的变化,都不像是故意装出来的。罗盖穹已经被我杀死,倘若此人真是罗盖穹的儿子,那他从杭州来到上海,只怕是为了替罗盖穹报仇。若真是如此,那可就麻烦了。”
易希川刚刚这样猜想,那胖子便对着罗盖穹的亡灵问道:“爹,我寻了你这么久,却毫无音讯,原来你当真已经不在人世了……你告诉我,是谁害死了你?”问话之时,他全身发抖,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他果真是为了报仇而来。”易希川暗暗心道。
罗盖穹的亡灵一言不发,只是缓缓地抬起双眼,静静地看着那胖子。
“爹,你为什么不说话?”那胖子说道,“几位门人赶来杭州找到了我,说你在外滩码头上了船,就一去不回,他们还告诉我那艘船上除你之外,还有些什么人。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我只要你告诉我,是那臭小子害了你,还是那些日本人害了你?”
罗盖穹的亡灵仍旧不说话,只是凝视那胖子之时,露出了一抹慈祥的微笑。
那胖子转头看着维克多,问道:“方才那小女孩明明说话了,我爹为什么不说话?”
维克多说道:“先生,我只能召唤出亡灵,其他的事,不是我所能掌控的。”
那胖子又回头盯着罗盖穹的亡灵,忽然膝盖一曲,“咚”的一声跪在了舞台上,用恳求的口吻说道:“爹,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儿子说吗?”
这一次罗盖穹的亡灵终于开口了。它面带着微笑,声音极为平静:“有你在,我可安心离去。一家之业,以后就靠你了。”
易希川尚未听完,已经难以置信地摇起了头。亡灵说起话来虽然平静,但嗓音与罗盖穹竟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那胖子听见罗盖穹的声音,顿时眼睛泛红,几乎流下泪来。他强忍泪水,竖起右手,三指朝天,大声说道:“我罗慕寒指天发誓,有生之年,一定会照顾好家人,一定会重振罗家戏苑。爹,你不肯告诉我凶手是谁,但我终有一天会查到的。我一定会替你报此大仇!爹,你安心地去吧。”说罢伏地而拜,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原来他叫罗慕寒。”易希川暗道,“世间的仇恨,全都是冤冤相报。我虽然杀了他爹,但那是他爹行不义之事在先,他若要找我报仇,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舞台之上,维克多挥动权杖,罗盖穹的亡灵渐渐消失在了法阵之中。
直到罗盖穹的亡灵彻底消失,罗慕寒才站起身来。他冲维克多拱手抱拳,留下一声“谢了”,转身快步走下舞台。他神色冷峻,大步而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演厅。
现场观众之中,虽然没有人认识罗慕寒,但认识罗盖穹的人却不在少数,纷纷认出了那亡灵便是罗盖穹。先前维克多召唤出小女孩的亡灵,还可以说是与那金发女人串通演戏,毕竟那小女孩和金发女人,都是现场观众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召唤出罗盖穹的亡灵,这可是“上海三魁”之一的幻戏大家,租界里几乎人人都认识,再有罗慕寒认父下跪,指天起誓,怎么看都不像是演出来的。
现场有不少观众看到这里,心里已经信了,信了维克多拥有神力,信了他召唤出来的亡灵都是真的。
易希川虽然知道维克多的亡灵魔术只是障眼法,但对于刚才召唤出罗盖穹亡灵的那一幕,他始终觉得难以置信。他对于幻戏可谓痴迷至深,方才还在为罗慕寒报仇一事而担忧,此时却又把全部心思投入到亡灵魔术之中,苦思维克多是如何在不串通罗慕寒的前提下,知道罗慕寒想见的人便是罗盖穹,并且将罗盖穹的亡灵变出来。他暗暗想道:“维克多若是就此停手,不再继续表演亡灵魔术,那也就罢了,若是他还要继续表演,再问现场有谁愿意登台,那我须亲身一试才行。离得越近,越能看出究竟,这样的机会,我可不能错过。我还要看看他在不串通我的前提下,是不是当真能变出我想见的人来。”
易希川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果然维克多又一次走到舞台的正前方,面向全场观众,问道:“我会再表演一次亡灵魔术,这将是今晚的最后一次。还有没有哪位观众,愿意上台来试一试?”
易希川要的便是这句话,不等司仪把话翻译完,便高高地举起了右手,生怕被他人抢了先。双鱼坐在易希川的身边,急忙拉扯易希川的衣服,压低声音说道:“师哥,你的伤还没有……”
易希川淡淡一笑,说道:“一点小伤,不碍事。”右手仍旧高高地举在空中。
现场除了易希川之外,还有好几位观众也举起了手。维克多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了易希川的身上,说道:“第三排的这位先生最先举手,有请。”
一束灯光照定在了易希川的身上,全场观众纷纷向他投来目光。他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因为脸上粘了胡须,一时之间倒没有观众认出他来。双鱼知道易希川痴迷幻戏的性子,于是不再劝阻,起身搀扶着他。两人走上台阶,一起登上了舞台。
“先生,请你站到这个位置来。”维克多走到法阵的后方,抬起权杖,指向罗慕寒先前站立过的地方。
易希川在双鱼的搀扶下,依言走到法阵的左侧,站住了不动。
维克多说道:“先生,请你闭上眼睛,在你逝去的亲友之中,用心去回想你最想见到的人。”
易希川点了点头,闭上了双眼。他从小便是个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谁,在他还未记事之时,牧章桐便收留了他,将他抚养长大。在这世上,除了师父和师弟外,他再没有别的亲友。师父和多位师弟在盗图过程中牺牲了性命,这些人里他最想见到的,自然是师父牧章桐。他按照维克多所言,开始用心去回想牧章桐的样子,回想与牧章桐有关的种种往事。
维克多也闭上了眼睛,仿佛在感应易希川心中所想。片刻之后,他翻开眼皮,说道:“先生,我已经知道你最想见的人是谁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易希川当即睁开眼睛,心中不禁大感诧异。他和维克多素不相识,而且刻意乔装打扮了一番,也没有说出自己最想见的人是谁,甚至连半点线索都没有透露,维克多却声称已经知道他最想见的人是谁了。“难道他当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可能,这压根便不可能。”他情不自禁地暗想,“他与我师父从没见过面,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师父长什么模样,难道这样他也能把我师父变出来吗?”
维克多慢慢地挥动权杖,法阵中的火焰徐徐燃烧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极为缓慢的语速念道:“伟大的黑暗之神啊,死亡既然是生命的回照,那么不甘死去的亡灵,又怎么能断去复活的念头?所以,请你归来吧!所以,不甘死去的亡灵,请你穿越生死,出现在我的面前吧!”
易希川压根没去听维克多念的是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法阵的中心。恍惚之间,他竟隐隐有些期待,期待维克多的亡灵魔术是真的,期待师父真的能够出现,期待还能与师父再见一面,还能再说上几句话。
在易希川的注视之下,一道白影从舞台的地板下缓缓钻出,出现在了法阵的中心。
如同烟雾一般,这道白影缓慢升起,左右飘转,渐渐在空中凝聚成形,最终幻化成了一个人。
易希川的眼睛瞪大了,嘴巴张了开来,身边的双鱼也露出了惊讶之色,只因出现在法阵中心的亡灵,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师父牧章桐!
眼前的这一幕犹如幻觉,易希川仿佛置身于梦境当中,忍不住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他感受到了清晰无比的疼痛,方知眼睛看到的这一幕并非幻觉,而是现实。他多少次深夜梦回,梦到师父的音容笑貌,从没想过,竟能在现实生活当中,再次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孔。
“师父……”两个字一出口,易希川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的手一松,任由拐杖摔在舞台上,双膝一曲,“咚”的一声跪下了。
双鱼急忙弯下腰来,架住易希川的胳膊,说道:“师哥,那不是真的。”她看见观众席里有不少观众站了起来,正密切注视着舞台上发生的一切,于是低声说道,“师哥,你别再跪着了。周围这么多人看着,你快些起来。”
易希川已经听不见双鱼在说什么了,只是痴痴地望着牧章桐的亡灵,声音不断地发颤:“师父,你……你还好吗?”
牧章桐的亡灵面露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易希川又道:“师父,你叮嘱我的事,我一直牢记在心,从不敢忘。我已经承继了戏主之位,师妹也从桐城赶来帮我了,还有鲁前辈也在支持我。我和师妹一定会将师门发扬光大,决不会让你失望的。可是……你若是还在我们身边,那该多好啊……”
牧章桐的亡灵说话了,声音一如既往的和蔼亲切:“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一切安好。记住了,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易希川流着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应道:“我记住了。”
双鱼却站在易希川的身旁,盯着牧章桐的亡灵,一言不发。她知道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幕,乃是维克多制造出来的魔术幻象。她斜眼向维克多看去,只见维克多正望着跪在地上的易希川,嘴角隐隐带着一丝笑意。她心中暗道:“你拿死去的师父来捉弄我师哥,还在那样洋洋自得。这等羞辱,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悉数奉还!”
维克多抬起头来,与双鱼的目光对上了。他感受到了双鱼目光中的敌意,于是收起了嘴角的笑意。他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挥动权杖,说道:“去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牧章桐的亡灵抬起右手,看了一眼手中的怀表,仿佛在看是否已经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他的身形渐渐涣散,慢慢地没入了地下,消失不见了。
看着牧章桐的亡灵缓缓消失,易希川伤痛至极,双手交叉于胸前,伏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三个头。
双鱼低声说道:“好了,师哥,快起来吧。”手臂用力,好歹将易希川搀扶了起来。
维克多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易希川的肩膀。在台下的观众看来,维克多这是在安慰易希川,但维克多轻拍易希川的肩膀时,却微动嘴唇,用轻细到极致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易先生,你还好吧?”
易希川一愣,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维克多。
维克多微微一笑,不再理会易希川。他径直从易希川的身旁经过,走到舞台的正前方,向观众挥手致意。全场观众起立鼓掌,维克多享受着漫天而至的掌声,右手横在身前,极为绅士地鞠躬谢礼。
易希川看着维克多的背影,心里暗道:“他能叫出我的姓,显然早就认出了我。我为了替师父报仇,与罗盖穹斗戏赌生死一事,上海有不少人都知道,他只需一打听,便能知晓。难怪不用我说,他便知道我最想见的人就是师父。只是他从来没见过我师父,如何能变得出我师父的模样?甚至连师父翻看怀表的习惯,他竟也知道。若非熟知师父的生活习性,岂能知道这一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双鱼捡起拐杖,塞到正在出神的易希川手中,说道:“师哥,我们走。”
双鱼搀扶着易希川,走下舞台,步出演厅,离开了掌声喧天的巴黎魔术馆。
在穿过街道,向万国千彩大剧院走去的途中,双鱼忽然说道:“师哥,刚才那洋鬼子是在故意捉弄你。”
易希川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我知道。但他的魔术是真的厉害,对光影和烟雾的掌控已到了极致,对声音的模仿更是一绝。我跪地的时候有所留意,他不是用腹语在发声。声音是从地板底下传上来的,至于这声音为什么既可以模仿罗盖穹,又可以模仿师父,而且模仿得如此相像,几乎跟真的一样,我一时之间倒是想不明白。”
双鱼说道:“原来你留了个心眼,我看你哭着跪在地上,还以为你是真的在伤心呢。”
易希川说道:“师妹,刚才我是真的很难过。但维克多一登台就模仿我的幻戏,有意挑衅我,我近距离观察他的魔术,自然要多留个心眼。”他脸色一振,眉宇间愁容不再,英气勃发,说道,“他虽然不是摆明了挑战我,却故意当众破解我的幻戏,这等挑衅,我决不能置之不理。他的亡灵魔术,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明天就驻台演出,也要当众破了他的亡灵魔术,挫一挫他的锐气。”
听到易希川要回应维克多的挑衅时,双鱼的脸上顿时一喜,但随即露出了些许担忧,说道:“师哥,你右脚有伤,不能乱动。驻台演出的事,等过几天你的脚伤好些了,再说吧。”
“那可不行!”易希川断然说道,“维克多只用一天便破解了我的幻戏,我若是过几天再破解他的亡灵魔术,在旁人看来,岂不是比他多费时日,显得不如他了。万国千彩大剧院和巴黎魔术馆历来是敌对关系,我要想在上海闯出名堂,非得胜过维克多不可。我只可以比他快,不可以比他慢,驻台演出必须定在明晚,推迟一刻都不行。我的右脚虽然有伤,但双手没有问题,我坐在凳子上表演幻戏,不走动便是。”
双鱼略略一想,点了点头,说道:“师哥,你说得是。明晚你破解那洋鬼子的亡灵魔术后,是不是还要表演新的幻戏?”
易希川应道:“当然要,否则时长不够,撑不起一场驻台演出。”
“既要让你坐着表演,还要足够精彩好看,这样的幻戏可不多。”双鱼不无担忧地说道。
易希川面露微笑,说道:“师妹,幻戏方面的事,你就不用费心了。我好生琢磨一晚,总能想到适合的幻戏。”
双鱼轻轻一笑,说道:“幻戏方面,我当然远不如你,便是想费心,那也费心不起来。”
两人回到万国千彩大剧院,找到鲁鸿儒,说明了将在明晚驻台演出一事。鲁鸿儒担心易希川右脚的伤势,好言相劝,但易希川执意不改,鲁鸿儒只能同意,于是吩咐金童撤下门口的歉告,贴出了明晚驻台演出的广告。广告一出,立刻引来了众多路人的围观,易希川将在明晚驻台演出的消息,顿时不胫而走。
一夜过去,到了第二天早上,易希川已经想好晚上要表演什么幻戏了。
想到驻台演出,易希川立刻便想起了秋本久美子。他很想去一趟上海国术馆,看看秋本久美子怎样了,还想给她再送去一张戏票,邀请她来观看自己的第二场驻台演出。可是他的右脚伤势太重,行走不便,如此私密之事又不能让别人代劳,这样的想法最终只能作罢。尽管如此,他还是暗暗期待着。他将在晚上驻台演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上海,秋本久美子若是听到消息后自行来了,那该有多好。
大多数时候,期待都是会落空的,越是希望发生的事,越是会事与愿违。
入夜时分,易希川站在万国千彩大剧院演厅的舞台上,环顾座无虚席的观众席,心中满是失落。
“她会不会像斋藤骏说的那样,不经允许,以后再也不能出来了?”易希川这般暗想之时,不禁摇了摇头,暗自叹了口气。
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些消极情绪藏在了内心深处,然后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开始表演维克多的亡灵魔术。
利用“凝烟术”,再控制光影的变幻,易希川制造出了亡灵,这一点和维克多的手法如出一辙。只不过在挑选观众时,易希川动了一点手脚,无论是他亲自挑选的观众,还是举手自荐的观众,都是蒋白丁手底下的青帮混混,该怎么说,该怎么做,事先早已沟通好了,到了台上一演,自然没有任何破绽。
易希川的亡灵魔术与维克多相比,虽然大同小异,似是而非,却已足够瞒天过海,让现场观众信以为真。三段亡灵魔术一结束,全场观众鼓掌喝彩的同时,心里也都亮堂起来。他们昨晚看见维克多模仿易希川的幻戏,今晚又看见易希川反过来模仿维克多的魔术,于是明白了过来,易希川和维克多这是在暗中较劲呢。他们心里都想:“如今上海最厉害的两个魔术师对上了,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易希川破解完维克多的亡灵魔术后,接着便开始表演他自己的幻戏。
他比画手势,示意观众们安静下来,然后将手指嘬进口中,用力一吹,一声嘹亮的口哨声顿时响彻了整个演厅。
只听空中响起了刺耳的“师父来啦”的叫声,小哥不知何时已出现在空中,在观众席的上方振翅飞翔,往来盘旋,引得观众们纷纷抬头仰望。一些眼力好的观众,很快便看得分明,小哥盘旋飞翔之时,爪子上一直抓着一只小巧的铁盒子。
易希川不断地改变口哨声,或尖或沉,时断时续。小哥依着主人的指令,在空中时而高飞,时而低翔,时而蹿升,时而俯冲,有时飞得正疾,忽然一个翻身,竟在半空之中掉头,飞往相反的方向。它不停地在观众席的上方盘旋,做出各式各样的超乎想象的飞行动作,优雅之时,像是在凌空舞蹈,变化之时,又像是在表演杂技。几百个观众就那样高仰着头,看得神迷目眩,惊呼连连。
表演到精彩之处,易希川连吹三声短促的口哨,小哥顿时如一箭冲天,抓着铁盒子笔直蹿上了厅顶。它的爪子猛然一张,铁盒子脱离抓拿,从最高点急坠而下。正下方的几个观众,眼见铁盒子凌空砸落下来,惊吓不已,有的急忙起身躲避,有的赶紧俯首抱头。周围的观众看见这一幕,纷纷发出了惊呼声。
眼看铁盒子就要砸中一个抱头的观众,只听一声刺耳的尖叫,小哥已从空中俯冲而下,凌空抓住了铁盒子的提手,随即疾速振翅,翻转身子,向舞台飞去。铁盒子离那观众的头,只有毫厘之差,若是慢上一分,那观众势必头破血流。现场观众的惊呼声,随着小哥的成功救险,霎时间变作了喝彩声。
小哥飞到舞台上,将铁盒子搁在易希川的身前,随即飞向舞台左侧的角落。那里摆放着一张桌子,双鱼正站在桌前,守着桌上的一盘鱼肉丸子。小哥落在桌子上,双鱼便扔给它一颗鱼肉丸子。它飞快地啄而食之,随即冲双鱼连连尖叫:“师父来啦,师父来啦!”显然是不满意只有这么一丁点奖励。双鱼又扔给它一颗鱼肉丸子,它吃了仍不满足,一边摇头晃脑地尖叫,一边在桌上来回踱步,活脱脱像一个气愤不已的人。双鱼又接连奖励了它两颗鱼肉丸子,它方才满足,飞到双鱼的肩上,眯着眼睛,亲昵无比地用嘴壳磨蹭双鱼的侧脸。台下的观众看见这一幕,大感有趣,不禁笑出声来。小哥听见哄笑之声,顿时飞到舞台的前沿,来回走动,两只豆子大小的眼睛瞪着台下的观众,显得极为不满。
这时易希川说道:“各位,这只鹦鹉将是我今晚的得力助手,我即将表演的幻戏,必须得到它的帮助,才会显得成色十足。不过它向来高傲,听不得别人笑话它。还请各位给它点掌声,否则它一罢工,今晚的幻戏可就表演不下去了。”
观众们大觉莞尔,强忍着不笑出声来,纷纷鼓起了掌。小哥听见掌声,这才频频点头,振翅飞起,落到了易希川的肩上。
易希川坐在凳子上,不移不动,朗声说道:“古往今来,咱们中国的幻戏师层出不穷,其中最著名的五人,被幻戏界尊为五祖。五祖之中,有一人名叫郭璞,生活在一千六百多年前的晋朝,所会的幻戏包罗万千,神鬼莫测。他的幻戏如‘撒豆成兵’和‘死马复活’,都记载在正史当中。不过他最厉害的能耐,却是‘未卜先知’之术。
“那时晋朝的大将军名叫王敦,领军镇守武昌,有叛乱造反的迹象。朝廷里有几个大臣担心此事,偷偷找到郭璞,让郭璞为朝廷占卜凶吉。郭璞不经占卜,便直接断言大吉,于是几个大臣力劝皇帝先下手为强,提前发兵讨伐王敦。在此之前,郭璞逢人便说起一句话:‘杀我者山宗。’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到了郭璞断言朝廷大吉之后,果然有一个姓崇的人,偷偷跑到武昌,向王敦告发了此事。王敦听说郭璞断言朝廷将会大吉,于是派人把郭璞抓来,言明即将起兵,也让郭璞为他占卜凶吉。郭璞同样不经占卜,直接回答道:‘不会成功。’王敦心中不悦,又说道:‘那你再为我占卜一卦,看我寿命长短。’郭璞直接回答说:‘你若是起兵,不久便将大祸临头,若是镇守武昌,将寿长不可限量。’王敦大怒,喝问道:‘那你自己的寿命长短,你可知道?’郭璞淡然回答道:‘我会死在今日正午。’王敦恼怒至极,当即命人将郭璞押出去处死。郭璞被处死之时,果然便是这天的正午。后来王敦起兵叛乱,不到两个月便即战败,愤惋而死,也早在郭璞的预料之中。
“‘未卜先知’之术,传到后世,变成了一门极为罕见的幻戏。我今晚要表演的幻戏,正是‘未卜先知’。不过我没有郭璞那等辨天下气运、断世人生死的大能耐,只会预知市井之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过会儿我表演完后,还请各位观众不要见笑。”易希川说到这里,面带微笑,冲全场观众团团拱手。
全场观众听了易希川的这番讲述,不禁满怀期待,纷纷以掌声回应。
易希川收起笑容,从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一叠纸,分开来,一共是五张,每张纸上皆是墨痕点点,写的有字。他大声说道:“我有五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想问一问在场的各位观众。”他将五张纸一一拿起,展示给全场观众看,每张纸上都只有一个字,写得特别大,极为显眼,分别写着“人”“城”“色”“诗”和“寿”。
“这五个问题分别是,”他一一解释道,“你最喜欢的人叫什么名字?你最喜欢哪一座城?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你最喜欢的诗句是什么?你的诞辰是在哪一天?请各位观众在心中想好这五个问题的答案。”
全场观众默默想着答案,其中有一部分想到自己最喜欢的诗句,忍不住小声地念了出来,现场顿时一片窸窸窣窣之声。
易希川将五张纸一一揉成团状,扔在了舞台上。他说道:“对于这五个问题,我也有我自己的答案,并且早就把答案写在了一张纸上,”伸手指着搁在身前的那只铁盒子,“就放在了这只盒子里。”
全场观众纷纷转移视线,把目光投向了那只由小哥带上舞台的铁盒子。
“这只盒子上了锁,唯一的钥匙,便在我的手里。”易希川一边说着,一边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钥匙,展示给全场观众看,然后将钥匙穿上细绳,拴在了小哥的爪子上,“从此刻起,我不会再接触盒子,也不会再接触这把钥匙。我会让我的鹦鹉,随意挑选写有问题的纸团,从空中丢向观众席。去吧!”最后两个字,却是侧过头对着肩膀上的小哥说的。
小哥立刻带着爪子上的钥匙,飞离易希川的肩头,落到了舞台上,随意抓起一个纸团,向观众席飞去。它高高地飞在空中,盘旋了大半圈,忽然爪子一松,将纸团丢了下去。纸团从空中坠落下来,几个观众同时伸出了手,其中一个洋人高高跃起,抢在其他观众之前,一把抓住了纸团。
“请这位观众展开纸团,看看上面写了什么?”易希川说道。
那洋人听得懂汉话,当众展开纸团,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城”字。
“‘城’字对应的问题,是你最喜欢哪一座城。”易希川说道,“这位观众,请你说出你的答案。”
那洋人大声应道:“我是法国人,最喜欢的城市,当然是巴黎。”出口是不太流利的汉话,声音却响亮至极,震得演厅内回音不断。
“巴黎!”易希川重复了一遍,“很好,非常感谢,你请坐。接下来,我们进行第二次选择。”
全场观众向小哥望去,却见小哥丢下纸团后,便飞到了双鱼身前的桌子上,守着那一盘鱼肉丸子。双鱼奖励了它一颗鱼肉丸子,它这才飞回舞台上,重新抓起一个纸团,从空中丢向了观众席。
这一次接住纸团的是一个中国妇女,她展开纸团,上面写着一个“诗”字。
易希川问道:“请问这位观众,你最喜欢的诗句是什么?”
那妇女露出一脸为难之色,说道:“我没怎么读……读过书,不知道什么诗句,更……更说不上有什么喜欢的……”这句话一出,顿时引得现场一些观众哄笑起来。
易希川正色说道:“读书少,那是常有的事,我也是大字不识几个,这可没什么好笑的。”现场的哄笑声戛然而止。易希川又对那妇女说道:“你若是记得起一些诗句,随便说出一句即可,若是实在说不上来,那也不必为难。”
那妇女想了一想,应道:“倒是记得一两句……”
“但说无妨。”易希川鼓励道。
那妇女犹豫了一下,念道:“鹅鹅鹅……白毛……白毛……”她念到这里,想不起来后面的,便念不下去了。一些观众听她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诗也背不出来,实在忍耐不住,放声大笑。那妇女脸色涨红,摇了摇头,坐回了椅子上。
“虽然不完整,却也是如假包换的诗句,谢谢这位观众。”易希川说道,“好了,我们继续下一个问题。”
小哥和先前一样,飞到双鱼那里讨要了奖赏,这才从舞台上抓起一个纸团,丢向了观众席。
这个纸团被众人一通哄抢,结果谁都没能抢到,掉到了座椅底下,被一个四五岁大的中国小孩钻到座椅下面,捡了起来。那小孩飞快地展开纸团,看见是一个“人”字,当即望着台上的易希川,脆生生地叫道:“人!是人!”
易希川微微一笑,问道:“小朋友,请问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那小孩朝身边一个穿着打扮极为优雅大方的女人看了一眼,大声回答道:“我最喜欢我的娘亲。”
“你娘亲叫什么名字?”易希川又问道。
那小孩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女人盈盈含笑,轻轻点头,示意他可以说出来,他方才回答道:“我娘亲名叫李莹儿。”
“小朋友,具体是哪三个字?你能说得更清楚些吗?”易希川又问。
那小孩应道:“桃李的李,晶莹的莹,儿女的儿。”他年纪虽小,吐字却极为清晰,表述更是一清二楚,倒是有些出人意料。现场有一部分观众,情不自禁地为他送上了掌声。
“李莹儿。”易希川点头说道,“很好,小朋友,你请坐。”
在此之后,小哥又相继抛出了第四个和第五个纸团,分别被一个中年洋人和一个中国老人接住了。两个纸团写着“色”字和“寿”字,问题分别是最喜欢的颜色和生辰日,中年洋人给出答案是紫色,中国老人给出的答案是九月六日。
至此,五个问题的提问全部结束。
易希川嘬出一声口哨,在双鱼那里讨要奖赏的小哥,吃掉了最后一颗鱼肉丸子后,飞到易希川的身前,落在了铁盒子上。
易希川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脚,抬起头来看着观众席,说道:“不瞒各位,前日我的右脚受了伤,行动不便,因此只能一直坐在这里表演幻戏。不过这样也好,各位便能清楚地看见,我与这只盒子一直保持着距离,从登台开始,就没有发生过接触,盒子的钥匙也拴在鹦鹉的脚上,因此我不可能有机会打开这只盒子。我方才已经说过了,关于这五个问题的答案,我提早就写在一张纸上,锁到了这只盒子里,只不过那并非我自己的答案,而是我未卜先知,写下了方才那五位观众的答案。现在,这只盒子将会被打开。因为行动不便,所以我有请师妹双鱼代劳,也请在场的所有观众俱为见证!”
话音一落,角落里的双鱼轻步快行,来到易希川的身前,取下小哥爪子上的钥匙,插入了铁盒子正面的锁孔。
钥匙刚刚插入,还没来得及拧动,易希川忽然说道:“请我师妹代劳,似乎也不妥,各位观众难免还是会有所怀疑。这样吧,为了避嫌,有请方才回答问题的五位观众上台,由你们共同来打开这只盒子,揭晓答案。”
双鱼立即住手,任由钥匙插在锁孔里,带着小哥退至一旁。
与此同时,五位回答问题的观众相继起身,陆陆续续地登上舞台。
“请吧。”易希川抬起手臂,做了个请势,示意五位观众打开铁盒子。
五位观众围住铁盒子,拧动钥匙,掀起盒盖,将盒内的情况展示给全场观众看,里面果真放着一张卷纸。他们一起将卷纸取出,展开来,顿时大惊失色,急忙将卷纸举起,展示给全场观众看,只见上面写有五列汉字,从右至左,依次写着“巴黎”“鹅鹅鹅白毛白毛”“李莹儿”“紫色”和“九月六日”,不仅毫无偏差,连先后顺序都完全一致。
答案一出,全场震惊。观众们纷纷起身,人人目瞪口呆,心中疑云密布。他们看得清清楚楚,易希川从始至终没有接触过铁盒子,钥匙也一直拴在小哥的爪子上,连打开铁盒子,也是由五位观众共同完成,与易希川毫无关系,而这五位观众,则是完全随意选出。要知道小哥抓起纸团后,是在飞翔的过程中从半空丢下,纸团的重量很轻,会跟随惯性有所飘摆,使得坠落的位置无法控制,若是串通一两位观众,倒还有些可能,但要串通五位观众,还要将这五位观众全部挑选到,却是难于登天。不仅五位观众是随意挑选,舞台上的五个纸团,也是小哥随意抓起,因此五个问题也是任意挑选的。五位观众的回答更是千奇百怪,尤其是那位中国妇女,背出的诗句次序颠倒,有头无尾,甚至将“白毛”二字重复读了两遍,也被易希川未卜先知,分毫不差地写在了卷纸上。此情此景,怎不让全场观众震惊呢?
双鱼走上前去,扶起易希川,向全场观众拱手谢礼。
全场观众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立刻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热烈掌声,震得整个演厅好似颤抖起来了一般。许多观众即便鼓着掌喝着彩,却还是沉浸在震惊和疑惑当中,人人心里都在琢磨,易希川到底是如何变得这个幻戏?他当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吗?
第二场驻台演出圆满结束,易希川破解了维克多的亡灵魔术,同时还给维克多出了一道难题。他相信维克多不会就此罢休,必定还会尝试破解他的幻戏,所以他出了这道“未卜先知”的题目。其实这个幻戏的秘诀十分简单,易希川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是暗中耍了一点小手段。他作为表演这个幻戏的幻戏师,从始至终坐在凳子上,没有离开过半步,通过讲述和询问来控场,又让小哥飞来飞去,挑选纸团抛给观众,把注意力全部吸引到了自己和小哥身上,然而这个幻戏的关键,却是站在舞台角落里的双鱼。双鱼表面上只是一个助手,作用仅仅是给小哥喂食鱼肉丸子作为奖励,实则她在桌子的遮掩下,每当有观众说出问题的答案时,她便一字不差地记在纸上。等到五个问题的答案全都记好了,便卷成一根细小的纸卷,塞进事先准备好的一把钥匙当中。当小哥最后一次飞到她那里讨要奖赏时,趁着全场观众被易希川的言语所吸引,迅速地将小哥爪子上的钥匙偷梁换柱。铁盒子是专门打造的幻戏道具,藏有纸卷的钥匙插入锁孔,在拧动的过程中,纸卷便会从钥匙的细管里推出,掉进铁盒子里面。为了避免钥匙里的纸卷被观众发现,因此需要双鱼亲手将钥匙插入锁孔,再由易希川喊停,换观众来拧动钥匙打开铁盒子。如此一来,一出“未卜先知”的好戏,便得以圆满完成。
然而被易希川视作难题的“未卜先知”幻戏,对于维克多而言,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挑战。这一类的幻戏,在国外早有魔术师表演过,被称作读心魔术,又叫心灵魔术。维克多对这类魔术早就有所了解,再加上他乔装打扮来到万国千彩大剧院,观看了演出的全过程,因此略加思索,便想明白了易希川这个“未卜先知”幻戏的秘诀。
第二天晚上,维克多在巴黎魔术馆当众破解了易希川的“未卜先知”幻戏,然后表演了双箱魔术,反过来给易希川出了一道题目。这种在两个箱子之间让人反复消失和出现的魔术,与中国古代的“入壶舞”幻戏极其相似。易希川对“入壶舞”幻戏颇为了解,甚至还在外滩的中日幻戏擂台赛上,亲眼见过一位幻戏师用这门幻戏挑战斋藤骏。
于是他隔天便破解了双箱魔术,又再次给维克多出了一道新的题目。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易希川和维克多就这样彼此出题,相互破术。两人虽然没有挑明了是在公开斗戏,却一直在暗中较量。两人之间心照不宣,观众们却是一清二楚,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甚至引来了各大报纸的公开报道。一时之间,万国千彩大剧院和巴黎魔术馆之间的对抗,易希川和维克多之间的较量,成了全上海关注的焦点。
前来观看两人演出的观众越来越多,这些观众之中,既有中国市民,也有旅居洋人,既有文人雅士,也有娱乐明星,既有商帮大佬,也有警界巡捕,甚至连租界当局的一些政要人物,也会偶尔现身于观众席上。万国千彩大剧院和巴黎魔术馆的票价跟着水涨船高,尽管如此,仍是一票难求,每晚都是座无虚席,每一个观众都盼着能亲眼见证分出胜负的那一刻。但易希川和维克多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两人一中一西,都是年轻有为,都是从小便痴迷幻戏和魔术,都对各门各类的幻戏和魔术了然于胸,一时之间你来我往,竟是难分伯仲。
在此期间,易希川的脚伤恢复得很快,渐渐可以丢掉拐杖,小心翼翼地独立行走。在他可以独立行走的第一天,他便乔装打扮了一番,在天色刚刚放亮的清晨,趁着双鱼还没起床,独自一人离开万国千彩大剧院,去了一趟上海国术馆。
上海国术馆大门紧闭,秋本久美子的房间窗帘遮掩。两个日本武士守在门外,警惕着每一个从国术馆外经过的人。易希川没敢靠近大门,就远远地站在约定的那棵洋槐树下。他趁着两个日本武士看向别处时,把亲笔写的一封短信和一张明晚的戏票快速埋在了洋槐树下,然后站起身来,一会儿看看国术馆的大门,一会儿又望望秋本久美子的房间。他站了一段时间,秋本久美子的房间始终窗帘紧闭,国术馆的大门也始终没有打开,包括秋本久美子、斋藤骏和其他日本武士在内,没有一个人走出大门。把守大门的两个日本武士对远处长时间站立观望的易希川起了疑心,其中一个日本武士离开值守岗位,向易希川走了过来。
易希川脚伤未愈,不想招惹麻烦,于是不再停留,转身便走,消失在了街道转角。那日本武士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去,返身走回大门处继续值守。易希川回到万国千彩大剧院,双鱼问他去了哪里,他只说醒得太早,便出去四处走了走,有益于脚伤的恢复。
此后易希川又去了上海国术馆几次,每次都是瞒着双鱼,趁着天未亮时去的,每次都发现洋槐树下的信和戏票仍旧埋着,没有被取走。尽管如此,他还是把新写的信和下一场驻台演出的戏票埋在那里。国术馆的大门前始终有日本武士把守,易希川只要看见这一幕,便多多少少觉得安心。只要有日本武士看守上海国术馆,就表明斋藤骏还在馆内,斋藤骏将秋本久美子看得那么重,绝不可能让秋本久美子轻易离开他的身边,只要斋藤骏还在馆内,就表明秋本久美子也在。那晚与徐傀儡交手,斋藤骏所受的伤,远比他严重,所以斋藤骏始终不露面,想必是在国术馆内安心养伤,秋本久美子不露面,自然是被斋藤骏看管了起来,不能自由出入国术馆。
“久美子不能出来,那就只有我进去。等我的脚伤好了,哪怕将国术馆闹个天翻地覆,我也一定要见到她。无论斋藤骏如何阻止,也无论师妹会如何看我,就算众叛亲离,这辈子我也终是要和久美子在一起!”易希川暗暗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