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走了。
前一秒还承诺会带我远走高飞重新开始,后一秒却只留给了我一个冰冷的背影。
承诺,誓言,一瞬间全部灰飞烟灭。
仿佛一切都是注定好的,美好总是无法长久,绝望却永伴我左右。
爸爸带走哥哥抛弃我和妈妈时。
花子跃入湍急的河流时。
妈妈鲜血淋漓的倒在我面前时。
傅教授将我关进暗室时。
还有,哥哥把跪在他面前的我一脚踢开时。
每一次每一次,绝望都像一把让我无从抵抗的尖利匕首,刀刃上裹满了带毒的刺,一刀又一刀,用力捅进我的血肉里,永远都不会停下。无处躲闪,更无处依靠。
“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不过在那之前,先借我靠一下。”我对傅金说。
虽然傅金是个混蛋,可他的怀抱却很温暖,他微笑着抱住了我,我靠在他的胸口,仰头注视着他,他也低头看着我,然后我伸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毫无防备,被我一把按倒在地,我顺势骑到他身上,掐住他脖颈的双手加大了力气。
“为什么要杀死姚容?”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指甲戳进傅金脖颈的肉里,“我不是说了只需动手术取走她的右眼吗?”
“你现在就像一只发脾气的小猫。”傅金躺在地上饶有趣味的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一只手轻而易举就把我从他身上扯下来,“可惜一只再怎么张牙舞爪的小猫都不可能斗得过人类。”
“人类?你也太擡举自己了吧?”我冷笑,“姚容把她的右眼换给你,你把你的右眼换给我,从此以后你带着那只恶魔之眼想干嘛想干嘛,而我则变成正常人跟哥哥远离这个城市,我们当初是这么约定的没错吧?”
“没错,”傅金站起身,拍了拍沾到衣服上的灰尘,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可是我有点小洁癖,宁愿把自己换下来的那只眼睛踩烂,也不愿意移植给别人用。所以,只好辛苦姚容同学把她的两只眼睛全部贡献出来了。”
也就是说,我跟傅金,一人用了一只姚容的眼睛。
那天躺在手术台上的我毫无意识,根本不清楚傅金取走姚容的眼睛后把她带去了哪儿,我以为她回去找高梨了,我以为她一定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幸福快乐的生活着。
可那不过都是我以为而已。
虽然刚才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但我还是清楚的看到了哥哥怀里姚容那张腐烂发臭的脸。曾经多么娇俏的一张脸,犹如冬日里的暖阳,明媚而充满朝气,现在却像是被无数虫蚁啃咬过了,再也看不清半点生前的模样。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为了某个人的死亡而悲伤过了。
死亡,对我来说比吃饭还要习以为常。
虽然暗自嘲笑自己这是鳄鱼的眼泪,却还是克制不住想起那日跟姚容坐在公园台阶上分吃蛋糕的情形,那时姚容笑的阳光灿烂,将蛋糕上的草莓温柔地递到我嘴边,轻声唤我,花实姐姐。
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姚容。
你想告诉我,杀人是不对的。
可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在乎的人都已经离我远去了。
你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我,留给我的只有再也触摸不到的背影和冰冷腐烂的尸体。
世界从不温柔待我,我又凭什么要温柔对待世界。
“你打算在地上坐多久?”傅金出声打断我的思绪,把手伸向我,“起来,回家给你煮好吃的。”
上帝作证,我真的很想扒了他的皮,从第一次见到他就开始了。
十二年前,当我还是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时,傅教授把我带到他面前,指着他对我说:“那是哥哥。”
虽然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哥哥永远只有罗岳,但我还是努力冲那个被叫做傅金的男孩摆出甜甜的微笑,违心的跟他打招呼:“哥哥好。”
可他却恶狠狠地瞪着我,语气冰冷:“滚出我的家。”
真是一点都不懂礼貌呢。
我立即像是受了天大委屈般大哭起来,小女孩尖锐的哭声轻而易举就点燃了傅教授的怒火,他怒不可遏的擡脚踹向傅金,厉声道:“你才给我滚!”
被傅教授抱在怀里的我,透过缝隙注视着额头撞上桌角的傅金,鲜血从他额头的伤口处缓慢流淌下来,刚才还一脸漠然的他,此刻眼睛里满满都是绝望。
太像了。
那时的傅金,跟被爸爸抛弃时的我太像了。
震惊,无助,绝望。
我们两个,都是被抛弃的可怜虫呢。
然而,当傅教授发现傅金离家出走后,居然一反常态,露出了担忧和紧张的神情,立即丢下我要动身去找傅金。
那时我才猛然醒悟,纵使傅教授平日里对傅金再怎么冷漠和刻薄,可傅金终究是他的亲生儿子。没有人会不在乎自己的亲生儿子。
而我,只是一个孤独的可怜虫。
“让他走好了。”我拉住傅教授的衣角,直视他的眼睛,“反正你根本不在乎他。”
傅教授深知我眼睛的能力,与我相处时一直小心翼翼,那一次,却因为沉浸在对离家出走儿子的担忧中,一时疏忽,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受到了我的催眠——彻底抛弃了他的亲生儿子。
第二天早上,当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关在了地下室的笼子里。
从那以后,我再也找不到任何机会催眠他了。
十二年后,当那个从小到大没有一刻受到过父亲关爱的傅金无情的杀掉自己的亲生父亲,然后打开暗室的门站在我面前时,我兴奋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被抛弃的可怜虫,终于来救另一只被抛弃的可怜虫了。
他直直盯着我,我也直直盯着他,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伸出手,紧紧握住傅金伸过来的手,被他轻轻一拉就从水泥地上站了起来。
“晚上想吃什么?”傅金牵着我的手,漫不经心的问。
“你的肉。”我说。
傅金笑了笑,弯下腰把脖颈伸到我面前,道:“公主殿下请用餐。”
我撇过头,不再看他。
是的,我讨厌这个人,可我又离不开这个人。
因为这个世界上唯一需要我的人,好像只有傅金。
他需要我的眼睛,需要我帮他除掉他看不顺眼的人,需要我帮他稳固他的院长位置。
同样,我也需要他。
他纵容我的杀人游戏,提供我的饮食起居,时刻陪伴在我身旁,并且奇迹般的,他居然对我眼睛的魔力免疫。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无忧无虑的扮演一个正常人,我可以尽情在他面前嬉笑怒骂,我可以尽情看着他的眼睛说话,不用担心他会像花子一样突然从我眼前消失。
更重要的是,他是我亲手创造出来的同类。
爸爸抛弃了我,于是我让傅教授也抛弃了傅金。
哥哥离开了我,于是我让灵晓也离开了傅金。
我拥有恶魔之眼。于是我让他也拥有了恶魔之眼。
我们真是一对完美无瑕的同类呢。
只不过我原有的打算是把恶魔之眼换给他之后自己去跟哥哥过幸福日子,丢下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慢慢腐烂至死。
然而,大概是因为我们太相像了。谁都不允许对方背着自己离开黑暗寻找光明。
于是,就像当初我亲手毁掉他心底唯一的柔软一样,他也轻而易举就毁掉了我在这世间唯一的希望,简简单单就把杀害姚容的罪名推到了我头上,引诱不知情的哥哥决然抛弃了我。
后悔吗?
心中有个声音在问我。
不。
一点都不。
如果哥哥心中对我的爱坚不可摧,又如何会轻易上傅金的当。
一定是,从一开始就在动摇。
当他抱我入怀时,心中想的是跟高梨拥抱时的情形,当他喂我吃饭时,心中想的是高梨有没有按时吃饭,当他哄我睡觉时,心中想的是高梨躺在他怀里的睡容。
真是深情又让人作呕。
如果没有傅金的挑拨离间,我现在或许还天真的以为哥哥心中满满的都是我。
那样的我,真是可怜而又好笑。
当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跟傅金坐在同一个餐桌上吃饭喝汤的我更加可笑。
有一瞬间,我以为我们俩会就这么互相仇视又互相依靠的生活一辈子。
可笑,而又毛骨悚然。
现实没有相濡以沫,只会是,我杀了他,他杀了我。
于是我在半夜推开了傅金的卧室门,他正安静的躺在床上,看上去睡得很沉。我没有开灯,也不必开灯,我的眼睛早在很久之前就适应了黑暗,比起在阳光下,我在黑暗中更能看得清东西,我静悄悄的走到傅金的床边,仔细端详他的睡相,纯良,无害,甚至还有一丝英俊,如果当年他没有被傅教授抛弃、不是在对父亲的仇恨中长大,现在或许只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医生吧,可惜的是,他在年少无知时遇见了我,最终也变成了我。
我刚要伸手触碰他,他却冷不丁睁开眼,面无表情道:“做什么?”
我说:“我有事找你商量。”
“才凌晨三点。”傅金看了下闹钟,懒洋洋的用毛毯盖住脑袋。
就在我站在床边思考用那个塑料闹钟能不能砸烂傅金的脑袋时,傅金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我硬生生拉进他的怀里,他迅速又大力,让我来不及反抗。
“有什么仇明天再找我报吧,现在先睡觉,晚安。”他扯过毛毯盖住我,轻声说。
傅金的脸离得我很近,他紧闭着双眼,低沉的呼吸就洒在我耳畔。我想挣扎,无奈四肢因为被他牢牢束缚着而无法动弹。
“我想请你帮个忙。”我说。
傅金带着倦意呢喃:“什么忙?”
“用你的恶魔之眼催眠我,让我一生都感觉不到悲伤,永远活在快乐的回忆里。”我说。
傅金猛地睁开眼,仿佛一下子清醒了,两只漆黑的瞳孔在黑暗中发着光。
“你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吗?”他直直看着我,“我换上恶魔之眼后,绝不可以向你和你的哥哥施展能力。”
“约定?你居然还记得我们的约定?我当初让你别杀姚容,你又是怎么做的?”我冷笑,“况且,那个约定是建立在哥哥没有抛弃我的情况下,现在我没有了哥哥,也没有了恶魔之眼,我……”
“好,”傅金突然打断我,双手捧住我的脸,缓缓靠近我,“如你所愿。”
我直直盯着他,他也直直盯着我,就在他张开口准备出声时,我噗嗤一声,一边推开他一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不会当真了吧?”我笑的快喘不过气来。
他也跟着笑,靠在枕头上无可奈何的瞪着我:“所以你大半夜找我到底什么事?”
“当然是请你帮忙杀了我啦。”我笑道。
“什么?”傅金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没有了哥哥,也没有了恶魔之眼,我好像就只剩下等死了。”我凑上前,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所以我不想活了,但自杀太无趣了。所以请你帮个忙,杀了我好不好?”
傅金望向我的眼神变得复杂。
我继续说:“哥哥跟高梨并不知道我已经把恶魔之眼换给了你,只要你现在用恶魔之眼设计一场引人注目的灾难,哥哥跟高梨自然会以为一切都是我干的,然后马上赶过来将我就地正法。高梨上次因为擅自行动吃了大亏,这次肯定不会再对我动手了,所以,最终杀了我的人,只会是我哥哥。”
死亡,可以带来绝望,同时也可以中止绝望。
我知道,最终我们都将死亡。
善的,恶的,可怜的,可恨的,所有人,总有一天都会死,然后化为世间最渺小的尘土。
既然无论如何都会死去,那么什么样的死法,才是对我来说最有意义的呢。
当然是,死在最心爱的哥哥手上了。
那天高梨将银针刺进我的眼睛,我以为自己真的会被他杀掉,然而那时比起对死亡的恐惧,我心中更多的却是恶心,克制不住的反胃,身体里每一处细胞都在嘶吼,这个叫高梨的垃圾有什么资格碰我?他有什么资格杀了我?我的生命,怎么可以就这么断送在一个垃圾手里?这个世界上有资格杀死我的人,明明只有哥哥才对。
给我希望的人是他,让我绝望的人是他,支撑我活下去的人是他,而最终将我杀死的人,也必须是他。
只有他。
我唯一的哥哥。
“被心心念念的哥哥亲手杀掉,应该是对我来说最惨烈的死亡吧?”我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哥哥朝我开枪的情形,身体克制不住的战栗。
“这也是你期望的不是吗?我一直都知道哦,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耳朵,你的嘴巴,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在叫嚣着想要撕裂我,现在机会来了。”我冲傅金灿烂笑着,“你可以尽情摧毁我的身心。”
“你有心吗?”傅金冷眼看着我。
我扯过他的手,将掌心用力按在我心口:“感受到了吗?这颗嘭通嘭通跳着的心脏,是为了那个名叫罗岳的人才坚持跳动到现在的,可现在他因为几句谎言和怂恿就抛弃我不要我了,选择站在了想要杀了我的人那头,我曾经有多么爱他,现在就有多么恨他。这股几乎快要把我的身体撑爆的恨意,好像只在死亡面前才能释放出来呢。”
“当然,我绝不会一个人孤独的死去。”
我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哥哥来到利用恶魔之眼制造了巨大灾难的妹妹面前,正义凛然的举枪对准她,妹妹哭着哀求哥哥相信她,可哥哥最终还是无视了妹妹的哀求,挣扎着朝她开了枪,结果当妹妹鲜血流尽,哥哥却发现妹妹并没有撒谎,制造灾难的真的另有其人。濒临崩溃的哥哥踉踉跄跄的跑去寻找唯一的搭档,打算跟搭档一起携手抓住恶魔之眼的新主人,却发现那个一向神通广大的搭档早已被新主人催眠了,正举枪对准他的脑袋。于是,砰地一声,怀揣着痛苦、不解、与无尽的绝望,哥哥跟妹妹一样,都死在了最爱之人的枪下。”
“就这样,兄妹二人在地狱团聚了。大团圆HE。”
我冲傅金眨眨眼:“怎么样?是不是超级完美的剧本?”
傅金始终面无表情:“所以,你希望我以你的名义制造一场惨无人道的灾难,然后在罗岳与你对峙时,伺机催眠高梨,命令他在罗岳杀了你之后杀了罗岳?”
我点了点头,愉悦的咧起嘴笑:“当高梨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亲手杀了爱人后,一定比死还痛苦,于是余生都将活在崩溃与绝望里。让他生,比让他死更痛苦。”
光想象一下高梨痛苦绝望的神情就让我兴奋的直打哆嗦了。
“你凭什么认定我会愿意帮你?”傅金冷声说。
“因为这是唯一能让我痛苦的方法。”我说。
爱的反面是恨,同样,恨的反面也是爱。
我有多么爱哥哥,就有多么恨他,同样,我有多么恨他,也就有多么爱他。
当他朝我开枪的那一刻,如果抛下所有的仇恨与埋怨,那么我心中剩下的,就只有痛苦。
而傅金最最渴望的,就是亲眼见证我饱受痛苦的死去。
由他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将我身心都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死亡盛宴,傅金又怎会舍得放过这个机会。
傅金斜视着我:“你真是个怪胎。”
“彼此彼此。”我笑道,“所以,你打算安排什么样的灾难?”
傅金一脸的漫不经心:“让医院里那群半死不活的病人来场自杀派对好了。”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我露出感动的表情,“为了帮我居然不惜毁掉你父亲一手建立起来的医院。好不容易得来的院长位置,就这么随手丢弃了?”
“正因为那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我才想要亲手毁灭掉。”傅金瞳孔中闪烁着异样的光,“院长位置?谁在乎?”
傅金眼中满满都是对傅教授的恨意,那是一个儿子对不疼爱自己的冷漠父亲的憎恶。我突然很好奇,如果把傅教授曾经被我催眠的真相告诉傅金,他会是什么表情。
震惊?愤怒?懊悔?
不管哪种都很好笑。
“我死后,你打算干什么?”我强压下笑意,问。
长久的沉默后,傅金开口道:“做总统怎么样?”
“什么?”
傅金低下头看着我,漆黑的眼眸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这不是你曾经希望的吗?”
我满足的笑了,然后打了个呵欠,搂着他的腰滚进毛毯里:“明天再死好了,现在先睡觉。”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听见耳边传来很温柔的声音:“在那之前,我带你去一次游乐场吧。”
于是,我终于还是来到了这个五光十色的地方。
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站在这全世界最鲜艳明亮的地方,注视着周遭的一切,高高的摩天轮、彩色的旋转木马、会发出声音的玩具熊、拖鞋形状的碰碰车、带瀑布的滑梯,然后将目光落回自己身上,却只看到了一片灰。
深不见底的濒死之灰。
即使最明亮的那道光照耀到我身上,也丝毫感受不到半点光明。
过往的行人不断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小童和傅金。
这很正常,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右眼都戴着眼罩的孩子,任谁都会觉得好奇。
我深知这个道理,却依然觉得翻天覆地的恶心。
那些异样的、好奇的、八卦的、同情的目光,像是裹满了黏糊液体的刺,扎在身上,又痛又令人作呕,并且还无处躲藏。
这些从没经过不幸的闲人,最擅长的事便是用好奇和八卦来加重别人的不幸,活在蜜罐里的人,总是对活在泥沼里的人施以异样的目光,他们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你,装作一副同情的模样,其实心底只是在暗自庆幸倒霉悲惨的人是你而不是自己。
如果恶魔之眼还在我身上,我会立刻让那些行人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好奇心害死人。
“傅金叔叔,以后每个礼拜你都带我和花实来这里玩好不好?”小童稚气的声音拉回了我的心神。
孩子就是孩子,全然注意不到四周那些带刺的目光,尽情活在自己的小世界。
傅金弯腰摸摸小童的脑袋:“不行哦,以后我只能带你一个人来了,因为花实明天就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呵呵,地狱的确算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要!”小童突然抓住我的胳膊,一脸悲伤,“我、你、傅金叔叔,我们三个人就这么一起生活不好吗?傅金叔叔会做好多好吃的菜,我每天都会陪你玩。”
傅金戏谑的看着我:“怎么样?要不要考虑留下来?”
我冷哼:“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了。”
小童顿时撇着嘴像是要哭出来了。
傅金连忙柔声哄他:“花实有她哥哥陪着,你有我陪着,我们都不会孤单的。”
不得不说,假模假样哄小孩的“好叔叔”傅金实在太做作了。
游乐场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有趣,人山人海,拥挤不堪,而且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令我作呕的笑容。
我没有参与任何游乐项目,随便在某个饮品店门口坐下,边喝果汁边等傅金和小童。
一支巨大的波板糖突然挡住了我的视线,小童笑的很甜:“给你!”
“……谢谢。”我接过波板糖。
小童一扫方才的悲伤,兴高采烈的举起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盒子:“这是傅金叔叔刚刚买给我的玩具坦克!”
果然是孩子。
“哇,好羡慕哦。”我配合的拍着巴掌。
小童一脸满足的跑去玩别的项目了。
“我也准备了你的礼物。”傅金在我身边坐下,将一把系着粉色蝴蝶结的铅笔刀递到我面前,勾起嘴角笑,“失去了恶魔之眼的小猫,必须得有新的武器防身才行呢。”
一个将死之人,还需要什么武器防身?
他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嘲讽我的机会。
我接过那把刚到我手掌长度的铅笔刀,冲他甜甜一笑:“最后的礼物,我收下了。”
小童在不远处冲我们招手,傅金起身准备过去,我拉住他的衣角,轻声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花实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姚容曾经这么问过我。
那时她已经对高梨情窦初开,满眼都是恋爱中少女特有的娇俏和羞赧。
“我喜欢哥哥。”我回答。
“不是亲人之间的那种喜欢啦!”姚容嘟起嘴,“喜欢,就是明明没有血缘,却莫名其妙想与对方亲近,想把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送给对方,只要跟对方在一起,即使身处黑暗,心中也充满光明。”
我知道什么是绝望、痛苦、生不如死,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傅金望向我的眼神闪过一丝寒意,他一定是想到了死去的灵晓,那个他曾经挚爱的天使,让他尝遍了世间的光明与温暖,最终却又以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了他的生活。
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
半响,傅金沉声说:“喜欢,就是只有我一个人能碰。”
嗯,很满意的答案。
我舔了口手上的波板糖,甜味从舌尖蔓延整个口腔,然后扯住傅金的衣领将他拉向我,轻轻吻住他的唇。
那双漆黑的眼眸瞬间放大,在这七彩斑斓的游乐场里,我们犹如两束沉溺在黑暗中的稻草,紧紧触碰在一起,酿造出更深的黑暗。
我直直望着他:“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傅金眼中带着惊讶,不等他作出反应,我便眨眨眼:“开个玩笑。”
不远处的小童冲我挥手:“花实,一起来坐摩天轮吧!”
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游乐场,不玩点什么好像很亏,于是我笑着跑向小童,跑向那个巨大的摩天轮,跑向那个不属于我的、五彩斑斓的世界,胸腔中那颗不停跳动的心脏,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停止运转了,居然奇迹般的散发出暖意来。
然而所有的温暖都是短暂而仓促的,只有寒意永伴左右。
摩天轮转啊转,最终还是会停,死亡最终还是会到来。
我站在楼顶,哥哥也站在楼顶。
空中飘着雪花。
哥哥的枪对着我。
然后砰的一声,子弹朝我直直飞来。
被关在暗室的那十二年里,我常常反复思考一个问题。
每个人的出生都是有意义的。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生命。
我之所以出生,一定是因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在等我、需要我。
不管中间发生什么挫折,不管在何时何地,总之那个人一定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他会温柔的抱住我,帮我挡开世间所有纷扰。
他会耐心的教给我,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他会轻声跟我承诺,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我以为那个人会是哥哥。
可他却并不是。
他不是拯救我的人,他听不见我内心绝望的呐喊,看不见我笑容背后的迷茫,我坠向黑暗,他站在光明中,没有冲我伸出手,他没有。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毁灭吧。
你没有冲我伸手,我自己主动伸手就好了,即使赌上性命,在坠向黑暗的那一刻,我也要拼尽全力把你一起拉下来。你将生生世世陪伴在我身边。
哥哥,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在地狱。
几句怂恿,就让你相信了杀死姚容的人是我,决然踢开了我。
那么同样的,只需几句怂恿,你一定就会毫不犹豫朝我扣下扳机。
可是。
为什么。
那颗射向我头颅的子弹,却并不是出自你手中的枪呢?
我怔愣的望向子弹射过来的方向,高梨站在楼顶大门旁,手上的枪正对着我,表情呆滞,俨然一副被催眠的模样。
我所幻想了无数次的,犹如电影剧本完美无瑕的盛大死亡,就这么突然终止在了那个曾被我当做垃圾的人手里。
兜兜转转饶了一大圈,最终却还是回到了原点。
一切的一切,就这么突厄地、猝不及防地、毫无意义地,结束了。
我看见不远处的哥哥丢掉手中那把根本未上膛的枪,在漫天飞雪中跌跌撞撞的奔向我,不顾一切的跪在地上接住我倒下的身体,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不要,不要……”哥哥抱住我的双手发着抖,声音也发着抖。
上一次看见哥哥哭,还是在十二年前,爸爸强行带他离开,那时的他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嘴里不停喊着“不要不要”,最终却还是被爸爸硬生生拽走了。
那个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不见的身影,是缠绕了我无数年的,最绝望的梦魇。
而现在,哥哥就在我身边,像十二年前一样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用哽咽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怎么可能是来杀你的?”
“我他妈怎么可能是来杀你的?!”哥哥的声音发着抖,哽咽变成了嘶吼,最终又成了哽咽,“我只是生气,气做了错事的你,更气没能及时挽救你的我自己,我想告诉你杀人是不对的,想让你醒悟自己犯的错,然后带你回警局,他们把你关进监狱也好,关进研究所也好,我都会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管你现在的眼睛有没有魔力,你都是我独一无二的妹妹,从开始到现在,我没有一刻想过要抛弃你。”
“从未,也永远不会抛弃你。”
“没错,我是选择了正义。可守护你,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正义。”
错了。
一切一切都错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哥哥。
你不是抛弃我了吗?不是不爱我了吗?不是一脚踢开我了吗?你不是应该毫不犹豫的杀了我才对吗?
为什么开枪的人不是你?为什么你会抱着我哭?为什么你看上去那么悲伤?
这样的你,让我如何,如何憎恨下去?
哪怕双手已沾满鲜血,只要你冲我笑一下,我便觉得自己能瞬间回归纯净。
而我居然会相信这样的你会朝我开枪。
我想大笑,眼泪却跟着鲜血一起掉落下来。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跟傅金说的那句“你可以尽情摧毁我的身心”。
他果然做到了。
我早该想到,对我恨之入骨的傅金,怎么可能按部就班的照着我的计划行事,让我如愿以偿的死在哥哥手上。
聪明如他,轻而易举就能构思出更让我绝望的死法。
这就是,我亲手创造出来的同类。
后悔吗?
心中有个声音在问我。
哥哥滚烫的泪水大滴大滴落到我脸上,而不远处的高梨正举枪对着他,我张开嘴,想让他快逃,可鲜血却翻涌着堵住了我的喉咙。
有雪花飘落到了哥哥头发上。
我吃力的擡起手臂,想要抹去他头发上的雪花,一如十二年前,我们年幼那时。
然而,还没来得及触碰到他,我就失去了全部力气。
我好像再也不能陪你堆雪人了呢,亲爱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