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私信附上了电话号码,夏郁青按捺立即拨出电话的冲动,将号码抄了下来。
同事不免好奇地多问了一句,“小夏,这个人说的是真的吗?”
夏郁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不知道,可能是吧,我得跟她确认一下。”
“需要回私信吗?”
“不用,我……我自己打电话跟她确认。”
回到座位上,夏郁青将这号码输入搜索框查询,号码归属地确实是广城。
她点开手机拨号盘,一个数字一个数字键入,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迟迟无法按下。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是否就是这个意思。
“夏郁青!开会了!还傻坐着干什么!”
“……来了!”夏郁青骤然回神,抄上本子和笔,朝沈老师走去。
开会期间,夏郁青全程心不在焉,在空白纸上写满了“余玉兰”的名字。
会议终于结束,到了晚饭时间。
夏郁青没胃口,今晚又没有加班的安排,便打算先回去,跟陆西陵聊聊这件事。
收拾东西时,制片主任刘主任走过来,敲了敲她的桌面,“小夏,你来会议室一趟。”
夏郁青拿了纸笔,走进会议室时,发现主任、副主任和沈老师都在。
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同事了。
她倍感莫名,拉开了离会议桌主席位最远的椅子,主任却招招手,笑说:“人又不多,坐近点儿好说话。”
夏郁青只得在沈老师旁边的空位上坐下。
刘主任拧开水瓶喝了一口,依然一派笑脸地说道:“小夏,是这么个情况,新媒体小组的小林,说你收到了一条私信是吧?”
夏郁青顿生戒备,但明显刘主任是有备而来的,这种有文字证据的问题,不适合撒谎。
“是的。”
刘主任笑说:“我刚刚找行政和人力,对你的情况做了一个了解。是这样,我跟赵副主任两个人做了个商量,准备全程跟拍你寻亲的过程,我们会派一支团队,陪你一块儿南下广城。老沈,小夏是你的徒弟,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吧。”
沈老师一脸莫名,瞥了眼夏郁青,“什么寻亲?”
夏郁青看着刘主任,“……您好像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
刘主任笑说:“现在这不就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
“您这是在通知。”
赵副主任喝到:“怎么说话的?你们入职之前没培训过?要有组织有纪律,电视台不是什么散漫的地方……”
“老赵。”刘主任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转而又对夏郁青笑说,“我们是觉得这种素材,可遇不可求。现在你不单是栏目组的红人,也是台里的红人,这也是栽培你的一种方式嘛。老沈是你的带教老师,他做节目的风格你了解,你要是怕来煽情这一套,咱们就收着点。千里寻亲也算是人生大事,你就不想做个记录?以后回看,也有个纪念意义——你给那位齐女士打过电话没有?”
“……还没。”
“那等会老沈把机器拿过来,找个地方,我们就从你打电话开始拍。”
夏郁青擡头,直视刘主任:“抱歉主任,这是我的私事,我真的不想拿来博取眼球。”
刘主任见惯场面似的波澜不惊,仍旧笑呵呵说道:“你不是不想再出镜吗?这事儿好办。包括暑期结束,你也可以继续在这儿实习,一周过来三天就行。等大四毕业,咱们直接签三方,你实习的周期抵试用期,直接给你转正!”
“我不是想跟您谈条件,刘主任,这件事我真的没办法答应。”夏郁青语气强硬了几分。
沈老师在一旁听着,虽然不知具体原委,但大体知道了是件什么事,这时候便开口替夏郁青解围:“主任,他们年轻一代都注重个性和隐私,要不还是别为难小夏了。
赵副主任冷哼一声,“都主张个性,我行我素,那谁来建设集体?现在正是台里需要她的时候……”
“那我辞职。”夏郁青出声打断他,没有丝毫犹豫,声音亦冷静极了。
赵副主任拧眉,脸色一沉,“实习证明上谁给你签字,你心里有没有数?”
“实习证明我不要了。”夏郁青将摊开的笔记本一合,“请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似是没有料到这小姑娘可以这么“刚”,一时竟无人说话。
夏郁青起身,将椅子推回去,冲着沈老师微微颔首,“沈老师,我先下班了,明天早上来办离职。”
说罢,走过去径直拉开了会议室玻璃门。
回到工位上,夏郁青将桌面上的东西胡乱往包里一塞,因想到明天就要离职,又拉开抽屉,将重要的资料也一股脑地都塞了进去。
她单肩背上双肩包,走到办公室门口,拿工牌刷过打卡机,一边往电梯走去,一边给陆西陵打电话。
陆西陵先出声:“下班了?”
“嗯……你可不可以来接我?”
“你不是说今天不加班吗。我已经过来了,十分钟到。”
“……那我在楼下等你。”
下班高峰期,广电大楼门口人车喧哗。
夏郁青往旁边让了让,等了大概六七分钟,陆西陵的车便驶入视野之中。
今天是司机王师傅开的车,陆西陵坐在后座。
她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拉开后座车门,上车坐下,泄气似的卸下背包的同时,眼泪也倏然滚落下来。
陆西陵一惊,探身擡手托起她的脑袋,“怎么了……”
夏郁青只是抽噎,一声不发。
陆西陵拿起她腿上的背包,扔到一边去,伸臂搂住她的后背,一把合入怀里。
陆西陵没有急着追问,夏郁青将脑袋埋在他肩膀上,安安静静地哭了一路。
到了公寓的地下车库,陆西陵拿上她的背包,绕到这一侧拉开车门,将她拉下车,揽着她进电梯,上楼。
进门之后,夏郁青走进客用洗手间,洗了一把脸。
转头一看,陆西陵正倚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她,等她自己主动开口。
“……我辞职了。”夏郁青说。
陆西陵“嗯”了一声,不发表什么意见,只耐心等待她的下文。
“今天,管短视频账号的同事给我看了一条私信,有位女士自称是……是我妈妈曾经的工友,她让我联系她,说有东西给我……”
陆西陵一震,“你联系了吗?”
“还没有……我不敢。”她背靠着流理台,朝陆西陵伸出手,“你看,我的手一直在发抖。”
陆西陵一步踏进来,握住她的手。手是微凉的,不知是因为刚刚洗过,还是因为绵绵的冷汗。
“然后,我们领导知道了这件事,想要跟拍直播,我不答应,他们不同意,我就辞职了……”
“辞了就辞了,这不重要。”陆西陵低头看着她,“你想现在打电话吗?”
夏郁青点头,“但是我好害怕,我……”
那位齐阿姨说的是,有重要的东西转交,而不是她知道下落线索,那是不是意味着……
“别怕,我帮你打——号码在哪儿?”
夏郁青掏出手机,将通讯录里存储的号码找出来,递给陆西陵。
“你想现在打,还是再等一会儿?”
“……现在吧。”
陆西陵点头,看她一眼,按下拨号键,打开免提。
夏郁青两臂环抱,焦虑地咬紧下唇。
“喂,哪位啊……”
那带着浓重方言口音的声音传出来的一瞬,夏郁青心跳都停止了。
陆西陵自报家门:“您好,请问您是齐秀英女士吗?”
“我是,你哪位啊?”
“我是夏郁青的男朋友……”
“余姐的闺女?青青?”齐秀英声音激动起来。
夏郁青声音发梗,“齐阿姨您好,是的,我是夏郁青。我妈妈叫余玉兰……”
“哎呀!总算联系上了!青青,青青你现在在南城?念大学了是啊?现在还好吗?”
“我很好,我……”夏郁青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我妈妈她现在……还好吗?”
那边骤然沉默下去。
眼泪无法控制地涌出来,夏郁青擡手捂嘴,抽了一下鼻子,哑声问,“……她已经不在了是吗?”
“对不起啊青青,余姐她……过世好多年了。我们那时候一起打工,有个缅北的老板来招工,说不看学历,工资还高,余姐就跟我们几个工友一起过去了。我有个表妹也跟着去了,结果一去就没了音信。家里派人过去找了大半年,才找到人。我表妹说,他们人一到缅北就被扣了护照和身份证,被安排搞诈骗,打黑工。余姐她跟两个工友想办法逃了出来,结果坐的那个面包车翻车,直接翻到悬崖下头去了……”
齐秀英哽咽着说:“那个时候我找余姐借了三百块钱,一直还没还。我这儿还有几张余姐的照片,青青你看你有没有时间来广城一趟,我把东西给你。你要是没空,我就给你发个快递……”
“我过来见见您吧……”
齐秀英连说了三个“好”,“那你加我一个微信嘛,我的微信号就是我的手机号。”
“好……齐阿姨谢谢您,我们微信上聊……”
电话挂断时,夏郁青泣不成声。
陆西陵从身后搂住她,她肩膀颤抖,手掌撑在洗手台上,用力得指节泛白。
第二天一早,夏郁青去台里办离职手续。
沈老师很为昨天的事情愧疚,诚恳地挽留了几句,见夏郁青去意已决,也就由她了。
临时辞职,一般不可能立即办离职手续,沈老师打了声招呼,叫行政那边帮忙特事特办。
夏郁青办完手续,交还了工牌,跟相熟的几个同事打过招呼之后,提着东西将要走时,沈老师走过来,递给她一张副主任签了字的实习证明。
沈老师说:“我也就只能为你争取到这个了。”
夏郁青接过,笑着道谢:“我知道您一定为我说了不少好话。如果问我这次实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一定会说认识了您这样一位好老师、好前辈。”
沈老师也笑了,“那微信上常联系。你毕业以后,不管想去哪儿,我都有人脉能帮你介绍。”
“那我一定要紧紧抱住您的大腿了!”
沈老师笑说:“中午还有事,不然得请你吃饭。”
夏郁青笑说:“那我下回请您。”
夏郁青没了工牌,刷不了出门的门禁,她正准备叫坐靠门位置的同事帮忙刷一下时,李添走过来了。
“我送你下去。”李添说。
进了电梯,李添转头看她,“怎么突然辞职了?”
夏郁青笑说:“你失去了一个竞争对手还不高兴?”
李添很是严肃,“我认真在问你。你是不是……”他犹豫一瞬,还是继续说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没法拒绝的事,比如……要是这种情况,你别忍气吞声,最好曝光出来。”
夏郁青立即意会,“没有没有,放心。确实主任对我施压了,但不是你想的那种情况。”
李添点了点头。
夏郁青一直觉得李添有时候太会来事,又有点小肚鸡肠,但她没想到,大是大非面前,李添还是有点血性的。
到了大门口,夏郁青对李添说:“加油。祝你早日转正。”
“你也加油。”
因不放心夏郁青,陆西陵下午很早就回家了。
夏郁青正躺在沙发上,脸上盖着一个摊开的软抄本。
她手边还有好几个本子,其中便有她刚来南城那会儿,随身带的那个深蓝色硬壳本。
“睡着了?”陆西陵在沙发边坐下。
“没有。”夏郁青揭开本子,露出脸。
“这些是什么?”陆西陵指了指她手边。
“都是日记。”
“回宿舍拿回来的?”
“嗯……原本,想要哪天找到我妈,送给她看。但现在……”她叹气声,“不知道怎么处理。”
陆西陵说:“去广城你妈妈生活过的地方逛逛,那时候你就会有答案了。”
“你可以陪我去吗?”
“当然。我行程都安排好了。”
夏郁青偏头看他,笑了一声,“陆叔叔,如果没有你的话,我该怎么办。”
陆西陵再听这称呼,竟有些不习惯。
他伸手,按住她的额头,很认真地说:
“如果没有我,你也会好好长大。”
野蛮生长。
一往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