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希川走下了擂台,一大群记者立刻围了上来,一边拍照一边进行采访,无数的围观市民也立刻拥了过来,每个人都把易希川视作了英雄,毫不吝啬地给出了他们的叫好声和称赞声。
另一边,斋藤骏带着荒川隼人、黑忍和秋本久美子等日本人,在一群日本兵的护卫下,迅速地退场。许多中国人围在两侧,对着这群匆匆退场的日本人不断地发出各种刺耳的嘘声。荒川隼人和黑忍脸色阴沉,满脸都是杀气。斋藤骏输掉了这场中日幻戏擂台赛,以一己之力挑翻整个中国幻戏界的野心落空,但他仍然面色镇定,既不显出任何气馁之态,也不显出丝毫愤怒之情。秋本久美子则默默地跟随在斋藤骏的身后,低着头快步前行,间或扭过头去,朝远处已经被人群团团围住的易希川望上一眼。
易希川被兴奋的市民们围住,想挪动一步都很困难。
突然之间,一个半大孩子从人群的腿脚缝隙中挤了进来,拉住了易希川的手,把什么东西交到了易希川的手里,随即便挤进人群跑掉了。
易希川摊开手掌一看,手中的东西是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四个字:“速离上海”。
易希川微微一愣,随即认出了这四个字的笔迹十分清秀,和当日秋本久美子写下的那个“水”字极为相似。
易希川朝远处望了一眼,日本人离去的方向人山人海,根本看不见秋本久美子身在何处。
“速离上海?”易希川看着纸条上的四个字,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遍。他忽地想起,在他登上擂台之前,秋本久美子曾经跑过来阻拦他登台,并告诉他即使他在这场幻戏擂台赛中获胜了,夺回了龙图,斋藤骏和荒川隼人依旧不会放过他。现在擂台赛刚刚结束,秋本久美子便写下字条提醒他速离上海,那就是说,斋藤骏和荒川隼人极有可能已经对他动了杀心,说不定很快就会来追杀他。
按照之前的打算,倘若胜了斋藤骏夺回了龙图,易希川便继续留在上海,打听罗盖穹的下落,寻找机会为师父牧章桐报仇。但是现在斋藤骏和荒川隼人不打算放过他,所以他必须重做考虑了。
短暂的权衡之后,易希川决定先暂时离开上海。留在上海,未必就能打听到罗盖穹的下落,反而还要时刻警惕日本人的追杀,不如先离开上海暂避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寻罗盖穹报仇。
眼下上海周边已经被日军占领,连国都南京也已经被日军攻陷,离开上海的陆路已彻底被日军封锁,唯有走水路才行。易希川当即决定赶往离擂台最近的外滩码头,连夜坐船离开上海。
易希川想走,可是兴奋的记者和市民们依旧水泄不通地围着他,一时之间竟无法挪动分毫。
易希川忽然灵机一动,大声说道:“各位请看!”右手一抖,那张写有“速离上海”的纸条立刻燃起火来。他抬手一扬,着火的纸条立刻飞向了空中。团团围堵的人群全都齐刷刷地仰起头来。
然而着火的纸条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很快从空中落下,掉在了地上,烧成了灰烬。
“咦,人呢?”
“人不见了!”
“跑哪里去了?”
惊呼声顿时响成了一片,每个人都在东张西望。方才还站在人堆之中的易希川,仅仅是众人一抬头的工夫,便已经消失不见,不知去向。
摆脱层层包围的人群后,易希川迅速向外滩码头赶去。
虽然已是夜间,但时辰还不算太晚,易希川赶到外滩码头时,尚有一艘夜船停泊待发。零零星星的旅人在码头上来来往往,一些脚夫候在道路的两旁,一旦有拖箱带包的旅人经过,便立刻上前招揽生意,询问需不需要搬抬行李。
易希川经过路边时,有脚夫见他背着一个包裹,便立刻凑上前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忙。
“不用了。”易希川摇了摇头。他的包裹里装的是刚刚赌上性命夺回来的龙图,自然不会轻易交到旁人的手上。
脚夫有些失望,悻悻地走回路边,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就在易希川准备继续迈步前行时,身后忽然有一群人快步跑来,纷纷从他的身边飞速跑过。
易希川的肩膀突然被一股猛力勒住了,一个从他身边跑过的人,伸手抓住了他背上的包裹,试图抢夺。好在易希川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时,便立即提高了警惕,下意识地抓住了包裹,此时用力地往回一夺,总算将包裹夺了回来。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群人约莫十来人,见没有把包裹抢到手,立刻团团围了上来,将易希川围在了中间。
路边的几个脚夫见势不妙,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迅速爬起身来,躲到了远处。
夜色漆黑无比,易希川看不清楚这群人的面目。他将包裹护在身前,大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群人立刻给了易希川回答,只是这回答并非言语,而是凌厉无比的拳脚。
易希川突然遭到一群来历不明的人围攻,当即护紧了包裹,或闪或避,与这群人周旋。
这群人身手都很厉害,不像是寻常的地痞流氓,倒像是会拳脚的练家子。易希川边跑边打,打倒了三个敌人,倒也挨了不少拳脚,好不容易才挪到了码头的外沿,再往前几步,便是连接夜船船头的踏板。
这群人故意挡在了易希川和踏板之间,不让易希川有机会登上夜船,随即更加卖力地围攻易希川,看样子不抢到龙图誓不罢休。
来往旅人见码头外沿有一群人殴斗,当即躲得老远,不敢靠近。
易希川被这群人围在码头外沿,进退不得,唯有全力拼斗。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易希川此时面对的何止四只手,连十四只手都不止,他自然不是对手。
勉力拼斗了片刻,易希川挨受的拳脚更多,包裹眼看就将守不住了。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有几道人影朝码头疾步跑来。那方向上的脚夫和旅人看清了来人的穿着打扮,急急忙忙躲到两旁,似乎对来人惧怕之极。
这几道人影跑到了码头外沿,竟全都是背着步枪的日本兵。
这些日本兵取下背上的步枪,咔嚓上膛,挺起枪口,对准了身前正在殴斗的这群人,用日语大声地呵斥着。
围攻易希川的十几人被枪口指住,顿时住了手,不敢再轻举妄动。易希川同样不敢乱动,但总算是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夜船上有几个乘客,急忙聚拢到船头观望。码头上有几个准备登船的旅人,此时被吓得躲在老远的地方,不敢靠近分毫。
易希川朝持枪警戒的几个日本兵看去,忽地看见这几个日本兵的身后,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身影十分苗条,从几个日本兵的身后走了出来,竟然是身穿粉色和服的秋本久美子。
“久美子姑娘!”易希川又惊又喜。
秋本久美子用日语对几个日本兵说了几句话,几个日本兵立刻呼喝不止,将围攻易希川的十几个人赶到旁边,迫使这十几个人全都抱头蹲下。
易希川走到秋本久美子的身前,说道:“久美子姑娘,我以为这些日本兵是来抓我的,想不到竟然是你……”
秋本久美子说道:“我留下的字条,你看到了吗?”
“‘速离上海’……我看到了。”易希川应道,随即又问,“对了,你怎么会来这里?”
秋本久美子用简短的话语,解释了起来。
原来易希川从擂台上走下来时,荒川隼人便和黑忍用日语低声商量如何对付易希川,一来报当日的割颈之仇,二来重新将龙图夺回。秋本久美子在一旁听到了,不知怎么竟暗暗替易希川担心,情急之下便写了“速离上海”四个字,托一个半大孩子交给易希川。后来在回国术馆的途中,荒川隼人料想易希川得到龙图后,或许会立刻离开上海,于是决定立即对易希川进行追杀。和当日拦截嘴老一样,荒川隼人猜想易希川十有八九会走水路,于是由他和黑忍带上几个日本武士,前往吴淞江进行拦截,斋藤骏则带上几个日本武士,前往黄浦江进行拦截。在出发拦截之前,荒川隼人让几个日本兵护送秋本久美子回国术馆。
秋本久美子原本留下字条提醒易希川离沪,此时却担心这张字条反而害了易希川,使得易希川在离开上海的途中被师父和荒川隼人拦截个正着。这种担心越来越强烈,以至于秋本久美子无法坐视不理,于是她在回国术馆的半路上,让几个护送她的日本兵跟随她赶来外滩码头。她猜想易希川倘若听从她的提醒,一定会从离擂台最近的外滩码头动身,这才急急忙忙地赶来,想不到正好撞见易希川遭遇一群来路不明的人围攻,当即命令几个日本兵冲上前去控制住局面,将易希川救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马上离开上海。你现在不能走。”秋本久美子匆忙赶来,就是为了阻拦易希川,她将师父和荒川隼人已经分头拦截的情况告诉了易希川。
易希川得知此事后,思绪急转,摇头说道:“我若是现在不走,留在上海只会更加危险。我今天胜了擂台赛,赢回了龙图,此事明天就会见报,全上海的人都会知道我得到了龙图。上海这地方藏龙卧虎,有很多厉害的幻戏师,这里面总有一部分人会心怀叵测,为了龙图来追杀我,你师父和荒川隼人自然也不会放过我……我不能留在这儿。他们去黄浦江和吴淞江进行拦截,倘若我即刻动身,说不定能赶在他们到达之前先通过江面,我必须赌上这一回!”
秋本久美子没有想过那么多,听易希川这么一说,方才明白了易希川的处境,知道他留下反而会遭遇更多强敌,会变得更加危险。
“那我和你一起走,等通过了江面,我再回来。”秋本久美子话一出口,心里却一动,暗暗想道:“我和他只不过见了几次面,为什么却要这般担心他的安危?”脸上不由得微微有些泛红。
“不必了。”易希川说道,“我上次受了那么重的伤,都没有死成,想必自有天助,这次也不会有事的。”心里却说:“你和我一起走,当然再好不过,但是你一个日本姑娘,回来的路上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岂能心安?”
秋本久美子的脸上略显失望,轻轻地点了点头,正准备说:“那你快走吧。”
然而她话未出口,身后极远之处忽然传来了叫喊声,隐隐然竟是荒川隼人的声音。
秋本久美子急忙回头,望见远处又有几道黑影快步跑来,说道:“是他们追来了,我们快走!”想也不想,拉着易希川便踩上了踏板。
易希川被秋本久美子拉住了手,顿时感觉到秋本久美子的手心一片冰冷,仿若寒冰一般。他知道这是秋本久美子心急万分时才会出现的状况,心知远处赶来的人一定对自己不利,于是迅速踩过踏板,登上了夜船。
易希川弯下腰来,准备立马抽去踏板。
这时码头上几个原本准备登船的旅人,急急忙忙向夜船跑来,大声叫道:“等等我!”这是今天的最后一艘夜船,倘若错过了,就必须等到明天才能出发。
远处的几道黑影越追越近,易希川心急如焚,但他还是等这几个旅人登上了夜船,才将踏板抽走。
秋本久美子一登上夜船,便找到船家,让船家开船。
船家亲眼看见秋本久美子是和几个日本兵一起来的,几个日本兵甚至听从秋本久美子的吩咐,心知这日本女子得罪不起,于是不等时间到点,便立刻拉起铁锚,撑篙开船。
夜船渐渐离开了码头,远处赶来的几道黑影冲到了码头外沿,正是荒川隼人、黑忍和几个日本武士。
夜船的船头挂着灯火,荒川隼人一眼就望见易希川站在船头,除此之外,竟还看见了他的未婚妻秋本久美子。
荒川隼人的第一反应是秋本久美子被易希川挟持了,但随即看清两人并肩站在船头,神态举止根本不像是挟持,秋本久美子的脸上更是没有任何遭遇挟持时应有的那种恐惧和慌乱的神色,刹那间皱起眉头,有些迷惑不解。
忽然之间,荒川隼人想起先前擂台赛进行之时,秋本久美子一直关切无比地望着台上,他原本以为秋本久美子是在担心斋藤骏,但现在亲眼看见秋本久美子和易希川并肩站在一起,顿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陡然一变。他的嘴里原本叼着一根香烟,这时却猛地将香烟吐在地上,对着夜船愤怒地叫道:“久美子,这是为什么?”
秋本久美子不说一言,只是咬住嘴唇,轻轻地摇头。
荒川隼人脸色铁青,左右一望,见码头右侧还停泊了一艘早已收工的小型篷船,当即冲过去跳上船头,一把扯掉拴绳,拿起船桨便开划。船家从船篷里冲了出来,想要质问荒川隼人干什么,但话刚出口,便被荒川隼人一桨扫中脑袋,顿时惨叫着跌入了江中。
荒川隼人此举太过突然,黑忍急忙冲过去,飞身一跃,堪堪跳上了篷船。随后追来的几个日本武士,却慢了几步没能赶上,只能站在码头上,望着荒川隼人和黑忍划动篷船,向没有驶出多远的夜船迅速追去。
“他们追上来了!”秋本久美子站在船头,声音略微发颤。
易希川望着码头方向飞速驶来的篷船,脸色暗沉下来,如同阴云密布。
荒川隼人抡起双臂,飞快地划动船桨,脸上横眉怒目,愤怒不已。他原本和黑忍一起赶往吴淞江进行拦截,但是没走多远,一个奉命保护秋本久美子的日本兵便追赶上来,说秋本久美子不肯回国术馆,带着其他日本兵往外滩码头去了。
荒川隼人不知道秋本久美子为何要突然赶去外滩码头,但因为担心秋本久美子的安危,所以和黑忍一起改变方向,赶来了外滩码头,哪知竟撞见了准备坐船离开的易希川,以及随同易希川一起登船的秋本久美子。他不是傻子,一眼便看出秋本久美子和易希川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秋本久美子是他的未婚妻,这令他顿时有一种被自己的女人背叛的感觉,是以雷霆震怒,把所有的力气用在划船上,拼命地追赶前方的夜船。
篷船船体较小,夜船船体较大,同是人力撑划,篷船的速度自然更快。
没用多长时间,两艘船之间的距离便荡然无存。
当篷船最终追上夜船时,荒川隼人和黑忍一前一后,相继跃离篷船,跳上了夜船的船头。
易希川下意识地护着秋本久美子,退到了船舱的舱门前。
“久美子,”荒川隼人一踏上夜船,愤怒的目光便直视着秋本久美子,用日语喝问道,“你告诉我,你和这小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不想看到他死,请你放过他吧。”秋本久美子答非所问。
荒川隼人满脸的难以置信,问道:“为什么?”伸手指着易希川,“这小子只不过是个低贱的支那人,你为什么要替他求情?”
“他曾经救过我的命,”秋本久美子说道,“我不想看到他死。”
“他曾经救过你?”荒川隼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失踪的那十天里,是不是一直和他待在一起?”
秋本久美子微微仰起了头,应道:“是。”
荒川隼人无法相信地摇了摇头,说道:“你说你落水后被牧师所救,一直在圣三一堂养伤,难道都是在骗我?”
秋本久美子说道:“我对你的确有所隐瞒,但我确实是在圣三一堂……”
荒川隼人喝道:“不用再说了!”他阴鸷凶狠的目光忽然一转,落在了易希川的身上,随即右手拔出了腰间的钢扦,语气凶狠地说道:“你不想看到他死,我就偏要他死在你面前,你求我放过他,我今天偏要杀了他!”话音一落,便举起钢扦,向易希川的胸口疾速刺去。
黑忍见荒川隼人动手,立刻拔出了黑色忍刀,刀势走之字形,从右侧砍向易希川。
易希川躲避钢扦和忍刀,带着秋本久美子疾步后退,退进了夜船的船舱。
夜船上有七八个乘客,在荒川隼人和黑忍登船之时,全都躲进了船舱里。这时见两个凶神恶煞的日本人杀进了船舱,这七八个乘客立刻仓皇逃避。一个乘客避之不及,被追进船舱的荒川隼人抬手一刺,钢扦立刻从侧面刺穿了颈部,整个人当场惨死。
荒川隼人怒火中烧,肆意地泄愤,逮住从身前跑过的一个女乘客,钢扦一送,便将其刺翻在地。
接连有两个无辜的乘客被杀死,其余乘客吓得蜷缩在船舱的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
荒川隼人和黑忍继续围攻易希川,钢扦和忍刀每一次刺出,都是十足的阴狠毒辣,招招直取易希川的要害。
易希川知道荒川隼人一心要杀的只是自己,当即将秋本久美子推开,独自一人迎战。他抓起一只木凳,抵挡了几下,被黑忍的忍刀劈成了两半,随即又抓起几只土陶罐子,朝荒川隼人和黑忍一通乱扔乱砸。荒川隼人直接用拳头挥击,黑忍则用忍刀劈砍,土陶罐子在空中哗哗碎裂,碎片落了一地。
易希川将身边能够够到的物品全都抓了过来,或封挡,或扔掷,但还是抵挡不住荒川隼人和黑忍的疯狂围攻。
渐渐地,易希川被逼到了船舱的角落里。秋本久美子见易希川遇险,竟不顾自身安危,冲上前来,试图阻拦荒川隼人和黑忍。
“贱人!”荒川隼人一声厉喝,反手便是一耳光,扇在秋本久美子的右脸颊上。
秋本久美子顿时一个趔趄,扑倒在了地上,手被土陶罐子的碎片划破,鲜血顿时流了出来。她只觉头晕目眩,右脸颊火辣辣地疼痛,竟然肿起了一大片。
换在以往,受了如此疼痛,秋本久美子早已流出泪来,然而此时的她却一脸倔强,用手扶着舱壁,强撑着身体又站了起来。
荒川隼人回手怒扇秋本久美子之时,身前顿时露出了空当。
易希川没有放过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右拳鼓足了十成力气,击中了荒川隼人的肋部。
喀嘞嘞两响,荒川隼人的肋骨竟断了两根,被易希川这一拳打得噌噌噌后退了三步。
受此重击,荒川隼人不仅没有倒下,反而变得更加狂暴,怒吼声中,钢扦如同狂风骤雨一般,朝易希川的全身疯狂刺去。
易希川竭尽全力躲闪,但还是被钢扦刺中了右臂,霎时间鲜血直流。
黑忍趁机使出了电忍刀,刀势快若闪电。
易希川躲避不过,又接连受了好几道刀伤。
荒川隼人越来越疯狂,几乎不再守御自己,任凭易希川的拳头落在身上,只管将钢扦朝易希川一通猛插猛刺。
易希川完全抵挡不住,只能勉强让要害部位不被刺伤,但身体的其他部位却防守不住,片刻间便伤痕累累,浑身的衣服逐渐被鲜血浸透。
荒川隼人体内的怒火积聚有如火山,通过钢扦疯狂地喷薄出来,誓要将易希川毙于当场。
忽然之间,钢扦静止在了空中,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下来。
荒川隼人面露惊恐,低下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腹部。
一截明晃晃的刀尖,刺穿了他的腹部,刺破了他的黑色西装露了出来,刀尖上兀自滴落着鲜血。
在荒川隼人身旁,高举着忍刀的黑忍,动作同样彻底静止住了。
黑忍的腹部同样有一截满是鲜血的刀尖刺了出来。他低下了头,看着这截刀尖,额带刀疤的脸上,神情惊怖到了极点。
在荒川隼人和黑忍的身后,一个乘客低垂着脑袋,双手猛地一抽,两柄尖刀登时透体而出。
荒川隼人和黑忍扶住舱壁缓缓地软倒,浑身因为剧烈的疼痛,开始不断地颤抖。
两人吃力地转过头来,看见那手握尖刀的乘客摘掉了帽子,缓缓地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张血丝密布的鲜红色的脸,紧接着扯去了满脸的假络腮胡子和一头的假发,露出了嘴角的一颗肉痣,竟是销声匿迹了一个多月的罗盖穹。
罗盖穹嘴角歪斜,冷笑了起来,说道:“我这张脸被火烧成了这副模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全都是拜你们这些日本人所赐。今日总算苍天开眼,叫你们二人闯上这艘船来,终于让我得报此仇!”说罢放声大笑,笑声响亮却又阴邪,如同来自阴曹地府。
罗盖穹的突然出现,令易希川始料未及。易希川惊声说道:“你……你居然在船上?”
罗盖穹冷冷地笑了起来:“是你抓住踏板,让我上的船,不记得了么?”
易希川回想起刚才抽离踏板之前,曾让码头上的几个乘客登上了夜船,但他当时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追来的荒川隼人和黑忍身上,慌乱之中根本没有留意几个登上夜船的乘客,没想到罗盖穹竟混在其中,就此登上了夜船。
当日罗盖穹被斋藤骏破术,浑身严重烧伤,幸亏有皮无肉和皮无骨拼死保护,才不至于死在日本武士的乱刀之下。皮无肉和皮无骨救了罗盖穹逃出罗家戏苑,因为担心日本人追杀不放,所以不敢再回罗家戏苑,只能寻隐僻的地方落脚,让罗盖穹治伤养伤。
罗盖穹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浑身都是被烧伤后留下的疤痕,头发和胡须被烧光了,一张脸更是变成了恐怖的鲜红色,并且坑坑洼洼,血丝密布,仿佛癞蛤蟆的皮肤。罗盖穹深恨荒川隼人、黑忍和斋藤骏,同时夺取龙图之心依旧不死。他得知斋藤骏以龙图为注,在外滩摆下幻戏擂台后,便起了夺回龙图的念头。他和斋藤骏对决过一次,知道斋藤骏是个无比强大的对手,在破术方面尤为厉害,又因身遭焚烧而对斋藤骏产生了极度的恐惧心理,是以不敢再轻易应战。罗盖穹派了两名罗家弟子赶往日本,想方设法打听斋藤骏的底细,希望能够知己知彼,获知斋藤骏在哪些幻戏上是弱项,然后用斋藤骏并不擅长的幻戏,向斋藤骏发起挑战,这样方能握有胜算。
两名弟子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摸清楚了斋藤骏的底细,返回上海告诉了罗盖穹,说斋藤骏已经学会了几乎所有的中国幻戏,唯独只有一门幻戏没有学会,那就是“神仙索”。罗盖穹诧异不已,不知道斋藤骏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学会几乎所有的中国幻戏。他不会“神仙索”这门幻戏,深知用其他幻戏去挑战斋藤骏,定然是必败无疑,所以要想得到龙图,唯有动手硬夺。于是他派皮无肉和皮无骨前去应战,以傀儡戏和灯影戏挑战斋藤骏,在擂台上看准时机动手,试图抢夺龙图。彼时罗盖穹和十几个罗家弟子就躲在台下的人群当中,准备接应皮无肉和皮无骨。当时易希川曾在人群里仔细搜寻过罗盖穹的身影,但罗盖穹和易希川一样,也乔装打扮了一番,是以两人离得并不远,但都没有认出对方。
皮无肉和皮无骨抢夺龙图失败,当场被杀,罗盖穹只能带着十几个罗家弟子再次躲藏起来。后来得知易希川挑战幻戏擂台,罗盖穹便再一次乔装打扮,带领十几个罗家弟子来到外滩观战,没想到易希川竟使出了失传千余年的“神仙索”幻戏,一举击败了斋藤骏,拿到了龙图。
易希川得到龙图后,迅速赶往外滩码头,罗盖穹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于是带着十几个罗家弟子暗中尾随。在码头上围攻易希川的那群人,正是这十几个罗家弟子,只不过秋本久美子忽然带了几个日本兵赶到,这才无意中破坏了罗盖穹在码头上抢夺龙图的计划。
当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登上夜船后,罗盖穹假装是乘客趁机登上了船,原本打算潜伏在船上偷袭易希川抢夺龙图,没想到荒川隼人和黑忍却紧随而至,跳上夜船围攻易希川。罗盖穹假装恐惧不已,和其他乘客躲在船舱的角落里,暗中窥探着机会。当易希川被逼至绝境接连负伤,荒川隼人和黑忍杀得兴起,一门心思要击杀易希川却疏于自身的防备之时,罗盖穹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两柄尖刀,迅速从背后接近荒川隼人和黑忍,一举刺穿了两人的腹部。
黑忍受此致命一刀,自知活不长久,拼了最后的力气,举起忍刀向罗盖穹砍去。但他身受重伤,刀势失去了以往的凌厉,被罗盖穹一刀架住忍刀,另一刀则刺进了他的胸膛。
黑忍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荒川大人,快走……”
他紧紧地抓住罗盖穹的握刀之手,令罗盖穹不能立刻向荒川隼人动手。荒川隼人则趁此机会,挣扎着爬起身来,一只手捂住血如泉涌的腹部伤口,另一只握着钢扦的手抵住舱壁,向船舱外跌跌撞撞地走去。
“还想逃么?”罗盖穹肆意地冷笑着,想朝荒川隼人追去,却被黑忍抓住了手腕,连续抽了两下都没能抽出来。他目露凶光,喝道:“找死!”抬脚猛踹黑忍,连踹了三脚,才将黑忍踹开。尖刀从黑忍的胸膛里抽出,黑忍被踹得连退数步,后背撞上舱壁,又扑倒在地,身下流出大摊鲜血,再不动弹。
罗盖穹反握着两柄血淋淋的尖刀,向荒川隼人追了过去。
因为黑忍的拼死阻拦,荒川隼人得以跌跌撞撞地走出了船舱。他扑倒在船头上,扔掉手中的钢扦,颤抖的手伸进西装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细长的烟火筒,然后用嘴巴咬掉了筒口的软塞。他向来爱抽香烟,随身必带一盒火柴,此时擦燃火柴将烟火筒的引线点燃了,然后将筒口对准了夜空。
罗盖穹冷笑着追出船舱,突然看到这一幕,脸色顿时大变。他飞扑上去,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砰”的一声巨响,一束烟火冲上了漆黑的夜空,在空中炸裂开来。
荒川隼人圆睁着眼睛,眸子里映出了绚烂的烟火景象。他笑了一笑,笑容在烟火之下倍显凄凉。他不想死在罗盖穹的手上,身子翻过船头,滚落进了江水之中。
秋本久美子扶着浑身是伤的易希川走出船舱,看见了在夜空中炸裂开来的烟火。这烟火是荒川隼人和斋藤骏约定好的信号,两人带领日本武士分头进行拦截,若是遇到危险,便放此烟火为号,用以通知对方赶来救援。
“师父要来了。”秋本久美子望着烟火,轻声说道。
罗盖穹在国术馆盗图之时,曾让牧章桐以烟火为号,此时自然知道荒川隼人放飞升空的烟火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很快便会有日本人赶来,所以现在必须速战速决,用最短的时间杀死易希川,抢走龙图,然后迅速靠岸逃离。
想到这里,罗盖穹立刻转过身来,举起两柄闪烁着寒光的尖刀,向易希川杀了过去。
易希川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一直在寻找罗盖穹的踪迹,始终没能找到,想不到竟会在这里和罗盖穹照面。他一心为师父牧章桐报仇,所以在走出船舱之前,已将黑忍的忍刀捡了起来握在手中。一走出船舱,他所有的注意力便集中在罗盖穹的身上,当罗盖穹突然转身扑来时,他立即将秋本久美子推开,扬起忍刀,与罗盖穹交上了手。
一个是为了报杀师之仇,一个是为了抢夺龙图,易希川和罗盖穹的这一次交手,刀一对上便是拼命的架势,每一刀砍向对方,都用上了十成的力气。
然而易希川的身手原本就比不上罗盖穹,再加上刚刚与荒川隼人和黑忍恶斗了一场,浑身受了太多的伤,因此很快落在了下风,被罗盖穹彻底压制住了。
秋本久美子看着荒川隼人翻落入水,心里竟没有丝毫的哀痛之感,要知道斋藤骏已经答应了荒川隼人的提亲,荒川隼人已经是她的未婚夫,反而是看到易希川遇险后,她的心里一阵阵地着急。她想上前帮助易希川,可是易希川和罗盖穹这一轮斗刀太过激烈,刀光闪动,劲风呼啸,根本无法靠近,她只能站在一旁,默默地祈祷易希川能够取胜。
易希川和罗盖穹拼命厮杀了片刻,在船头翻翻滚滚,你来我往,船舷、船板和舱门上很快留下了许多刀痕,悬在船头的灯火也被易希川的忍刀砍中,顿时熄灭了,船头陷入了一片昏黑。
刀口无眼,在昏黑的环境中,斗起刀来更加凶险。两人再斗片刻,各自都受了不少刀伤。
但是两人不会就此停下,这一场厮杀必须分出生死,才能结束。
秋本久美子暗暗祈祷之际,看到了船头上被荒川隼人扔掉的钢扦。她急忙跑过去,将钢扦捡了起来。她记得荒川隼人的钢扦暗藏机括,扦头可以作为暗器发射出去。她摆弄了片刻,发现了藏在钢扦底部的机括,于是将扦头对准了罗盖穹,猛地按下机括,扦头立刻激射而出。
罗盖穹正与易希川拼命厮杀,没料到会有暗器袭来,等到他发现时,急忙错身躲避,虽然避过了要害,但肩膀还是被扦头射中,霎时间一阵剧痛。
罗盖穹恼怒之极,破口骂道:“小娘们儿,待我砍死了这小子,再来好好地炮制你!”他不敢分心,只骂了这一句,便继续集中精神,与易希川拼命厮杀。
易希川想要报杀师之仇,却有心无力,被罗盖穹逼得险象环生,再这样斗下去,他不仅杀不了罗盖穹,反而会死在罗盖穹的两柄尖刀之下。要想扭转局面,他必须令罗盖穹分心旁顾,才有可乘之机。
易希川念头急转,忽地连劈数刀,猛然跳开两步,说道:“罗盖穹,你费尽心机,不过是为了得到龙图。好,我现在就把龙图给你,遂了你的心愿!”说着竟取下背上的包裹,将黄金圆筒拿了出来。
罗盖穹本想继续扑杀上去,但被易希川的这番言行举止弄得一愣,没明白易希川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突然看见易希川手臂一扬,当真将黄金圆筒扔了过来。
罗盖穹顿时吃了一惊。他的双手都握着尖刀,见黄金圆筒飞向自己的右侧,下意识便扔掉了右手所握的尖刀,身子一斜,右手迅速探出,堪堪接住了黄金圆筒。
从策划盗图开始,到后来杀死牧章桐,再与易希川斗戏,和斋藤骏对决,罗盖穹可谓费尽周折,直到此时此刻,方才第一次真正地接触到龙图,长久以来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刹那之间,一股狂喜之情涌上了罗盖穹的心头。但是罗盖穹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头脑,没有忘记正在与易希川生死搏杀。他看了一眼到手的黄金圆筒,旋即抬起头来,准备继续与易希川拼杀。
罗盖穹这一抬头,却忽地看见易希川立在黑暗之中,两手微举,掌中各有一团火焰在跃动燃烧。恍惚之间,罗盖穹仿佛看见了斋藤骏手托两团碧绿色火焰站在身前,仿佛看到了熊熊的火焰正在自己的身上燃烧。
罗盖穹被斋藤骏破了“天火焚身术”,惨遭烈焰焚烧,身受极刑之苦,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心理阴影,在他的内心深处,实则对斋藤骏恐惧到了极点,若非如此,几天前登上幻戏擂台挑战斋藤骏的就不会是皮无肉和皮无骨,而是他罗盖穹了。霎那间,深藏心底许久的恐惧情绪汹涌而出,罗盖穹的精神顿时崩溃了。当然,这种崩溃只是瞬息之间的事,只需定一定心神,他就能看清眼前掌控火焰的人不是斋藤骏,而是易希川,便会迅速重新恢复斗志。
但是易希川没有给罗盖穹这个机会。
看见罗盖穹的脸上突然闪现出恐惧神色后,易希川立刻双手一扬,将两团用引火粉制造出来的火焰,扔向了罗盖穹。
亲眼看见两团火焰隔空飞来,罗盖穹变得更加慌乱了。他手忙脚乱地拍打两团火焰,却没有注意到隐藏在两团火焰后面的黑沉沉的刀锋。他拍落了两团火焰,心口却猝然一凉,已被黑色忍刀透体而入,刺穿了身体。
罗盖穹圆瞪着双眼,惊诧地看着刺穿了自己身体的黑色忍刀。
他登船潜伏,一出手便杀死了黑忍,又令荒川隼人跳水自尽,本以为再杀死遍体鳞伤的易希川已是十拿九稳,想不到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再一次因为龙图而犯了疏忽大意的错误。
在双水戏台与易希川斗戏时,他便因为龙图而分神,最终落了个败局,想不到这一次又犯下了同样的错误。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重来一遍的机会了。
罗盖穹倒下了,他最终死在了易希川的手上,头向右侧歪斜着,眼睛仍旧注视着刚刚到手的黄金圆筒。
易希川接连恶斗了两场,浑身都是伤口,几乎无法保持站立,只能扶着船舷坐了下来,不断地喘着粗气。
但是无论受多少伤,受多少痛,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终于手刃了罗盖穹,替师父牧章桐报了大仇。
易希川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漆黑的夜空,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夜船上的几个乘客,在易希川和罗盖穹拼杀之时,一直躲在船舱里不敢出来,直到船头彻底恢复平静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出来察看。但是他们仍然心怀恐惧,不敢靠近浑身是血的易希川。
易希川站了起来,是秋本久美子将他扶了起来。
易希川指了一下罗盖穹的手。秋本久美子立刻明白了易希川的意思,将罗盖穹手中的黄金圆筒拿起,然后扶着易希川走进船舱,让易希川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易希川身上受了太多的伤,秋本久美子想要替易希川包扎伤口,却被易希川阻止了。
“久美子姑娘,你赶紧去叫船家开船,”易希川说道,“船速一定要快,越快越好。”他没有忘记荒川隼人跳水之前发射升空的烟火,没有忘记秋本久美子说的那句“师父要来了”,倘若这时候斋藤骏追来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与之拼杀一场。
秋本久美子明白易希川的用意,急忙去找到船家,让船家开船。斋藤骏在黄浦江上进行拦截,倘若他看见烟火进而追来,必定是从黄浦江上而来,所以秋本久美子让船家立刻开船,朝吴淞江而行。
荒川隼人和黑忍杀上夜船后,船家就停止了撑划,一直躲在船尾不敢出来。船上死了那么多人,船家心慌神乱,不知道该怎么办,经秋本久美子再三催促,并告知他还有日本人正在追来的路上,他才急忙开船,准备往吴淞江驶去。
有乘客听到了秋本久美子和船家的对话,一听说还有日本人正在追来,顿时不愿意了,要船家立刻靠岸停船。这些乘客登上夜船,只是为了离开上海,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方才船舱里有两个乘客被荒川隼人刺死的一幕犹在眼前,因此这几个乘客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留在船上。船家同样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于是改变了主意,开始往岸边撑划。
秋本久美子回到船舱,对易希川说道:“我已经让船家开船了,可是……可是他们一定要靠岸。”
易希川听到了船舱外传来的吵闹声,知道秋本久美子话中的“他们”指的是船上的几个乘客。他点了点头,说道:“他们都是无辜之人,本不该牵扯进来,由他们去吧。”
易希川身上的伤口极为疼痛,有几处大的伤口一直流血不止。他让秋本久美子去找乘客要来了两件干净的衣裳,用刀割成长条状,然后指明身上哪几处伤口比较严重,让秋本久美子一一包扎了。
秋本久美子认真地做完了该做的一切,但是她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苍白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全都是皮外伤。”易希川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秋本久美子却丝毫笑不出来,在易希川的身边坐下,仍是一脸的关切和担忧。
易希川从舱壁的缝隙望出去,见夜船正在偏离江心,向岸边靠去。他再向岸上望去,只见岸上一片灯火通明,依稀能看出是公共租界的地盘。
“久美子姑娘,岸边是租界,等会儿船靠岸后,你就上岸去。”易希川说道。
“那你呢?”秋本久美子睁着一双大眼睛,极为关切地望着易希川。
“我就不上岸了。”易希川咳嗽了两声,说道,“船家肯定不会再送我走了,我到时候另雇别的船,今晚就离开上海。我乔装打扮一番,你师父就算追来了,也不会认出我来。”
秋本久美子想不出其它更好的主意,只好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默然了片刻,秋本久美子忽然摘下右手腕上的蓝色贝壳手链,轻声说道:“这串贝壳手链,我从小就戴着,是我最最心爱的东西。今晚过后,我们或许永远不会再见面了。我把它送给你,做个留念吧。”
易希川听到“永远不会再见面了”这句话时,不知怎么,竟略微有些心痛。但是他知道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中国和日本正在打仗,他此番离开上海,会先回到安徽桐城,也许很快日军就会打到那里,那么他只能背井离乡,往更西边的省份逃难,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来到上海,而秋本久美子是日本人,此番来到中国只是追随师父斋藤骏,在中国不可能停留太久,不久之后就将返回日本,两人从此天各一方,是真的再也不可能相见了。
易希川接过了那串蓝色贝壳手链。他能感受得到,手链上还有秋本久美子的温度。他凝视了手链片刻,轻声说了一句:“真漂亮。”说罢将蓝色贝壳手链小心翼翼地放入了怀中。
两人各怀心事,默然不语,只听见船尾传来的撑船的水声,在寂静无声的夜里,一下一下地响着。
良久,秋本久美子才轻声道:“你乔装打扮后,我师父若是追来,认出了你呢?”
易希川想了想说道:“我大仇已经报了,龙图也已经夺回,再没有什么缺憾了。倘若你师父当真追来,又认出了我,我定然是斗不过他的,唯有抱着龙图投水而死。龙图是中国幻戏界的圣物,我师父和众位师弟都是为了保护龙图而死,我也理当为了保护它而死。总之无论如何,我决不能让你师父将龙图夺去。”说着低下头来,凝视着手里的黄金圆筒,“我宁愿让龙图永沉江底。”
说完这句话后,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好一阵子时间,易希川就这样沉默不语,一直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黄金圆筒,脑袋里思绪万千,各种往事在眼前一一浮现。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龙图而开始的,离开桐城来到上海,在罗家戏苑的暗室里密会,进入国术馆表演彩戏法,溜进荟萃室破三重门,逃至肇嘉浜师父惨死,到后来斗戏罗盖穹,挑战斋藤骏,易希川回想这些不久前才经历过的事,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易希川微微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坐在自己身边的秋本久美子。
他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秋本久美子时的场景,在荟萃室里,一个和服女子蜷缩在墙角,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无比惊恐地望着自己。紧接着,易希川又想起了第一次和秋本久美子说话时的场景,她跟随自己爬进了荟萃室里的暗道,抓住头顶上弹出来的石块,帮助他通过了三重门的第二关,然后当他小心翼翼地爬到第三关,看见了地上被割裂开来的汉字方块毒阵时,听见了她害怕地询问是否可以放手了。过了这么久,这些场景,包括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易希川竟然都记得清清楚楚。想到秋本久美子那时挂着泪珠的模样,他不禁露出了微笑。
忽然之间,易希川脸上的微笑僵住了。一个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念头,突然从他的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易希川脱口说道。
“怎么了?”秋本久美子问道。
易希川看着手里的黄金圆筒,说道:“我知道怎么打开这个黄金圆筒了。”
原来他方才回想和秋本久美子第一次说话时的场景,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三重门第三关的汉字方块毒阵的模样,那上面刻了陈抟老祖的七句诗:“涉世风波真险恶,曾折松枝为宝栉,九重特降紫泥宣,唐李监应留后迹,出即凌空跨晓风,枕上人心弄未闲,图南抟姓陈。”这七句诗各取一字,便组成了陈抟画像上的那句“播为九流出龙图”,这是他当时通过三重门第三关的方法。此时此刻,易希川看着手里的黄金圆筒,筒身上是七圈刻着篆文数字的金环。三重门机关是用来保护龙图的,黄金圆筒也是用来保护龙图的,前者有七句诗,后者则有七圈金环,同样都是七,这里面会不会暗藏了某种联系?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易希川很快就彻底明白过来。
七句诗各藏一字,或取其字,或取谐音,可以组成陈抟画像上那句“播为九流出龙图”。第一句“涉世风波真险恶”,取“波”字,乃是这句诗中的第四个字;第二句“曾折松枝为宝栉”,取“为”字,是诗句中的第五个字;第三句“九重特降紫泥宣”,“九”字是诗句中的第一个字;第四句“唐李监应留后迹”,“留”字是第五个字;第五句“出即凌空跨晓风”,“出”字是第一个字;第六句“枕上人心弄未闲”,“弄”字是第五个字;第七句“图南抟姓陈”,“图”字是第一个字。四五一五一五一,这是“播为九流出龙图”这七个字在各自诗句当中的位置。
易希川急忙把黄金圆筒摆正,旋转第一圈金环,将篆文数字“四”旋转到了正面,对准了筒身两端的龙嘴里所含的珠子。紧接着,他飞快地旋转第二圈金环,将篆文数字“五”旋转到了相同的位置,接下来是第三圈金环、第四圈、第五圈、第六圈和第七圈。
当第七圈金环上的篆文数字“一”被旋转至正确位置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黄金圆筒两端的龙头竟向外弹出了一截。
黄金圆筒打开了!
易希川曾经琢磨过无数打开黄金圆筒的方法,但是绞尽脑汁也没能成功。他实在没有想到,解开黄金圆筒筒身上七圈金环的密码,竟然藏在三重门机关的第三关当中,更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这种时刻,机缘巧合地破解了黄金圆筒的密码。
一瞬之间,狂喜、激动、惊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和念头混杂在一起,轮番冲击着易希川的头脑。
易希川定了定神,将松开了一条缝隙的龙头拧开,从筒身里取出了一卷暗黄色的绢帛。
易希川将绢帛徐徐展开,竟是一幅陈旧无比的古图,上面用白线绣满了各种祥云图案,又用金丝在古图的正中央绣了一条首尾相衔的龙,龙鳞龙须皆清晰可见,当真是栩栩如生,巧夺天工,仿若一条真正的巨龙正在腾云驾雾,在广袤无比的天地之间翻腾翱翔。
易希川被彻底震惊住了,双手竟有些微微颤抖。中国幻戏界的三大圣物之一,无数幻戏师拼死抢夺的龙图,此时此刻就在他的眼前,他如何能不震惊呢?
“这就是龙图么?”易希川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不禁暗暗心想,“当年陈抟老祖就是用这幅龙图引火,给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变幻出了真龙绕天的幻戏么?可是……可是为什么龙图没有烧过的痕迹?”易希川仔仔细细地观察龙图,的确没有发现任何被火烧过的痕迹。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缓缓地触摸龙图,竟有种出乎意料的光滑感。他再次仔细凝视,发现龙图的表面似乎涂抹了某种油脂。
龙图上的这层油脂,莫非就是变幻出真龙绕天幻戏的关键所在?他暗自疑惑。
龙图出现后,易希川便忘却了一切,彻底沉浸在了对龙图的琢磨当中。
就在这时,船舱外忽然传来了船家和乘客慌乱至极的叫声。
“我出去看看。”秋本久美子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急忙跑出船舱,来到了船头。
秋本久美子放眼望去,只见远处江面上出现了一艘灯火明亮的船只,正穿破暗沉沉的夜色,如离弦之箭般飞速驶来。
“那艘船冲我们过来了!”
“不会……不会是日本人吧?”
“快……快点靠岸啊!”
几个乘客心惊胆战,不住口地胡言乱语起来。此时离岸边尚有一段距离,以远处船只驶来的速度,夜船根本来不及靠岸,就会被追上。
果不其然,远处那艘船来势迅疾,片刻之间,便追至只剩下一箭之地的距离。
秋本久美子依稀能看见那艘船上立了几人,观其身影,正是斋藤骏和几个日本武士。
秋本久美子急忙跑回船舱,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易希川。
易希川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龙图,此时缓缓将龙图放下,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易希川深知斗不过斋藤骏,但不想就这么坐以待毙。他知道斋藤骏追来,一是看到烟火后赶来救援荒川隼人和黑忍,二是为了抢夺龙图,所以他很快心生一计,将龙图卷好,藏进怀里。他拿起黄金圆筒,把拧开的龙头又拧了回去,使得黄金圆筒恢复如初,看起来像是从来没有打开过一样。他将黑忍的尸体从船舱拖至船头,又将两个乘客的尸体也拖到船头,全都放在了罗盖穹尸体的旁边。
易希川看清了那艘追来的船上,站着斋藤骏和几个日本武士。他也看清了身边的几个乘客和船家已然吓得心胆俱裂,手足无措。
“看见了吗?那艘船上站着的人,全都是日本武士。”易希川对几个乘客和船家说道,“这些日本武士杀人不眨眼,你们若是想保住性命的话,就不能继续留在这艘船上。这里离岸边已经没有多远了,你们赶紧跳进水里,自行游上岸吧。”
几个乘客和船家早已心慌意乱,听了易希川的这番话,更是六神无主,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应该留在船上,还是应该立刻跳进水里。
“还不快跳!”易希川喝道,“全都打算留下来等死么?”
易希川这样一吼,船家原本舍不得自己的船,但这时深知保命要紧,一咬牙,纵身跳进了江水之中,然后向岸边拼命游划。几个乘客见船家跳水逃命,当下也不再犹豫,纷纷跳进江里,向岸边奋力游去。
易希川捡起罗盖穹的尖刀,对秋本久美子低声说道:“久美子姑娘,委屈你一下了,我现在必须要假装挟持你。”
秋本久美子知道易希川不会真的伤害自己,轻轻地“嗯”了一声。
易希川将秋本久美子挟持在身前,然后冲着追来的船,扯开嗓子叫喊道:“斋藤骏,你要找的人是我,只管冲着我来!跳水的人全都是无辜的乘客,你不要为难他们!”
夜船船头的灯火,在易希川和罗盖穹拼杀时就已经被打灭,此时船头是一片昏黑。斋藤骏循着烟火炸开的方向追来,原本看不清夜船上站着的是什么人,正打算将跳江逃命的人全都捉住,没想到忽然听见了易希川的喊话声。斋藤骏立刻改变了主意,直奔夜船而来,抛出铁爪钩将夜船钩住,随即率领几个日本武士跳上了夜船。
秋本久美子故作害怕,颤着声音叫道:“师……师父……”
斋藤骏看见易希川挟持了秋本久美子,又看见了黑忍的尸体横在船头,此外还有三具尸体趴卧在船板上,看不清楚是谁。船上随处可见刀痕和血迹,不难想象不久之前,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惨烈无比的恶斗。
斋藤骏不知道原本回国术馆的秋本久美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此时也不想去追问这些并不重要的事情。他看了一眼黑忍的尸体,问易希川道:“人是你杀的?”
易希川应道:“这个日本人是罗盖穹杀的,罗盖穹则是我杀的。”说着指了一下罗盖穹的尸体。
斋藤骏看了一眼那具呈趴卧姿势的尸体,依稀能辨认出是曾在罗家戏苑里有过一次对决的罗盖穹。他知道罗盖穹的能力不容小觑,想不到竟死在了易希川的手里。他抬头看着易希川,擂台上那惊世骇俗的“神仙索”幻戏,忽然又浮现在了眼前。
“你是我来到中国之后,见过的最为厉害的幻戏师,”斋藤骏说道,“有能力胜过我的人,过去十五年里,你是第一个。”
易希川说道:“我可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中国藏龙卧虎,比我厉害的幻戏师还有很多。”
斋藤骏问道:“你的幻戏如此厉害,莫非你是云机社的人?”
易希川不知道斋藤骏为何会突然问起云机社,应道:“我不是云机社的人。”
斋藤骏颔首说道:“嗯,那就是了,我料想云机社中,不可能有人会‘神仙索’。”
斋藤骏以龙图为注摆下幻戏擂台,目的就是想利用龙图的吸引力,将中国厉害的幻戏师全都引出来,然后将其一一击败,这也是他此番来到中国的真实意图。他原本以为中国没有幻戏师能胜得了他,想不到竟会遇到易希川的“神仙索”。“神仙索”是他唯一没有学会的中国幻戏,他心里对“神仙索”这门幻戏的渴求,与他对龙图的渴求,几乎是不分上下的。
斋藤骏冷冷道:“放了久美子,交出龙图和‘神仙索’的秘诀,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易希川说道:“我无意伤害无辜之人,人我可以放,龙图原本非我所有,也可以给你,但是‘神仙索’的秘诀,那是我花费数年时间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绝不可能告诉你。试问你任意操控火焰的手法,是否肯说与我知道呢?倘若你有真本事,那就该自己去想出来,而不是抢夺他人的幻戏秘诀。”
斋藤骏知道易希川说得很对,以他在日本幻术界的身份和地位,本不该抢夺他人的幻戏秘诀,但是“神仙索”这门幻戏太过神妙,他苦思多年不得其法,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了,当然不想轻易错过。
就在斋藤骏暗自权衡之际,秋本久美子忽然轻声叫道:“师父,救我……”
斋藤骏已经年过四十,一直没有娶妻育子,唯有秋本久美子这一个徒儿跟随着他,朝夕相伴了十多年。在他的心中,早已将秋本久美子视作亲生女儿一般,是以秋本久美子遇到危险之时,一向镇定自若的他,竟会显露出焦急之态。听到秋本久美子的求救声,斋藤骏不再犹豫,说道:“‘神仙索’的秘诀我不要了,你放了久美子,交出龙图,我任由你离开。”
易希川怕斋藤骏出尔反尔,问道:“我如何信得过你?”
斋藤骏朗声说道:“倘若我食言,下次我施展火幻术时,必引火自焚,被火烧死。”
秋本久美子知道斋藤骏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幻术便是火幻术,他能以火幻术立誓,那就是决计不会食言了。易希川深知每一个幻戏师最为重视的便是自己的幻戏,生平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便是表演幻戏时出现失误,只因一次失误,便会葬送一辈子积累起来的名声。幻术师和幻戏师虽然称谓有别,但其实是同一类人,斋藤骏将火幻术出现失误立为毒誓,在易希川看来,那已经算是最为狠毒的誓言了。
“好,你既然如此立誓,我就权且信你一回。”易希川说道,“龙图在这里,你拿去吧。”说罢取出黄金圆筒,隔空扔给了斋藤骏。
斋藤骏伸手接住黄金圆筒,平静的脸色却陡然一变。
“我以火幻术立下毒誓,”斋藤骏森然说道,“你却拿假的龙图来骗我?”
易希川说道:“你仔细看清楚了,这黄金圆筒是我从擂台上赢走的那个,怎会有假?”
斋藤骏拿起黄金圆筒,故意在易希川的注视之下掂量了两下,说道:“变轻了。”他曾持有黄金圆筒一个多月,早就熟悉了黄金圆筒握在手里的感觉,此时一接住黄金圆筒,便发现比以前轻了一点点。虽然这种变化极其微小,但他还是一下子就觉察了出来。易希川赌上性命才赢走的龙图,如此轻易便肯交出来,他原本就有些怀疑,此时突然发现黄金圆筒的重量变轻,顿时明白过来。
“这里面的龙图,”他直视着易希川,“想必已经被你取出来了。”
易希川原本想利用空的黄金圆筒来骗过斋藤骏,没想到斋藤骏竟然心细如发,并不上当,一下子就识破了个中机巧。
计谋被识破了,易希川却并不显慌乱,反而镇定无比。
斋藤骏一脸肃杀,沉声说道:“我立下毒誓,坦诚相待,你却根本没有当回事。”语气之中,已透出了令人胆寒的森森杀意。他猛地将黄金圆筒扔在了船板上,双掌一翻,两团碧绿色的火焰立刻燃起。碧绿色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整张脸一片青绿,在肃杀之中增添了几分阴森恐怖之感。
易希川亲眼看见过斋藤骏这门火幻术的厉害,还曾被碧绿色火焰烧伤过后背,知道斋藤骏一旦出手,自己绝对没有抵挡的能力。他不等斋藤骏出手,说道:“想不到你如此心细,竟然骗不过你。龙图的确被我取出来了,就在这里。”说罢伸手入怀,将龙图取了出来。
易希川将龙图徐徐展开,说道:“争来抢去,无非是为了这张龙图里暗藏的神奇幻戏。当年陈抟老祖用龙图引火,变幻出真龙绕天之景,这传言在幻戏界流传了近千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说完这话,易希川将龙图平放在地上,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包引火粉,用引火粉变出了一团火焰,将这团火焰挨近龙图,轰的一声,龙图顿时燃起了大火。
易希川的这一举动来得太过突然,斋藤骏霎时间一愣,将目光定格在了着火的龙图上。
龙图着火之后,立刻出现了变化,原本明黄色的火焰,突然幻化成了五彩斑斓之色。这火焰如同活物一般,见风就长,笔直上蹿,竟直接蹿上漆黑的夜空,在夜空中飞舞盘旋。
易希川、秋本久美子、斋藤骏和几个日本武士全都仰起头来,望着夜空中盘旋的五色火焰。变化莫测的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仿若流光溢彩一般。
那盘旋升空的火焰继续着神妙非凡的变化,忽地变幻出了狰狞可怖的龙头,接着是威武雄壮的龙身,随后是摇摆扇动的龙尾,最后是锋利无比的龙爪。这条火龙扭曲着身体,在空中翻腾了一阵,忽然以口衔尾,首尾相连,飞快地盘旋游曳。火龙在夜空中盘旋,江水中则倒映出了另一条龙,两条龙一条在天上,一条在水中,交相辉映,场面恢弘壮观,震撼绝伦。
斋藤骏望着这匪夷所思的奇异幻景,一时之间头脑一片空白,只觉浑身都在发麻,每一处皮肤都在冒着鸡皮疙瘩。
然而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却将斋藤骏游离的心神拉了回来。
那是秋本久美子的尖叫声——斋藤骏急忙低下头来,只见易希川挟持着秋本久美子,已经跃离了船头,一头扎进了江水之中。
斋藤骏急忙冲到船边,见秋本久美子的脑袋冒出了水面,手脚胡乱地拍打,正在不断地扑腾。他急忙探出半截身子,伸长了手臂,一把拉住了秋本久美子胡乱挥舞的手,将秋本久美子拉上了夜船。
秋本久美子连连咳嗽,呛出了好几口水。她衣发尽湿,脸色苍白,模样狼狈至极,也可怜至极。
斋藤骏救起秋本久美子后,再抬头看时,夜空中的火龙已经彻底消失了。他立刻低下头来,紧紧地盯住江面,只待易希川冒出头来,便立刻取其性命。
但是易希川仿佛在水里消失了一般,江面逐渐恢复了平静,却始终不见易希川冒出头来。
斋藤骏紧盯了片刻,忽然看见有东西浮出了水面。
那是淡淡的白色烟雾。
这些烟雾自江面上升腾而起,起初很淡,但越聚越多,最终凝聚成浓厚的一团,笼罩在易希川入水的那片江面上。
这一幕斋藤骏再熟悉不过了。
一个多月前,嘴老曾经使用过这一招,当时嘴老试图声东击西,吸引住斋藤骏的注意力,然后朝相反的方向偷偷游走,只可惜被斋藤骏识破,最终没能逃脱,反而被断去手脚,踢入江中丢掉了性命。
相同的一幕再次出现了,斋藤骏自然不会上当。他急忙向四周看去,却始终不见周围的江面上有任何波浪涌动的痕迹。他自己观察周围江面的同时,命令几个日本武士仔细地盯住烟雾笼罩的那片江面。
斋藤骏和几个日本武士紧盯了一刻多钟,江面上始终没有出现任何动静,那团长时间凝聚的烟雾竟渐渐地消散了。
然而易希川始终没有浮出水面。
斋藤骏不敢大意,心想易希川是会变“神仙索”的幻戏师,说不定还有其他厉害的幻戏绝技。但是与此同时他也非常清楚,无论幻戏再怎么厉害,易希川终归是肉体凡胎,不可能一直潜沉在水下不换气。一刻多钟已经足够长了,早已超出了一个人憋气的极限,斋藤骏不相信易希川还能继续潜沉在水下,于是死死地盯着江面,一刻也不敢走神。
如此又过了一刻多钟,易希川还是没有出现。
斋藤骏不由得暗暗疑惑:“难道姓易的小子已经溺了水,被淹死了?”
秋本久美子一直怔怔地望着江面,这时候轻声说道:“师父,你赶来之前,他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说不定……说不定这时候已经淹死了。”
斋藤骏想起了易希川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模样,不由得暗暗思虑了片刻,说道:“这么长时间不浮出水面,绝无生还的可能,他既然已经受了重伤,一定是淹死在水下了。只是可惜了龙图,也可惜了‘神仙索’幻戏,终究还是失传了。”说着竟极为惋惜地长叹了一口气。
秋本久美子浑身湿透,被寒冷的江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师父,我好冷……”她用双手紧紧地环抱住了自己,“我们回去吧……”
斋藤骏料定易希川已经淹死,于是不再把时间浪费在江面上。他扶着秋本久美子,登上了自己来时所乘的船。
秋本久美子走进船舱,刹那间花容失色,只因她看见船舱的角落里,铺开了一方被褥,被褥上躺了一个人,竟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荒川隼人。她惊讶道:“他……他怎么会……”
斋藤骏说道:“我赶来之时,在江面上发现了他,将他救了起来。他腹部受了重伤,性命危急,需要尽快送往医院救治。”说完这话,他立刻命令几个日本武士将黑忍的尸体抬上了船,又在夜船上放了一把火,这才拔起连接两艘船的铁爪钩,然后让船夫开船,调转了船头,向外滩码头的方向驶去。
秋本久美子看着昏迷不醒的荒川隼人,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颤巍巍地走出船舱,望着远处已经燃起大火的夜船,心里又是喜悦,又是惆怅,又是担心……
没有了铁爪钩的抓扯,燃烧着大火的夜船随着流动的江水,慢慢往夜幕深处漂去。
火光之中,船头上一具趴卧着的尸体忽然动了,已经死去多时的罗盖穹,竟用双手撑住船板,缓慢地站了起来。
然而那并不是罗盖穹,而是易希川。
原来易希川用龙图引火,变幻出真龙绕天的壮观景象时,趁着斋藤骏和几个日本武士全都仰望出神,迅速地将罗盖穹的尸体拉起来,将变“神仙索”幻戏时剩下的一包凝烟粉塞进了罗盖穹的怀里,然后由秋本久美子抱着罗盖穹的尸体,跳进了江水之中。
在秋本久美子抱着罗盖穹的尸体跳江的同时,易希川则将着火的龙图压在了身下,火焰顿时熄灭了,夜空中的火龙迅速消失。易希川趴卧在罗盖穹原先趴卧的位置,一动不动,假装成了罗盖穹的尸体。
易希川的衣服染透了鲜血,罗盖穹的衣服同样染透了鲜血,从衣服的颜色看起来相差无几,再加上还有黑忍和两个乘客的尸体躺在船头,使得罗盖穹的尸体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斋藤骏一心救秋本久美子,竟没有注意到船板上罗盖穹的尸体已经换了人。
救起秋本久美子后,斋藤骏又被江面上逐渐凝聚成团的烟雾吸引住了。
易希川往罗盖穹的怀里塞进一包凝烟粉,为的就是让凝烟粉遇水,产生这样一团烟雾,牢牢地吸引住斋藤骏的注意力,以免斋藤骏发现他假装成尸体,趴卧在船板上。
以斋藤骏的能力和见识,原本是不会上当的,只因他曾在嘴老那里经历过类似的一幕并险些上当受骗,又在擂台上亲眼见到易希川将烟雾凝聚于“神仙索”之上,所以先入为主,认定这团烟雾是易希川在水下捣鬼,是以一直认定易希川潜沉在水下,始终牢牢地紧盯江面,却全然没有想到易希川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下水。秋本久美子适时地说出易希川已经身受重伤的话,让斋藤骏认定易希川已经淹死在了水下,这才彻底绝了抢夺龙图和“神仙索”秘诀的心,接着秋本久美子又说怕冷,斋藤骏对秋本久美子十分关心,又想着快些送荒川隼人去医院,这才决定离开。
易希川这一条急切之间想出来的保命之计,在秋本久美子的协助之下,最终成功骗过了斋藤骏,令自己逃过了这一死劫。
易希川站了起来,把压在身下的龙图展开,只见龙图上除了染上一些血迹之外,没有任何燃烧过的痕迹,也没有任何被压坏的地方,算是完好如初,这才放了心。
夜船已经燃起大火,易希川不能再多有耽搁。他捡起被斋藤骏扔掉的黄金圆筒,将龙图装入其中,又将黄金圆筒放进怀里揣好。他用尖刀撬起一块船板,随后抱着船板跳进了江水之中。
易希川趴在船板上,借助船板的浮力,奋力地游划,不多时便游到了岸边。他赶忙拿出黄金圆筒检查了一下,确认并未进水,里面的龙图也并未打湿,这才松了一口气。
易希川双手捧着龙图,就那样怔怔地站在江边,不禁回想起了与师父和众位师弟刚来上海时的那种轻松愉快,那时他还曾满怀兴致地围在街边,和众位师弟一起观看徐鬼手的“画骨术”幻戏。可是如今离开上海时,他却是孑然一身,师父和众位师弟全都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不能和他一起同归故里了。
想到这里,站在四下无人的黄浦江边,易希川不禁悲从中来,眼泪竟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过了好一阵子,易希川才抹去眼泪,将龙图包好,放入了怀中。
手伸进怀中之时,他的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丝冰凉,那是秋本久美子送给他的蓝色贝壳手链。
易希川将那串蓝色贝壳手链拿了出来,放在手心里长久地凝视,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秋本久美子那清秀纯真的笑容。
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相处的时日并不多,但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对她的别样情愫,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待自己的与众不同。
可是易希川的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是中国人,秋本久美子却是日本人,如今日本正在侵略中国,华夏大地一片疮痍,无数同胞生灵涂炭,这是国仇,亦是家恨,他永远不可能和一个日本女子走到一起。
可是他的心里还是曾有过期待。
黄浦江上一别,也许终此一生不会再相见,这份曾经有过的期待,终将永远深埋在他的心底。
怔忡了良久,易希川轻轻地叹了一声,将那串蓝色贝壳手链,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忽然之间,他的手腕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只觉整条蓝色贝壳手链都是冰冷的,唯独有一小块地方是温热的。
易希川心生疑惑,从怀中取出了一包引火粉。引火粉用油纸包着,并未被水打湿。他用引火粉燃起了一团火焰。
火光之下,他看清手腕温热之处的那一颗贝壳,与其他贝壳略有些不同。其他贝壳都是纯蓝色的,唯独这一颗贝壳,壳面上有一抹细小的红色,如同一根血丝一般,再加上其他贝壳都是冰冷至极,唯独这一颗贝壳略有温热,这不禁让他对这颗贝壳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再仔细观察,发现这颗贝壳略微有些开口,其他贝壳则是完全闭合的,似乎这颗贝壳曾被打开过。
易希川诧异不已,将这颗贝壳轻轻地掰开,只见两片内壳上分别歪歪扭扭地刻了一个字。字是汉字,并非日文,其中一个字是“我”,另一个字是“救”。
“救我!”
刹那之间,易希川心头一颤,猛地抬起头来,望向远处的江面。秋本久美子乘坐的船,早已消融在夜色深处,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