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郁青是第一次坐飞机。
她还记得初来南城时,独自一人搭乘高铁时激动又忐忑的心情。
候机大厅穹顶高阔,玻璃幕墙透出外面湛蓝的天空。
夏郁青一只手推着自己的行李箱,另一手被陆西陵牵在手中。
沿路打量各航司的值机柜台,与无数行色匆匆的乘客擦肩而过。
夏郁青弯一弯手指。
“怎么了?”陆西陵侧低头看她。
“马上要值机了,我应该注意些什么吗?”
“注意一直牵着我的手,别走丢了。”陆西陵笑说。
值机、安检、候机、登机……夏郁青任何时候不忘学习本能,将这一套流程牢牢记住。
升空后,从舷窗望出去,如在云端,她不顾阳光刺眼,趴着看了好久,拿手机拍下无数云海照片。
两个小时后,落地广城。
南方沿海的城市,夏天是另一种潮湿的炎热,高大的南国植物,在烈日下蒸腾出浓郁的木腥气。
两人于酒店办理入住之后,乘了一部车,前去拜访齐秀英。
下了出租车,照着微信上的指示,在一家名叫“周记”的烧腊店门口等了片刻,便听身后有人唤:“青青?”
夏郁青回头,却见巷子口站着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女人。
夏郁青急忙招手,“齐阿姨!”
齐秀英快步走了过来,站在夏郁青面前,托着她的手臂,细细打量,一时间眼含泪花,感叹道:“像。真像。”
寒暄片刻,齐秀英领他们到家里去坐。
她家在没有电梯的老居民楼,推开贴了无数小广告的黑色铁门进去,便是一段逼仄的楼梯,墙皮剥落,越靠近地面越是剥蚀得厉害,空气里沤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夏郁青问:“阿姨,您是租的房子,还是自己的房子?”
齐秀英说:“我老公的房子。前几年说要拆迁,结果传着传着没影了。现在政府没钱,怕是拆不起了。”
到了四楼,齐秀英敲了敲门。
里头传出一道女孩的声音,“来了!”
“哒哒哒”的脚步声靠近,门打开,探出个扎双辫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的模样。
“这我女儿,小淇。小淇,这是青青姐姐。”
女孩害羞一笑,露出豁口的门牙,“青青姐姐。”
夏郁青便趁机递上一早备好的礼物,说是给小淇买的一点学习用品。
进屋以后,齐秀英关掉电风扇,打开空调和电视,倒上两杯凉茶,让小淇把餐桌上的课本收起来,等会儿再做作业。
小淇很乖,坐在一旁听他们聊天,也不打岔。
齐秀英回屋,拿出一本相簿,从那里面翻出几张稍稍泛黄的彩色照片,递给夏郁青。
“这是在鞋厂门口拍的,我们四个都是住一个屋的。你妈妈是我们里面年纪最大的,那时候是三十……三十一吧,我那时候才二十二。今年我也三十一,跟余姐进厂那会儿一个年纪了。”齐秀英感叹,“余姐又漂亮,脾气又好,对我们又照顾。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人了……”
夏郁青默默看着照片,想拿手指碰一碰,又怕没塑封的照片,沾了汗会弄花。
“余姐那时候跟我们提到最多的就是你,说家里有个闺女,又听话,成绩又好,闺女就是她天天加夜班的念想。”
“那她……为什么不联系家里。”夏郁青没忍住问道。
“余姐说,她很想给家里打电话,又怕一听到你的声音,就忍不住要跑回去。家里穷,要待那山沟里,一辈子也就望到头了。”
“……您知道我妈妈走的时候,为什么没跟家里打招呼吗?”如果只是为了打工,余玉兰不至于不告而别。
齐秀英这时候看了看坐在夏郁青身旁的陆西陵一眼,像是有点难以启齿。
夏郁青说:“没关系齐阿姨,他是我最信任的人。”
齐秀英这才说,“你是不是有个伯伯,还是叔叔?”
“伯伯。”
“你爸走了,你妈妈年轻守寡,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齐秀英不想将话挑得更明白了。
夏郁青只觉脑中热血翻涌。
她想起来了,父亲去世后没多久,大伯就常常去她家里晃悠,嘘寒问暖,好几次,她都撞见母亲恼羞成怒地赶大伯走。
那时候她还小,根本不懂。
现在回想,余玉兰一定是受了什么说不出的委屈吧。
村里人没少戏弄她,说她妈妈一定是跟野男人跑了。
那些人就想看她哭,看她恼羞成怒,她偏不,一次没让他们如愿过。
她一直相信,妈妈没有抛弃她。
这份笃定的信任,终于跨越数年以后得到回应。
照片齐秀英送给了夏郁青,还有当时借的三百块钱,连本带息。
后者夏郁青不要,齐秀英让她一定收下,说余玉兰也从来都是有借有还的人,那时候她拿到的工资,大部分寄给家里,只给自己留下少部分吃饭穿衣的钱,她自己过得节省极了,可姐妹们要有个手头紧的时候,她说借就借,从不犹豫。
“哦,余姐那时候下了班,还会看书写字,说自己只读到小学就辍学了,这辈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余姐要是知道,自己女儿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地下有知,一定欣慰极了。”
这句话说得夏郁青又要落泪。
闲聊之后,夏郁青和陆西陵留在齐秀英家吃饭。席间氛围轻松些,齐秀英才问起两人的事。
夏郁青没做隐瞒,全都说了。
齐秀英得知陆西陵就是资助她考上了大学的人,又是一番感慨。
下午,齐秀英带着夏郁青去她们曾经上班的鞋厂门口逛了逛,那附近四位工友同租过的楼房,早已被推平,变成了一片绿地公园。
除此之外,余玉兰在广城留下的记忆不多,彼时身上没多少钱,一分一厘都有用处,不能随意挥霍,她几乎不怎么吃喝玩乐,下工后唯一的兴趣就是看书。
逛到傍晚,齐秀英又执意请两人去餐馆吃了晚饭,跟夏郁青约定了微信上常联系,以后有空,她也会去南城瞧一瞧。
齐秀英要上班,今天是专为他们请了一天的假,明天没空陪玩了。
分别时,齐秀英又抹了抹眼泪,叫夏郁青一定好好读书,照顾好自己。
坐车回酒店的路上,夏郁青沉默了许久。
陆西陵也就无声陪着她。
外面高厦林立,灯火璀璨,夏郁青盯着看到双眼模糊,忽然开口:“其实,我好像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难受。”她低声说,“可能已经有预感了,坐实以后,反而像是石头落地。她没有抛弃我,我一直相信,我只是……”
她垂下目光,“……我只是有点难过,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在为我做打算。她好像没有过过,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陆西陵目光一时深了几分,陷入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沉默
片刻,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去海边走走?”
去看海的地方,在一个形似海鸥的小岛上。
夜里渔村静谧,绿道时有骑行的人经过。
他们在堤岸上找到一处地方,下了海滩。
退潮后的海边,露出泥质的沙地,海风微咸,拂面而来。
夏郁青脱了鞋,提在手里,直接赤脚踩在沙地上。
她朝着海水逐岸的地方靠近,想去踏一踏海浪。
山里的小朋友还是第一次看见海,不免新奇,虽然这海岸的风景,不是碧海金沙那般漂亮。
陆西陵喊道:“你包拿过来,我帮你提着。”
夏郁青往回走,卸下了双肩包,一把塞进陆西陵怀里,“那就送给你了。”
陆西陵一愣。
包里装的是她的那些日记。
她背了一整天,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处理掉,最好是在余玉兰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烧掉。但这一天下来,她意识到,这里只是妈妈暂时落脚的客乡。
夏郁青笑着,背着手面朝他退后两步,“要好好保管哦!”
“只让我保管,还是……”
“可以看!但是不要当着我的面!”
夏郁青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彻底卸了下来。
不再执着,彻底释然。
她将提着的帆布鞋往陆西陵身旁一扔,转身,轻快地朝海边跑去。
海浪拍打沙滩,海水没过她的脚踝,快速上涌,淹过小腿,又顷刻后撤,在皮肤上留下微咸的痒。
下一个浪又打过来,这回更大。
夏郁青眼看着水要没过膝盖,急忙往后退,脚陷进泥沙里绊了一下,海水退回的同时,她也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
陆西陵扔了外套垫在沙地上,将夏郁青的包放上去,也脱了鞋,走到她身边去。
他伸出手,坐在地上的夏郁青一把捉住。
他刚要用力,夏郁青却猛地往往下一拽。
她的力气从来不容小觑。
陆西陵趔趄一步,还是被她拽倒,手掌在沙地上撑了一把,紧跟着也坐下。
她却没有跟他坐着,立即跑过去继续踩水。
这一回,那海水来得又急又快,她笑着往后跑,还是没来得及,水花直接将防晒衬衣的下摆都溅湿。
她回头看一眼,转身去拉陆西陵,让他一块儿玩。
早有防备的陆西陵,此刻纹丝不动,待她卸了劲,打算抽手的时候,他骤然用力一拽。
她直接手掌撑着他的肩膀,在他两膝之间跪坐下来。
陆西陵隔着防晒衬衫,搂住她的腰,低头瞥了一眼,她穿着牛仔短裤,露出的笔直双腿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一些沙粒。
下意识伸出手掌,一抹。
她皮肤被海水吹得微凉,他因此觉察,自己的手掌是热的。
他收起了自己此刻明显不合时宜的走神,手掌用力,想将她推起时,她倏然低头,吻上他的唇。
像是报复,手掌在他肩膀上猛地一推。
两人一起倒了下去。
夏郁青就躺在他的身上,与他交颈的呼吸里带着咸潮的气息。
她主动的举止里,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在寻求温暖,吻的意味也单纯极了。
片刻,她的下巴被陆西陵手指钳住,他偏头,像是在躲避她的呼吸,沉声说:“夏郁青,你起来。”
“可是我想抱你一下。”
“起来再抱。”
夏郁青早已不是懵懂无知,立即反应过来,两分慌乱地在他腹部撑了一把,飞快坐起身。
她撑的这一下,陆西陵“唔”了一声。
“对不起!我力气太大了……”
陆西陵没搭理她,躺在沙滩上,露出几分生无所恋的表情。
深夜,两人回到酒店,各自洗了个澡,洗掉一身的沙子和海水。
陆西陵自浴室出来时,看见夏郁青裹着被子,似乎已经睡着了。
舟车劳顿的一天,想必她也累了。
他定好了闹钟,躺下,关上了灯。
片刻后,黑暗里一阵窸窣声响,是夏郁青从床沿的那一边挪了过来,挨近了他。
她声音几不可闻,“……我看到床边柜子里有那个。”
陆西陵刚要说话,她又出声,“……不过我穿的不是成套的内衣。”
“……”陆西陵哑然失笑,伸手,捏着她肩膀将她扳过来,“谁教你的?”
“……没有谁。”夏郁青小声说。
陆西陵顿了顿,轻声而郑重地说:“青青,我不喜欢酒店的环境。”
夏郁青点点头。
然而,那呼吸停了一瞬,便循着她的唇,径直落下。
睡裙是基础款式,领口有些敞,轻易露出锁骨。陆西陵吻在那里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弓起膝盖。
空调温度开得很低,那样的冷气,也还是轻易叫人出一身汗。
或许吹了太久的海风,总觉得静默中还在回荡着彼时的海浪声。
像他们方才在回程的出租车上,看见水面停着老式的渔船,以桨击水,荡开层层涟漪。
夏郁青几乎是逃进了浴室,也不肯让陆西陵开灯,只借着夜灯的幽淡光线。
暴雨过后,丛林泥泞。
她未曾低头去看,直接扳开开关,让热水淅淅沥沥浇落。
自浴室出去,外头灯仍然没有开。
直到她躺了下来,脸整个埋进枕头里,才低声说,“你可以去了。”
陆西陵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轻笑一声,随即下了床。
夏郁青不敢在脑中回放方才场景,拂之不去的赧然,为方才其实只差最后一步的掩耳盗铃。
没多久,陆西陵回来了,很是强势地将她搂进怀里,低声笑说:“晚安都不跟我说了?”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