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希川终于可以把头探出水面了。
他几乎快要窒息了,若非巡查的日本兵恰巧出现,恐怕他此刻已经被罗盖穹抓住了。
易希川没敢乱动,而是一直安静地躲在桥底下,直到罗盖穹等人撤走了,巡查的日本兵也追远了,他才费尽力气爬上了岸。
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易希川躺倒在岸边,望着黑茫茫的夜色,心里压抑至极,难受到了极点。
他怎能不难受呢?师父死了,师弟们死了,一夜之间,他变成了孤身一人,还被罗盖穹带人疯狂地追杀,落得如此狼狈不堪的地步,累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浑身湿透,肮脏至极,又冷又痛。他的境况已经足够凄惨了,可是罗盖穹还要将牧章桐的遗体带走,并以毁损遗体为要挟,逼他将龙图带到罗家戏苑。如此糟糕透顶的处境,倘若他的意志没那么坚强,恐怕此时早已放声大哭,彻底放弃了。
——但是他不能就这样放弃,他必须站起来!
他是春秋彩戏派的下一任戏主,他必须要守护好龙图,要夺回师父的遗体,还要替师父报仇雪恨!
易希川用双手撑住地面,继而使出浑身的力气,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慢慢地行走在夜色当中,走回到之前藏匿黄金圆筒的地方,将黄金圆筒取出,然后慢慢地走回到停放牧章桐遗体的那间民房。
易希川没有因为筋疲力尽而放松警惕。他没有立即现身,而是在暗处躲藏了一阵。在确定罗盖穹等人已经离去,也确定民房中没有留下人手埋伏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从暗处走出,轻轻推开房门,走进了民房。
易希川摸出了怀里的火折子。他吹燃火折子,漆黑的房间里顿时有了一丝光明。
简陋的棺材依旧孤零零地摆放在房间的角落里,然而棺材里面已经空了,牧章桐的尸体和三丘子的头颅都不见了。易希川抬起头来,看见了墙上十二个殷红刺眼的大字:限尔三日,不见龙图,碎尸喂狗。
易希川知道罗盖穹得不到龙图决不会罢休,但是没想到罗盖穹竟然卑鄙无耻到了这等地步,拿牧章桐的遗体来逼他交出龙图。
易希川这辈子最为敬重的人便是牧章桐,牧章桐不仅将毕生绝艺倾囊相授,更是一直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对从小便是孤儿的易希川而言,牧章桐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一直以来,易希川无论受到何种委屈,都能自行克忍,但若是有人对牧章桐不敬,他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替牧章桐讨回公道,前夜与罗家戏苑的门丁发生冲突,便是这般缘故。牧章桐被罗盖穹、皮无肉和皮无骨杀害,易希川原本打算先把牧章桐的遗体运回安徽桐城,让其入土为安,然后再去寻罗盖穹、皮无肉和皮无骨报这笔血海深仇,没想到罗盖穹反倒先行找上门来,追杀他未果,竟带走了牧章桐的遗体,甚至以毁损遗体来逼他交出龙图。易希川想到这些,不由得愤怒不已,恨不能立刻便将罗盖穹碎尸万段。
人在愤怒之时容易思绪混乱,所以易希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担心罗盖穹会去而复返,于是离开了这处民房,另寻了一处安全的地方躲藏,然后开始思谋对策。师父的遗体必须要夺回来,可是自己在上海身单力薄,又兼有枪伤在身,罗盖穹却是人多势众,如何才能从对方的手中夺回师父的遗体?难不成真的要交出龙图吗?
易希川拿出黄金圆筒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龙图是历经了千难万险才从国术馆中盗出,陆万钧及多位戏主为此而死,师父和九位师弟全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师父临死前更是叮嘱过要“护住龙图”,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龙图交出去。
经过一番左思右想,易希川最终想到了一个办法——斗戏。
斗戏是幻戏界古已有之的规矩,无论是个人恩怨,还是门派纷争,幻戏师都可以相约斗戏,在幻戏技艺上一较高下,以此来分出胜负,了结恩怨纷争。易希川自知与罗盖穹硬拼全无胜算,又不能将龙图交出去,因此便想到了斗戏这个法子。罗盖穹是“上海三魁”之一,是沪皖苏浙彩戏盟会的会长,乃是上海地界首屈一指的彩戏名家,易希川则是“安徽彩戏王”牧章桐的大弟子,是春秋彩戏派的下一任戏主,在彩戏法上同样有不俗的造诣,倘若能逼迫罗盖穹接受斗戏,并答应以牧章桐的遗体为注,易希川只需在彩戏法的比拼上技压罗盖穹,便能在不损失龙图的前提下,夺回遗体。
罗盖穹是成名已久的幻戏师,多年前就已金盆洗手,立誓不再登台表演彩戏法,寻常的斗戏挑战,罗盖穹定然不会接受。但是易希川有龙图在手,他所提出的斗戏挑战,罗盖穹非接受不可。
打定了主意后,易希川休息了一晚,翌日清晨便前往公共租界。
为了避开日本兵的搜身检查,以免随身携带的黄金圆筒被搜出,易希川故意跳进肇嘉浜中,再次浸了一身的污秽,使得自己闻起来恶臭熏天,接着又蓬散了头发,污花了脸颊,令自己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邋遢肮脏的臭乞丐。盘查的日本兵果然嫌他又脏又臭,想要搜他的身,却又怕惹来一手的恶臭,于是厌恶地挥了挥手,直接让他通过了路障。
顺利进入公共租界后,易希川走到黄浦江边,把全身的污秽清洗干净,然后去裁缝店买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寻了一处旅馆住下,一边安心养伤,一边筹谋斗戏一事。
罗盖穹一直耐心地等待着。
虽然只见过易希川两次,但易希川对牧章桐的敬重之情,罗盖穹却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他知道易希川绝不会置牧章桐的尸体于不顾,三天的限期之内,易希川必定会现身。
这样的想法,在第三天终于得到了应验。易希川果然现身了,只是现身的方式,却令罗盖穹有些始料未及。
第三天的清晨,天色刚刚大亮,罗盖穹的卧室房门便被敲响了。敲门声万分急切,惊醒了尚在熟睡之中的罗盖穹。罗盖穹打开房门,看到了一脸焦急的关管家,听到了关管家带来的消息:“姓易的小子来了!”
“我早就料定姓易的小子必会现身!”罗盖穹一脸得意,见关管家神色焦急,不由得斜了关管家一眼,“一个毛头小子而已,你怎么搞得如临大敌似的?”
“老爷,是我没有说清楚。姓易的小子人没有来,”关管家双手一抬,递上了一张写满黑字的白纸,“是他的斗戏帖来了!”
罗盖穹眉头一皱,接过斗戏帖,只见纸上墨迹歪歪斜斜,如同垂髫小儿涂鸦之笔,一字字地写道:“今日戌时,桐城春秋彩戏派踢馆上海罗家戏苑,春秋彩戏派戏主对决罗盖穹,彩戏斗戏,龙图为注,双水戏台,一决生死,父老街坊,俱为见证。”
罗盖穹逐字逐句地看完,嘴角不由得微微斜起,不屑地说道:“堂堂斗戏帖,居然如此粗墨贱笔,也好意思送上门来。”
“老爷,这斗戏帖不是姓易的小子送来的,是在院墙下捡到的。”关管家说道,“附近各家各户都在自家宅院里捡到了,满大街都撒遍了,到处都是这样的斗戏帖。姓易的小子踢馆斗戏一事,只怕眼下全租界的人都知道了。”
罗盖穹眉头一皱,随即明白了易希川这么做的目的,说道:“姓易的小子怕我不接受斗戏,这才把斗戏一事弄得尽人皆知,我若是不接受,定然沦为笑柄,往后在上海地界再难抬起头来。”
“老爷,那你是打算接下这斗戏帖了?”关管家问道。
“当然要接!”罗盖穹断然说道,“牧章桐虽然说是‘安徽彩戏王’,可他的彩戏法只练到二十五件,比卢重阳的二十六件尚且不如,姓易的小子是牧章桐的徒弟,谅他也没多大本事,只怕连二十五件都达不到。我罗盖穹深谙彩戏法三十多年,比卢重阳还要厉害几分,自然远胜于他。我金盆洗手多年,世间名气渐微,姓易的小子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胆敢向我挑战,那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他写明以龙图为注,我正是求之不得,岂能不接?”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这斗戏帖我不但要接,而且要接得光明正大。你速去布置双水戏台,布置得越风光越好,今晚大开苑门,人人皆可免费入苑。我要当着成千上万人的面,让姓易的小子一败涂地,不仅把龙图输给了我,而且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是!”关管家领了命令,速去安排人手布置双水戏台,又是清扫打理,又是拉帷布幔,花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把双水戏台布置得干净敞亮,随后再将罗盖穹接受斗戏且免费开苑的消息放出。一时之间,租界内人言热议,虽说离戌时尚早,许多人却争相赶来罗家戏苑,只为占住一个好位置,观看这场难得一遇的生死斗戏。
夜幕逐渐降临,罗家戏苑里人群聚集,不仅观戏席上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连周围的空地上也全都是人头攒动。通常只有一两百人买票入座的罗家戏苑,此时竟聚集了数千人,罗家戏苑的所有门丁和护院全都忙活了起来,只能勉强维持住现场的秩序,另有二十名罗家弟子站在双水戏台的前方,阻拦闲杂人等越界登台。
戌时刚到,忽听“嗵”的一响,水面上八盏大灯同时亮起,将双水戏台照得一片通明。双水戏台分为左右两个戏台,此时左右两个戏台上分别摆放了三十件彩物,大至鱼缸瓷盆,小至杯碟酒盏,按从大到小的顺序一线排开。这些彩物是一一对应的,左戏台上有什么,右戏台上便有什么,而且同一件彩物的大小规格完全一致。这总共六十件彩物,便是今晚彩戏法斗戏所要用到的道具。
观戏人群齐刷刷地望向亮起灯光的左戏台,只见罗盖穹身穿一袭金色的修长大褂,从侧面的台阶登台,稳步走到左戏台的正中央,面带微笑,向台下团团作揖。观戏人群中立时喝彩声不断,爆发出一阵热烈无比的掌声。要知道罗盖穹是名震上海的彩戏法高手,种种彩戏法绝技可谓神乎其神,可是自从金盆洗手之后,再也没有公开登台表演过,此时有幸得见罗盖穹再展彩戏法绝技,对手又是有着安徽彩戏王之称的春秋彩戏派戏主,许多观戏之人的内心都是激动莫名,兴奋至极。
罗盖穹站在左戏台上,时隔多年再度登台,眼前人山人海掌声喧天的场面令他觉得十分受用。易希川在租界内遍撒斗戏帖,弄得尽人皆知,逼迫罗盖穹接受斗戏,罗盖穹不仅接受了,而且将这场斗戏办得如此盛大,一方面是为了反过来逼易希川现身,易希川若是心生惧怕不敢应战,那春秋彩戏派必然就此名誉扫地,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击败易希川,令易希川不敢当众食言,乖乖地交出作为戏注的龙图。
罗盖穹举起双手,示意台下观戏人群安静,然后大声说道:“各位父老同胞肯赏脸到来,罗某人在此谢过了!今晚这场斗戏,乃是由安徽桐城的春秋彩戏派发起。春秋彩戏派新任戏主易希川远道而来,向我罗家戏苑发出斗戏帖。我罗某人虽然金盆洗手多年,但为了维护本苑的声誉,也是为了维护上海彩戏界的声誉,自当竭力应战。各位还请少安毋躁,待春秋彩戏派新任戏主易希川到场之后,斗戏便即开始。”说罢向观戏人群抱礼致意,走到左戏台的内侧,在戏主椅上坐下,闭上双眼,开始平心静气地等待。
好不容易安静了片刻的人群,因罗盖穹的这番话,又迅速地聒噪起来。人人都在窃声议论,春秋彩戏派的戏主不是牧章桐么,怎么变成了一个叫易希川的人?人人又都在翘首以盼,能让罗盖穹摆出如此庞大的斗戏阵仗,来人定是一个无比厉害的人物,真想看看这易希川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阵议论声持续了一阵,忽然苑门方向一片哗然,大呼小叫声此起彼伏,都在叫喊着:“来了,来了!”
罗盖穹翻开眼皮,扭头望向苑门方向,只见那方向上的观戏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了一条道来。一个身穿海蓝色大褂的年轻人,肩扛一口纯黑色的漆木棺材,迈着又稳又阔的脚步,沿着观戏人群让开的这条道,朝双水戏台走来。来人身形清瘦,脸色肃杀,正是发起此次斗戏的易希川。
今晚是彩戏斗戏,易希川却携了一口漆木棺材,这令观戏人群免不了一番交头接耳,而一个身形如此瘦削之人,竟能以一肩之力扛起如此沉重的棺材,又令观戏人群感到惊诧莫名。
易希川穿行于人山人海之中,身旁是指指点点的众生,耳边是纷纷扰扰的议论,但他始终目不偏斜,一直平视着前方。他走到双水戏台前,围护戏台的罗家弟子让开一个缺口,任由他拾阶而上,登上了右戏台。
易希川将漆木棺材稳稳地搁放在台面上,然后抬起双眼,冷漠地望着左戏台上的罗盖穹。
罗盖穹离开了戏主椅,站起身来,微笑着说道:“今晚斗戏,点到即止,易戏主却带了一口棺材前来,不知是何用意?”
“斗戏帖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今晚斗戏是以命赌命,一决生死,不是什么点到即止。”易希川冷冷地应道,“至于这口棺材用来做什么,想必你比谁都清楚,又何必明知故问?”
罗盖穹当然知道易希川带棺材来,是为了带走牧章桐的尸体。他嘴角轻轻地一斜,道:“易戏主,你当真想和罗某人斗戏赌命?”
易希川朗声说道:“你杀了我师父牧章桐,此仇不共戴天,今晚我来,一是以命为注,和你赌生死,二是以龙图为注,赌我师父的遗体。倘若你赢了,我自当奉上龙图,引颈就死,倘若我赢了,你即刻归还我师父的遗体,然后当着众人的面,自行了断,以谢我师父在天之灵!”
易希川当众直言,指认罗盖穹是杀害牧章桐的凶手,引得台下观戏人群一片哗然。罗盖穹却面色不改,镇定自若地说道:“易戏主,想必你是误会了。章桐兄的死与我毫无关系,他是为了保护龙图,被日本人所杀,我拼了这条老命,才从日本人的手里抢回他的遗体。章桐兄与我是同道故友,私交甚厚,我如何会反过来害他?”
易希川没想到罗盖穹如此厚颜无耻,竟然当众否认杀害牧章桐的事实。牧章桐被杀当晚,并没有旁人目睹,易希川有口难辩,当下不再多言,说道:“我提出的戏注,你应还是不应?倘若你怕死,不敢应战,我便立刻带着龙图离开,你这辈子休想再找到我。”说出这句话时,易希川故意在“龙图”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罗盖穹问道:“你当真把龙图带来了?”
易希川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金光闪闪的物事,正是从国术馆荟萃室里盗出来的黄金圆筒。他把黄金圆筒拿出来露了一下真容,随即揣回怀中,冷冷地问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应还是不应?”
梦寐以求的龙图就在眼前,罗盖穹当即不再犹疑,提高声音说道:“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千方百计以斗戏相逼,我罗某人若不应你,未免沦为无胆鼠辈,为世人所耻笑。那好,你但求斗戏赌命,我应了便是。”说罢举手一招,早就候在远处的关管家立刻招呼几个罗家弟子抬起一口精致华贵的棺材,穿过观戏人群,一直抬到了左戏台上。
罗盖穹说道:“易戏主,章桐兄的遗体就在这口棺材里,今晚斗戏无论胜败,我都会派人护送章桐兄的遗体回桐城。”
易希川哼了一声,说道:“你少在人前虚情假意。我今晚定会胜了你,亲自带师父的遗体回去。”
罗盖穹冷淡地一笑,说道:“彩戏法斗戏,向来有快慢之分,易戏主是想快斗,还是想慢斗?”
罗盖穹所言不假,彩戏法斗戏的确分为快慢两种方式。所谓快斗,是斗戏双方单纯比拼出彩的速度,谁先将规定数量的彩物出完,谁便获胜;所谓慢斗,则是斗戏双方各占一台,同时表演彩戏法,各凭捆、绑、藏、掖、撕、携、摘、解的真功夫,再配合说段子的能力,在规定时间内吸引更多的观众来到自己这边的戏台前,便成为获胜的一方。
两相比较,快斗只需比拼出彩的速度,不涉及其他技巧,慢斗则考较彩戏法的全面性,不仅需要够硬的真功夫,而且需要有登台表演的经验,能够镇得住数千人的场子,才有可能获胜。
易希川自知登台表演的经验远不如罗盖穹,再加上罗盖穹成名已久,又是在自家地盘上登台斗戏,本地的观众自然更愿意捧罗盖穹的场,所以他不假思索便做出了选择,说道:“自然是快斗。”
罗盖穹早就料定易希川会选择快斗,他之所以在左右戏台上各摆放三十件彩物,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快斗虽然只是单纯比拼出彩的速度,但胜负的论较却有多种标准。倘若双方都完成了规定数量的出彩,则速度快者胜;倘若只有一方完成,另一方没有完成或是中途出现了失误,则完成者胜;倘若双方都没有完成,则不论胜败,斗戏以和局收场。
罗盖穹私下练习之时,曾达到出彩三十二件的惊人高度,所以出彩三十件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他料定易希川绝无出彩三十件的本事,因此摆下多达三十件的彩物,心想易希川绝无可能完成,自己只须有条不紊把三十件彩物出完,便能轻而易举地击败易希川。
他微微一笑,仿佛已经胜券在握,说道:“易戏主,左右戏台上各有三十件彩物,你我就在三十件内定胜负,如何?”
易希川几乎没有做任何思考,张口便应道:“好得很。”
易希川如此迅速地答应下来,令罗盖穹暗暗有些吃惊。罗盖穹本以为易希川一定会提出减少彩物数量的要求,没想到易希川竟一口答应了下来。“莫非这小子竟有出彩三十件的本事?”这样的念头在罗盖穹的脑海深处一闪而过,但随即看到易希川年轻的面庞,心想要达到出彩三十件的高度,少说需要二三十年的苦练,姓易的小子不过二十岁出头,断不可能有如此造诣,因此便放宽了心。“请!”他右手一抬,大大方方地做了一个请势。
易希川冷冷地斜了罗盖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到右戏台边角的座椅上坐下。罗盖穹则重新坐回了戏主椅。左右戏台上各自垂下一袭红色帷幕,随即“嗵”的一响,水面上八盏大灯同时暗了下去,现场由亮如白昼,转变为昏黑暗沉。
观戏人群都知道今晚的斗戏即将开始,全都噤了声,翘首以盼,屏息以待。
片刻之后,八盏大灯以极慢的速度亮起,灯光从各个方向射向双水戏台,垂遮的红色帷幕缓缓拉起,左右戏台再次露出了真容。
罗盖穹和易希川分别站在左右戏台的正中央,各自的肩上搭着一张阔面毯子,台面上的三十件彩物已经不见了踪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但略懂彩戏法的人,都知道这些彩物是藏在了幻戏师的大褂之下。
罗盖穹堂堂正正地站在左戏台上,一身金色大褂与之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右戏台上的易希川却不一样。因为身形太过瘦削,易希川在大褂底下藏了三十件彩物后,整个人显得有些臃肿,看起来十分别扭,即便是不懂彩戏法的人,也能一眼看出易希川的大褂底下藏了东西。幻戏师身材瘦削,这是表演彩戏法的大忌,幻戏师必须身形足够高大,体格足够强壮,大褂底下才能有足够的空间用来藏匿彩物。正是因为这一点限制,易希川平时候很少登台表演,哪怕他是牧章桐最为器重的大弟子。当日进入国术馆给日本人表演彩戏法,牧章桐没有选择与易希川搭档演出,而是选择了体格更为宽壮的三丘子,随后的七七大阵,也是由三丘子、四方和五行来完成,便是这个缘故。易希川知道自己的弱点,所以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快斗,只因若是比拼慢斗,他甫一登台,观戏人群便能看出他大褂底下藏了彩物,彩戏法没了秘密,观戏人群自然就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趣,慢斗的结局也就不言自明。不过好在比拼的是快斗,易希川只需专注于出彩的速度,无须在意是否能吸引观戏人群的注意力。
罗盖穹和易希川各占一台,相继取下了肩上的毯子持在手中,做好了斗戏的准备。当关管家走到双水戏台的正前方,宣布斗戏正式开始并擂响令鼓之后,罗盖穹和易希川便同时出手,迅速开始了出彩。
第一件彩物是海碗,两人左手持毯子往身前一抖,右手从毯子底下一撩,凭空翻出一个斗大海碗,碗里还装着大半碗水。两人没有像平常表演彩戏法那样向观众展示海碗,而是追求速度,直接将海碗放在戏台上,便迅速地开始出第二件彩物。
水出火现,继装水的海碗之后,第二件彩物是火盆。两人用与先前一模一样的动作,从毯子底下变出了一个火盆,盆中火焰跳动,熊熊燃烧。
出完前两件彩物,罗盖穹和易希川的速度不分先后,几乎是同时完成。
接下来,两人双手不停,不断地从毯子底下变出各种杯盘碗碟,一时之间摆满了整个戏台。
台下的观戏人群虽然看过不少彩戏法表演,但那都是慢条斯理的戏台演出,从没有见过如此快如闪电的出彩比拼,一时间只觉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看得目瞪口呆。
到出完第十五件彩物时,出彩数量已经到了一半,罗盖穹和易希川仍旧齐头并进,速度不分高下。
罗盖穹用眼角余光瞥见易希川的出彩速度竟丝毫不输于自己,不由得暗暗心惊。易希川这般又快又准的出彩技艺,远远超乎罗盖穹的想象。在罗盖穹的印象里,能在出彩速度方面有如此造诣的人,除了自己之外,便只有“大廿六”卢重阳一人,甚至连易希川的师父牧章桐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罗盖穹哪里知道,易希川的彩戏法技艺,其实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远超过了牧章桐。当日在瑞丰旅馆的客房里,牧章桐曾亲口说出易希川的幻戏技艺远胜于自己的话,他让易希川继任春秋彩戏派的戏主之位,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倘若不是对自己的彩戏法技艺有足够的自信,易希川怎么可能公然向“上海三魁”之一的罗盖穹发出斗戏帖?要知道这场斗戏的戏注是龙图,易希川若是没有足够的能力,自然不会傻到以卵击石,主动将龙图作为本场斗戏的戏注拱手送给罗盖穹。
罗盖穹见识了易希川真正的实力,当即摆正了心态,再不敢小觑了易希川。他使出了毕生的功力,从第十六件彩物开始,他出彩的速度竟然又快了半分。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罗盖穹快上加快,易希川却已经达到能力的极限,无力再快,开始逐渐落后。
到出完第二十二件彩物时,罗盖穹已经领先了易希川一件彩物。
罗盖穹乘胜追击,速度竟然又快了些许,到出完第二十七件彩物时,他已经领先了易希川整整两件彩物。
罗盖穹手握两件彩物的领先优势,紧张的情绪顿时放松了不少,出彩之时,竟有余暇扭过头去看易希川的情况。
易希川用眼角余光瞥见自己落后了整整两件彩物,不由得拧起了眉头。高手斗戏,毫厘之差便可判出胜负,更别说是多达两件彩物的差距了。但此时的局势已经完全倒向了罗盖穹,易希川看起来有心无力,已是必败无疑。
罗盖穹稳稳当当变出寿桃和饼盘之后,只剩下最后一件彩物了。
最后一件彩物是盛满酒水的酒盏,罗盖穹一边以毯子遮掩,一边将右手伸进大褂底下,只需将酒盏顺利取出,他便是最终的胜者。
这场斗戏虽然需要出彩三十件,但过程其实快如闪电,前后不过瞬息之间。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罗盖穹的情绪却是几经变化,先是因为轻视易希川而感到轻松自信,随后是目睹易希川展示出来的惊人能力而感到紧张忐忑,现在则是即将战胜易希川时的志得意满。在即将取出最后一件彩物前,他再次扭过头去,不无得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对手。
易希川这时才出到第二十八件彩物,毯子斜着一抖,右手迅速地翻出,掌中多了一件金光闪闪的彩物。
罗盖穹顿时愣住了,因为第二十八件彩物本该是红彤彤的寿桃,但是易希川此时变出的彩物却闪烁着耀眼的金光。易希川顺手一扔,将那闪烁着金光的彩物扔进了燃烧的火盆之中。
左右戏台相距不远,罗盖穹看得真切,被易希川扔进火盆的彩物,乃是一截黄金圆筒,竟是他朝思暮想的龙图。罗盖穹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想扑过去抢救龙图,已经抓住酒盏往外出彩的右手顿时颤抖了一下。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酒盏从罗盖穹的手中滑落,支离破碎地摔在了戏台上,酒水顿时溅了一地。
突如其来的失误,令罗盖穹霎时间震住了。这一声刺耳无比的脆响,不仅摔碎了酒盏,也连带着摔碎了他一辈子的名声。他的耳边是观戏人群的哗声大作,眼前是数千人的指指点点,仿佛一瞬之间,他便从天堂堕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就在这时,易希川从容地出完了最后三件彩物,寿桃、饼盘和酒盏稳稳当当地摆放在了台面上。
易希川长出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台下哗然躁动的观戏人群,又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罗盖穹。他知道这场斗戏胜负已分,罗盖穹最后一刻出现失误,未能完成三十件彩物的出彩,已然输了。
罗盖穹呆呆地愣了片刻,忽然间回过神来。
他并没有因为输掉斗戏而觉得耻辱,而是一门心思惦记着龙图。
他像发了疯一般,忽然跃过两丈宽的戏台间距,跳到了右戏台上,朝易希川扑了过去。
易希川以为罗盖穹恼羞成怒,立即做好了防御的准备,谁知罗盖穹并非冲他而来,而是从他的身旁冲过,一脚踢翻了地上的火盆,随即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般趴在地上,在滚烫的灰烬里不停地翻找,嘴里不停地念叨道:“龙图,我的龙图……”
易希川从怀里掏出一截黄金圆筒,冷冷地说道:“你是在找这个吗?”
罗盖穹扭过头去,看见了易希川手中完好无损的黄金圆筒。刹那之间,他明白过来,双眼如充血一般变得通红,厉声喝道:“你故意耍我?”
易希川说道:“倘若你不是处心积虑要抢夺龙图,又岂会轻易上当受骗?”他方才丢进火盆里的黄金圆筒,乃是用乌金纸糊制而成,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引罗盖穹分心而准备的,真正的黄金圆筒,则一直揣在他的怀里。
罗盖穹数天前被牧章桐用偷梁换柱的手法所蒙骗,现在又被易希川用类似的方法戏弄,还在数千人的面前输掉了斗戏,丢尽了脸面,一世英名就此付诸东流。一切都丢掉了,那就再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罗盖穹顿时发了狠,露出了阴狠的真面目。什么道德廉耻,通通抛诸脑后,什么众目睽睽,一概不管不顾,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龙图。只要能得到龙图,无论失去什么,他都不足惜。
一瞬之间,罗盖穹已经动了杀心,双手猛地一分一措,招招阴损毒辣,直取易希川的要害。
围护双水戏台的二十个罗家弟子看见师父动手,立即翻身跳上戏台,欲要一起扑杀易希川。皮无肉和皮无骨也从暗处冲到了戏台之上,亮出了铁傀儡和割皮刀,杀向了易希川。
罗盖穹猛然大声喝道:“都别过来!”他今日折在易希川的手中,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此时当然想以一己之力击杀易希川解恨,不需要任何人来插手相助。
皮无肉和皮无骨当即候在一旁,二十个弟子也就地站住,团团围起了圈子,将易希川包围起来,让易希川无路可逃。
关管家眼见事态突变,立即命人将水面上的八盏大灯关掉,使亮如白昼的戏台变得一片昏黑,使得台下数千人看不清戏台上正在发生的事。
关管家大声说道:“今晚的斗戏已经结束了,各位父老同胞请回吧!”说着便招呼众护院和门丁,驱赶双水戏台周围的观戏人群,要让观戏人群全部退出罗家戏苑。
观戏人群中有的人胆小怕事,见护院和门丁撵人,想赶紧离开是非之地,纷纷向罗家戏苑的苑门涌去,有的人却不肯走,想留下来看完这场好戏。一时之间你推我挤,呼喊抱怨声此起彼伏,现场陷入了一片混乱。
此时昏黑暗沉的双水戏台上,罗盖穹和易希川已经缠斗得难解难分。
易希川原本以为在大庭广众之下,罗盖穹即便在斗戏中输了,也断然不敢当众发作,如此一来,他就能在不损失龙图的前提下,顺利地夺回牧章桐的遗体。但是他实在低估了罗盖穹的无耻程度,当着数千人的面,罗盖穹竟然出尔反尔,擅动杀手,欲要置他于死地。论及拳脚功夫,易希川不是罗盖穹的对手,再加上枪伤未愈,因此甫一交手,易希川便落了下风,很快挨了几记重拳重脚。
自知敌不过罗盖穹,易希川不想坐以待毙,打算突围脱逃。可是他向外冲突了几次,都被合围的罗家弟子堵了回来。
四面被围,无路可退,易希川索性将心胆一横,与罗盖穹做殊死一搏,倘若报不了杀师之仇,那就把性命赔在这里,总之要和罗盖穹拼个你死我活。
易希川虽然瘦弱,但臂力惊人,拳头挥动起来,足以穿墙碎石。面对易希川的殊死搏斗,罗盖穹虽然不至于被易希川的拳头所伤,但每次卸掉易希川的拳力,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番缠斗下来,罗盖穹多次格挡易希川的拳头,双手竟然隐隐发麻,不由得暗暗心惊:“这小子吃什么长大的?拳力竟然如此惊人!”
“拿刀来!”罗盖穹忽然大喝一声,接过一名罗家弟子扔来的大刀,凌空虚砍两下,朝易希川招呼而去。
易希川的拳头再怎么有力,终究只是肉体凡胎,如何敌得过锋利的大刀?几个回合下来,他的手背便挨了一刀,霎时间鲜血长流。
罗盖穹见易希川受伤,不禁面露狰狞的笑容,攻势变得更加凶狠凌厉。
易希川被罗盖穹的攻势彻底压制住了,没多久就再负两道刀伤,形势已变得岌岌可危。可是易希川实在有心无力,他之所以向罗盖穹发出斗戏帖,正是为了避免与罗盖穹硬拼,想不到一番周折下来,最后还是要和罗盖穹硬碰硬地厮杀。一个罗盖穹已经难以对付,更何况还有皮无肉、皮无骨和二十个罗家弟子环立在侧,今日已是必死无疑的局面。
易希川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他朝左戏台上的棺材看了一眼,心里暗道:“师父,徒儿无能,不能带您回桐城,连龙图也护不周全。您的大恩大德,徒儿今生无以答谢,恐怕唯有来世再报了……”
罗盖穹不给易希川任何喘息的机会,一刀势若千钧,斜着撩起。易希川侧身闪躲,头顶顿时露出了空当。罗盖穹看准机会,高举大刀,刀势如轰雷掣电般凌空劈落,要将易希川劈成两半。
易希川抵挡不住,眼看即将沦为刀下亡魂,忽然之间,他听见头顶传来了“轰”的一声异响,仿佛什么东西突然着火了一般,随即有幽暗的青光从头顶投下,洒落在双水戏台上。易希川目光一扫,只见戏台上的所有人都被镀上了一层阴森恐怖的青光,仿佛这些人全都不是阳世间的活人,而是来自阴曹地府的幽灵。
突然洒落下来的青光,来自于戏台的正上方,那里有一团火焰悬浮在空中,燃烧之时,发出“嗞嗞嗞”的响声。这团火焰并非寻常可见的明黄色,而是如同幽冥鬼火一般,呈现出一种极为诡异的碧绿色。
这团碧绿色火焰的突然伴着异响出现,吓了罗盖穹一跳。罗盖穹暂时停止了攻势,仰头望向头顶。四面合围的皮无肉、皮无骨和二十个罗家弟子,全都被这声异响所吸引,纷纷抬起了头,盯着空中燃烧的碧绿色火焰,神色诧异无比。
突然之间,这团碧绿色火焰在振聋发聩的轰隆声中炸裂开来,幻化成无数飞溅的火星,仿若一阵火雨从天而降。
皮无肉、皮无骨和二十个罗家弟子慌忙躲闪,怎奈火星太过密集,终究躲避不过,好些人被火星溅上,立时肤灼发焦,疼痛惨叫。
易希川不知道这团碧绿色火焰从何而来,但他知道眼下众罗家弟子闪身躲避下落的火星,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出现了松动,好几处缺口露了出来,正是稍纵即逝的脱身机会。他看准离戏台边角最近的一个缺口,当即飞步冲了过去。
罗盖穹从漫天降落的火雨当中回过神来,见易希川逃跑,急忙挺起大刀,向易希川追去。
易希川任由火星溅在身上却不管不顾,一拳击倒一个试图阻拦的罗家弟子,从包围圈的缺口冲了出去。眼前已是戏台的边角,易希川不假思索地纵身一跃,从一丈多高的戏台跳下,着地一滚,消去了下坠之力,随即翻身而起,准备继续奔逃。
可是易希川刚一起身,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眼前忽有黑影晃动,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不偏不倚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相隔咫尺,易希川一眼便认出了挡路之人,竟是在国术馆荟萃室里有过交手的荒川隼人。
荒川隼人不再是黑色西装打扮,而是穿了一身市井百姓的陈旧衣服,显然是假扮成观戏之人,在罗家戏苑里潜伏了多时。他唯一显眼之处,是用厚厚的白布将脖子缠裹得密不透风,那里是拜牧章桐所赐、险些要了他性命的伤口。
荒川隼人用一种猎人打量猎物的目光看着易希川,冷笑着说道:“你还想往哪里逃?”
易希川知道荒川隼人身手厉害,极难对付,急忙转身,想从侧面避走。可是眼角突然掠过了一道黑芒,一柄纯黑色的忍刀已搭在了他的肩上,刀锋抵住了他的颈部。易希川不敢乱动,斜眼看去,黑忍那张额带刀疤的脸,出现在了视野里。
这时罗盖穹已经飞身跳下了戏台,追到了易希川的身后。
黑忍见罗盖穹手持寒光闪闪的大刀,来势汹汹,当即发出一声厉喝。他的左右忽然有八个精壮之人闪出,迅速地脱去市井百姓的衣服,露出了一身日本武士的穿着。这八个日本武士全都手握黑色忍刀,以闪电般的速度,向追来的罗盖穹围攻而去。
罗盖穹大惊失色,见八柄忍刀势若雷霆,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思考,迅速揉刀对敌,刹那间刀光闪动,叮叮铮铮的刀锋交接之声不绝于耳。
罗盖穹以一敌八,很快落于下风,侧背和腰际各负一伤。
皮无肉和皮无骨见罗盖穹遇险,急忙提起铁傀儡,举起割皮刀,双双从戏台上跳下,大步如飞地扑入了战局。
罗盖穹得皮无肉和皮无骨相助,不利的局面顿时扭转,与八个日本武士斗了个旗鼓相当。
此时戏台上火光渐亮,那团碧绿色火焰炸开之后,无数的火星坠落在台面上,竟不熄灭,反而继续燃烧,木制的戏台很快被引燃。火焰燃烧得极快,越发猛烈,又得夜风吹刮,迅速沿着连接两个戏台的横柱从右戏台蔓延到了左戏台上。整个双水戏台很快变成了一片火海。关管家急忙命令众护院和门丁停止驱赶观戏人群,纷纷端盆提桶,担水救火。
火起之时,戏台上的罗家弟子纷纷纵身跳下,其中有几人浑身着火,直接跳进了湖水当中,剩余十来人则跳落地面,见罗盖穹被人围攻,急忙冲到罗盖穹的身前,向八个日本武士攻去。
众寡之势顿时颠倒,八个日本武士尽管身手厉害,但抵挡不住十余人的围攻,一步步地往后退却。
就在这时,八个日本武士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男一女,男的白衣胜雪,容颜深邃,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气定神闲,女的则身材纤瘦,脸蛋小巧精致,竟是当日在荟萃室里出现过的和服女子,只是她此时没有身穿和服,而是一身闺阁小姐的打扮。
白衣男人现身之后,双手立刻一翻,掌中突然跳起两团碧绿色火焰,不断地发出“嗞嗞嗞”的响声。他的双手猛然一挥,掌中的两团碧绿色火焰飞上半空,越过八个日本武士的头顶,挡在了十多个罗家弟子的身前,竟悬浮在空中,并不坠落。
皮无肉、皮无骨和十多个罗家弟子刚刚见识过这种碧绿色火焰的威力,担心这两团碧绿色火焰会突然炸裂开来,一时之间停住了脚步,不敢再贸然往前冲杀。
罗盖穹先前跳下戏台之时,眼里只有易希川,八个日本武士突然杀出,他根本来不及分辨敌人是谁,便被迫挥刀迎敌。此时火光渐明,又有皮无肉、皮无骨和众罗家弟子对付八个日本武士,罗盖穹这才抽出空来,看清了八个日本武士的穿着打扮,看清了八个日本武士身后站立的一男一女,也看清了擒住易希川的荒川隼人和黑忍。他急忙大声喝道:“全都住手!”
皮无肉、皮无骨和十多个罗家弟子当即罢斗,后退了数步,护在罗盖穹的左右。
与此同时,荒川隼人也冲黑忍使了个眼色,黑忍当即一声令下,八个日本武士收拢刀锋,退至他的身旁。
荒川隼人用日语说道:“斋藤骏大人,请您暂且停手。”
斋藤骏便是那白衣男人,只见他大袖一挥,一股劲风扫向两团碧绿色火焰,两团火焰顿时熄灭,化作两缕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斋藤骏负手而立,不说一语,尽显气度森严。
那闺阁小姐打扮的日本女子走上两步,站在斋藤骏的身边,关切地叫了一声:“师父。”
斋藤骏扭头看了日本女子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意思是他没什么事,让日本女子不必担心。
隔了三四丈的距离,两拨人虽然暂且罢斗,但手不松拳,刀不还鞘,剑拔弩张之势仍在。
罗盖穹的目光扫过这群日本人,最终停留在荒川隼人的身上,说道:“荒川君,这里是公共租界,是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地盘,可不是你们日本人随意闹事撒野的地方。你把这小子留下,带了自己的人速速退出罗家戏苑,我罗某人就当你们没有来过,不会把此事告诉租界当局。”
荒川隼人用汉语说道:“罗盖穹,做人讲究言而有信,你斗戏之前当众说了,要以命赌命,现在斗戏输了,却立马出尔反尔,要杀这小子,如此做派,实在不配中国幻戏界宗师的地位。”他的咽喉被牧章桐割伤,伤口虽已结痂,但嗓音却变得又粗又哑,听起来极为刺耳。
罗盖穹冷冷一笑,说道:“斗戏输赢与否,那都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日本人来管。”
荒川隼人用阴鸷的目光盯着罗盖穹,说道:“你对中国人言而无信,我可以不管,但是你对我言而无信,我却不能不管。当初你推荐牧章桐进国术馆表演彩戏法时,口口声声说牧章桐是彩戏名家,愿意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出任何问题。可是牧章桐却暗藏祸心,在国术馆闯出了天大的乱子。今天我带人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这个推荐人讨要一番说法。”
罗盖穹听了这话,不由得冷冷一笑,原来当初日军方面派来找他推荐幻戏师的那名卫队长,正是荒川隼人。当时罗盖穹向荒川隼人承诺,一定会找一位闻名遐迩的彩戏名家到国术馆表演彩戏法,并保证这位彩戏名家不会有任何作乱之心,绝不会出现卢重阳等人大闹日军入城仪式的那一幕,然而他却趁此机会策划了盗图行动,并最终大闹国术馆,成功从荟萃室里盗出了龙图。入国术馆表演的幻戏师是罗盖穹推荐的,因此罗盖穹一直担心日本人会找上门来寻他的晦气,但因为身处公共租界,乃是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地盘,所以他抱着侥幸的心理,心想日本人未必敢到公共租界来闹事。如今这份担心到底还是应验了,荒川隼人在如此紧要的时刻现身于罗家戏苑,还带来了不少人手,倒是令他有些头疼。
罗盖穹说道:“牧章桐是安徽彩戏王,彩戏法超凡绝伦,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正因为如此,我才推荐了他。至于牧章桐暗藏二心,有别的什么图谋,我事前毫不知情。荒川君,你想讨要说法,该去找牧章桐,而不是来找我。”
“罗盖穹,我今天总算领教了你是何等的老奸巨猾。”荒川隼人不客气地说道,“那晚在国术馆闹事的幻戏师,大部分已被当场击毙,但也有几人被就地生擒。这几人被抓进军营监狱,经不住严刑拷打,早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交代了,什么生死信令、三重门、龙图等事,我全都已经知道了。你身为盗图主谋,竟然矢口否认,自称毫不知情。”他指着易希川说道,“这小子是牧章桐的徒弟,当日也参与了国术馆盗图一事。我来问你,罗盖穹是不是此事的主谋?”最后一句问话,却是冲易希川说的。
易希川被黑忍的忍刀架在脖子上,却并未关注荒川隼人和罗盖穹的对峙,而是一直望着双水戏台。
双水戏台已经被大火吞噬,停放着牧章桐遗体的棺材,此时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易希川有心无力,眼睁睁地看着师父的遗体化为灰烬,只觉心如滴血,悲痛难抑,眼眶倏地一湿,两行泪水滚落下来。
他忽然被荒川隼人问话,立时转过头来斜视着荒川隼人,冷冷地说道:“我为什么要回答你一个日本人的问话?”对他而言,日本人是外来的侵略者,荒川隼人和黑忍又杀死了他的众位师弟,国仇家恨一并算上,他早已把荒川隼人和黑忍视作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所以即便此时性命掌控在荒川隼人的手中,他也断然不会配合荒川隼人的提问。
荒川隼人假扮成普通的观戏之人,全程观看了易希川和罗盖穹的斗戏,听到了易希川指认罗盖穹杀害了牧章桐的话,心想易希川定会当面指认杀师仇人是盗图主谋,没想到易希川竟然给出了这样的回答。荒川隼人刹那间面色铁青,指着自己被白布紧紧缠裹的脖子,厉声说道:“这里的伤口,是拜你师父牧章桐所赐,我一直想寻他报仇,现在他死了,这笔仇只有算在你的头上。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后悔活在这个世上!”
易希川冷哼了一声,说道:“你有什么手段,尽管往我身上招呼,我易希川若是有一句话服软,就不是条汉子!”
荒川隼人面色铁青,说道:“好,我现在就抓你回军营监狱,看看到底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手狠!”转头用日语对黑忍说道,“龙图在这小子的身上,你带上两个武忍,把这小子押回军营监狱,好生看押。这里的事,我和斋藤骏大人自会处理,你就不用管了。”
“嗨!”黑忍颔首应了,叫上两个日本武士,将易希川反拧了双手,押着易希川就要离开。
“围起来!”罗盖穹突然一声喝令,众罗家弟子迅速向两旁散开,将一群日本人团团包围了起来。
罗盖穹虽然听不懂日语,但瞧黑忍的架势,是要押易希川离开,随即思维一转,便猜到荒川隼人知道龙图一事后,十有八九是想借机抢夺这件中国幻戏界的圣物。他处心积虑谋夺龙图,眼下龙图就在易希川的身上,岂能让煮熟的鸭子被日本人吃了?他不客气地说道:“我罗家戏苑虽然不是什么重要场所,却也不是你们这些日本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荒川隼人看了一眼四面合围的罗家弟子,口吻轻蔑地说道:“罗盖穹,就凭这些人,你以为拦得住我?”
罗盖穹说道:“你要为推荐彩戏名家一事讨要说法,可以,但是你要抓走姓易的小子,却是不能。”
荒川隼人说道:“这小子与我有深仇大恨,我差点断喉而死,就是拜他师父所赐。我今天一定要将他带走,用尽各种酷刑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罗盖穹冷笑起来:“荒川君,你口口声声说我老奸巨猾,其实你也不遑多让。想要龙图,你就直言明说,何必找这许多借口?”
荒川隼人冷冷地发笑,说道:“你定要拦住去路不可?”
“龙图是中国幻戏界的圣物,决不能落入你们这些日本人的手里!”罗盖穹朗声说道,“你今天想带走龙图,除非杀了我,踏平我罗家戏苑!”
众罗家弟子响应罗盖穹,全都厉声呵斥,气势凶煞无比。
荒川隼人的麾下虽然有黑忍和八个日本武士,个个都是刀法绝伦的武忍,但罗家戏苑毕竟人多势众,不仅有罗盖穹和皮无肉、皮无骨这样的高手,还有十多个罗家弟子,更有数十个护院和门丁,真要动起手来,鹿死谁手还很难说。荒川隼人念及至此,说道:“如你所说,龙图是你们中国幻戏界的圣物,中国所有的幻戏师都想得到它,你们的斗戏帖中写明了以龙图为注,所以我才会带人前来,既然如此,其他幻戏师想必也会被这斗戏帖中的龙图二字吸引而来。如果有其他幻戏师潜伏在附近,你我一旦动手,势必两败俱伤,到时候反倒便宜了旁人。我倒有个主意,你我无须动手相搏,便能分出胜负。”
罗盖穹深知荒川隼人所说属实,周围还有一部分观戏人群围在一起,没有离开,倘若真有其他幻戏师暗藏于其中,那么他和荒川隼人拼个你死我活,就等于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他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斗戏。”荒川隼人张口吐出了两个字。
罗盖穹没想到荒川隼人竟会说出这两个字,冷冷一笑,说道:“你刚才说我斗戏出尔反尔,难道现在就不怕我再出尔反尔一次?”
荒川隼人说道:“你如果真要那么做,到时候再拼个你死我活,也不算迟。”
罗盖穹哼了一声,说道:“你说吧,怎么个斗戏法?”他想听听荒川隼人打算怎么斗戏,再决定是否答应。
荒川隼人侧身一让,介绍站在身边的斋藤骏,说道:“这位斋藤骏大人,在我日本国内连夺十五年幻术大赛的冠军,是名震我日本全国的幻术大师。斋藤骏大人此番前来中国,是因为听闻中国有许多厉害的幻戏高手,所以想一一登门挑战,把中国所有的幻戏高手全部击败。罗盖穹,你是‘上海三魁’之一,是全上海最顶尖的幻戏师,人人都说你的幻戏水平登峰造极,你敢不敢与斋藤骏大人来一场中国幻戏和日本幻术的对决?”
罗盖穹素来老谋深算,行事精于算计,但此时听闻这个名叫斋藤骏的日本幻术师竟然如此狂妄,不由得义愤填膺,浑身热血沸涌。他瞪视了斋藤骏一眼,大声说道:“我罗盖穹有何不敢?你只管说,怎么个对决法?”
荒川隼人说道:“你们中国幻戏师斗戏,讲究同台较量,比拼幻戏技艺,我们日本的幻术师比拼起来却更为直接,叫作破术。较量之时,双方各出一种幻术,如果一方窥破了另一方的幻术秘诀,将对方的幻术原样不改地表演了出来,那就是胜了,被破术的一方即是败者。斋藤骏大人不懂你们中国的幻戏,无法同台较量,所以想以破术的方式,与你一较胜负。到时候胜的一方,便带走这小子,负的一方,自当收手,不可再纠缠对方。”
此时观戏人群尚有数百人没有离开,原本因为罗家戏苑众人和日本人动手而远远躲避,但一听闻又有对决即将上演,便又缓缓地聚拢了过来。
罗盖穹刚刚斗戏输给了易希川,一辈子的名声毁损于此,但若是能击败这个上门挑战的日本幻术师,不仅能在数百人的面前挽回颜面,还能就此声名大震。要知道中国和日本正在打仗,这时候以中国幻戏师的身份击败日本幻术师,势必将成为最振奋国人人心的消息,这一消息必将风传全国,到时候他便能成为全中国最为有名的幻戏师。
想到能够举国闻名,罗盖穹不禁隐隐有些心动,又想哪怕败给了斋藤骏,不过是屎上泼尿,让已经毁损的名声再臭一点,又能有什么损失?于是他看了一眼斋藤骏,大声应道:“好,破术就破术,我罗盖穹今天便奉陪到底!”
荒川隼人抚掌说道:“那好,就这么说定了。”转头用日语对斋藤骏低声说道,“斋藤骏大人,姓罗的已经接受了您的挑战。待会儿破术之时,还望您不要手下留情,施展幻术之际,趁机取了罗盖穹的性命。罗盖穹一死,这帮支那人必然群龙无首,到时候我们就踏平罗家戏苑,抓走姓易的小子,夺走龙图。”
斋藤骏点了点头,神情和气度丝毫不变。
荒川隼人用汉话说道:“罗盖穹,我们上门挑战,客不压主,就请你先出幻戏,由斋藤骏大人来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