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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渔第一次和陆明潼见面,就是在这栋楼里。
那是她十七岁刚过,马上升高三的暑假。
家里停了电,她坐在门口台阶上看漫画,嘴里叼一根旺旺碎冰冰,将家里的门敞开着,试图让对流的风带来一些来凉意。这种样子让她妈妈看见,一定又要说她没个淑女样。
楼下有声响,她起身好奇扶着栏杆探头看。
一位穿浅黄色连衣裙的女人也正好擡起头来,冲她笑一笑,说你好。
在她身后,跟着一个男孩,穿一件海军蓝色的短袖T恤,脚下是一双白色球鞋。
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他跟着擡起头的那一刹那,她由衷觉得,怎么还有生得这么好看的男生。
那样白净的一张小脸,鼻梁高挺,眼睛黑亮,眼下落一层睫毛的阴影。
十三岁,开始窜个子的年纪,身高已隐隐地超过了他妈妈,脸上却留有孩童般的稚气。
但他的眼神里内容很多,是远超年龄的成熟。
沈渔笑着打招呼,和女人交谈几句,得知了此前他们母子二人一直生活在江城,因为一些工作上和生活上的变动,今次搬来南城。而楼下一直空置的房子,是陆明潼外公的家产。
男孩因她俩持续不断的寒暄,隐约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她觉察到了,便笑着对他说:“要不要上来玩,姐姐请你吃雪糕。”
沈渔的第一次主动示好,以失败告终。
男孩冷淡地扫她一眼,“不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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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昨晚上的一番折腾,到了凌晨三点,沈渔才又睡着。
早上醒来,已经过了九点钟。
一觉过后,她都忘了家里还有个人,推开门冷不丁看见沙发上隆起的一团,整个人吓了一跳。
洗漱之后,陆明潼仍没醒。
沈渔没有叫他,自己下楼去买早点。
清晨的清水街熙攘喧闹,沈渔等在早餐铺子前,抻一抻身体,受用这混杂各式气味的空气,这人间烟火让她有种万事底定的安全感。
她早餐始终不习惯面包、牛奶之类,必须吃一口热腾腾的包子馒头,或是粉面油条才有饱足感。
老板递过来打包好的一根油条和一杯豆浆,沈渔拿手机扫码准备付款的时候,顿了顿,“……再拿一份吧。”
在巷尾,碰见有个老婆婆在卖花。
沈渔知道拿回去也放不久,但挨不住老婆婆见她犹豫顺势恳求,便又拿了几支姜花。
回家以后将花插瓶,面积不大的旧房子里,一时间暗香浮动。
沈渔吃完早餐,将剩下那一份留在餐桌上,再给吸尘器接上电源,打扫卫生。出门一周,家里累积好些灰尘。
吸尘器弄出老大的声响,陆明潼却始终没被吵醒。
扫除过后,沈渔拿清水洗一把脸,回卧室。
估计陈蓟州应该已经起床了,她拨去一个视频电话,用支架撑起手机,一边对话,一边化妆。
今天虽是周六,她还得去一趟工作室,见一个客户。
“你暑假回不回来,确定了吗?”沈渔对着镜子戴隐形眼镜。自觉这时候样子很难好看,提前将手机摄像头偏转了角度。
“估计回不来,要盯一个实验。”
“做毕业论文用的?”
“嗯。”
陈蓟州在首都读博,一所理工类211高校,材料物理与化学专业,研究方向是复合材料,更具体点的,似乎是研究并制备高性能的电磁波吸收材料。
沈渔听陈蓟州提过一些关于他所读专业的事,但她是个地道的,且成绩一贯堪忧的文科生,听了也是似懂非懂。
沈渔马上要过生日,原想提醒一句,想了想还是算了。
陈蓟州即将进入读博的最后一年,要发刊,要忙毕业论文,还要给导师的研究项目打杂。她了解那种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不想催他。
一边化妆,一边同他没边际地聊些琐事。沈渔只化淡妆,动作很快。正将用完的化妆品一一放回亚克力的收纳盒中,视频里陈蓟州忽问:“你家里有人?”严肃语气。
沈渔忙朝门口望去。
陆明潼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站在卧室门口,顶着一头乱毛,全身上下仅着一条平角内|裤,委实一个大写的“不妥”。
陆明潼没出声招呼,只在门口站了一瞬就走了。
沈渔跟陈蓟州解释:“跟你提过的楼下邻居家的弟弟。他昨天喝醉了,回不了家,在我这里借宿。”
“他不是出国了?”
“上周回来了。”
陈蓟州便不再说什么,交代一句得去实验室了,挂断电话。
沈渔扣下镜子,向着客厅里说道:“您受累穿件衣服再乱跑?”
“衣服不在洗衣机里。”
“不会往阳台去找找?湿衣服在洗衣机里捂一夜还能穿吗?”
陆明潼打个呵欠往阳台走,没解释自己纯是宿醉之后还有点反应迟钝。
阳台上晾晒着他的衬衫和西裤,与沈渔那些素色淡雅的衣裤挨在一起。从纱窗外,吹进隐隐的暑热。
他个子高,用不上撑衣杆,伸伸手臂就能将衣架摘下。
回客厅换衣服时,沈渔打开卧室门出来,已换了一身装束。
浅绿色上衣,乳白色阔腿裤,颜色浅淡,极有垂坠感的一身,走路带一阵夏日的凉风。
沈渔从小就和“娴静”、“温柔”这些形容词八竿子打不着,也因此不喜欢穿裙子,觉得那底下漏风的一块布裹在身上,不能跑不能跳的,十分阻碍活动。永远一身T恤牛仔搭配帆布鞋,扎一把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随意且利落。
她不是生得深刻的那种五官,胜在皮肤白皙,怎么在太阳底下造作也晒不黑。脸上半点瑕疵也无,只除了靠近左边眼角的,淡淡的一粒小痣。
陆明潼不清楚,自己是喜欢上她以后,才觉得这颗痣性感极了;还是因为觉得这颗痣性感极了,才在那些荒唐的梦里一遍一遍亵渎她。
终归,他在她笑意清澈的眼睛里,溺死过一万次。
陆明潼失神地看了她片刻,才低下头去,一边套上衣裤,一边对她说:“抱歉,我昨晚喝醉了。”
沈渔轻哼一声,不那么乐意接受他的道歉,不过她准备出门了,也懒得再算昨晚的那笔烂账,“我要去趟公司,早餐在桌上,你自便,出门之前记得把门带上。”
陆明潼低头扣衬衫的纽扣,“我能不能在你这儿住几天……”
“不能。”
“我在找房子,一找到就搬出去。”
“你不住楼下?”
“不住。”陆明潼回国之后,回家过一次。本就是老房子,两年没住人,家电大多都失灵了。屋里陈年的霉味,叫他难以忍受,更不愿重新花心思置办家电。
“那你这些天住在哪?”
“酒店。”
沈渔早知道,这就是位基本生活常识都欠缺的少爷,如今还染上个铺张浪费的陋习。
“那你继续住酒店吧,你在我家住着不方便。”
“影响你跟你男朋友视频?”
“没错!怎么,你想留下旁听?”
陆明潼扣完最后一粒扣子,再挽衣袖,看向她一眼,笑了声,乖张模样,“你以为我不敢?”
“我看你是酒还没醒。”沈渔看一看时间,必须得走了,“如果你非要待在我家,那我去住酒店。你选。”不待陆明潼回应,她往门口走去,却听他在身后沉沉的一声。
她没听清,转身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也没什么长进,还是只会来这套。”
他已穿戴整齐,揣上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和房卡,挤开她,在玄关处蹬上皮鞋,接连打开了入户的两道门,先她一步走了。
周一清晨,沈渔正在会议室里试PPT文件能不能正常播放,门被推开,陆明潼走了进来。
身上一件基本款的黑色T恤,皮肤被衬得更白几分。他瞥向沈渔一眼,不言不笑,很有些生人勿近的冷淡。
离会议开始还有十来分钟,陆明潼是来给大家分发资料的。
他自己做这件事没一点纡尊降贵的意思,沈渔却看不惯,“出国留学两年,就为了回来打杂。”
陆明潼散完了手里一摞资料,在离主讲台最远的位置坐下,背靠在椅背上,困倦都写在了脸上,“我并不想出国,是你逼我的。”
沈渔感觉有旧话重提的兆头,不想继续下去,否则这位小少爷发起病来,她真的是招架不住。
陆陆续续的,人到齐了,周会开始。
沈渔先就上周的西城婚博会做一个汇报。
陆明潼这才打起精神,仍然漫不经心的模样,目光却一直定在沈渔身上。
办公室里冷气开得足,她基本款的白色上衣外面,多搭了一件西装外套。一头柔顺的长发,松散扎了一把。几乎看不来的淡妆,敷在唇上的口红也只是恰到好处的一抹红,毫不抢镜地烘托出好气色。
唯一的遗憾是她今天戴眼镜,边框恰好遮住了眼尾处的那一点痣。
工作原因,她在穿着打扮方面再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但也修炼了一套独属于自己的风格,英气之外,不乏女人味。
沈渔的汇报结束,接下来就是大家各自总结工作进度,安排下一阶段任务。
今天还多了一项,给新来的员工和实习生分配工作内容。
沈渔如今是工作室的资深婚礼顾问,只负责独家订制,经手案例通常无从参考,几乎都要从零开始。
年初她给一对新人策划了一场水上婚礼,布景难度前所未有,为防最终效果与设计图有所偏差,她全程监工,凡事亲力亲为。结束,累得大病一场。
唐舜尧觉得这么用她,像在杀鸡取卵,便答应等新员工招进来,就给她配个助理。
唐总记起这件事,把其余新员工和实习生都安置妥当之后,点向最后剩下的陆明潼,“小陆,你就给沈渔当助理?你清楚她的脾气,也好配合她工作。”
沈渔手里正转的笔停了下来,笔尖在记事本点出几个墨点子。
她瞧见陆明潼挺乖觉地点了点头,估计这安排正中他的下怀。
她却不高兴,于公于私都是,正因为陆明潼跟她是熟人,倘若工作上出了什么纰漏,会让她难办。
但她没有提出抗议,一则唐舜尧本身是个挺顽固的人,她一般不在非原则性的问题上与他争辩;二则,要是把陆明潼分给了别人,碍于她的情面,别人会更难办。
会开完,各自归位。
沈渔手里三单业务,第一单是周六刚刚定下的,还在前期方案设计阶段;第二单婚期在十二月,刚去测量过场地,要准备将修改后的最终场景设计交由新人验收;第三单月底就要办婚礼,可以预见的兵荒马乱。
沈渔理一理手边工作,打算把好上手的丢给陆明潼。既是给她配的助手,不用白不用。
然而,当沈渔看见自己在文档上列出的一堆鸡毛蒜皮的琐事,还是觉得,大材小用了。
想了想,点开桌面微信,给陆明潼发条消息:“SU会用吗?”
陆明潼:不会。
沈渔:学。
一上午,沈渔照着酒店的场地数据,拿SU(Sketchup)修改完了布景方案,导出一个3D效果的视频,发给了第二单的客户。
很快得到回复,验收通过。
沈渔从待办事项将这一条勾选,锁定电脑,喊上严冬冬一起去吃饭。
电梯门快合上的时候,一只手伸进来拦了拦,电梯门弹开,跟进来的是陆明潼。
严冬冬自觉往旁边让一让,笑说:“小陆同学也去吃饭呀?”
陆明潼站进来转个身,看一眼沈渔,“你作为老员工,且是我的带教老师,应该主动带我熟悉周边环境。”
沈渔的脾气这些年已经收敛很多了,陆明潼不过才回来几天,就激得她几度故态复萌,“那要不要我干脆把饭都盛好了,递到你手里?”
严冬冬不知道这是两人相处的常态,以为他俩要吵起来了,要那样,尴尬的还是她这个局外人,于是赶紧岔开话题,“沈渔姐。”
沈渔看向她。
“话说你生日快到了吧,想怎么过?”也顾不上生硬不生硬了。
“随便过一过吧。”
“陈蓟州不回来吗?”
“陈蓟州是谁?”陆明潼问。
“沈渔姐的男……朋友。”严冬冬声音渐低,因为瞧见陆明潼目光一沉。
闻言,他没什么情绪地“哦”了一声,气氛一时急转直下的诡异。
严冬冬如坐针毡,联系方才周会上陆明潼对沈渔肆无忌惮的打量,直白到失礼。
她隐约觉得自己接近了事情真相。
工作室不在核心商圈,但附近写字楼密集,不缺餐馆食肆。
他们去了一家快餐店,先付账后领餐。沈渔打发了陆明潼排队领餐,自己跟严冬冬去找座位。
严冬冬转头看一眼,那一条队伍里,陆明潼无论身材还是相貌,都出挑得很,整一个鹤立鸡群。
她一手托腮,望一望陆明潼再看一看沈渔,“沈渔姐,你跟我说实话,你和陆弟弟,以前是不是谈过呀?”
沈渔正端着茶杯喝茶,差点呛住,“……怎么可能。”
“那就是陆弟弟单方面喜欢你了。”严冬冬笃定的口吻。
作者有话要说:依然是个先苦后甜的故事。
不过嘛,陆弟弟自己不觉得苦,那就不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