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既做我的眼泪,也做我的湖。”
——《刺槐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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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渔被电话吵醒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想发火。
只可惜对面是她的老板,且催促口吻:“你弟弟喝醉了,赶紧过来接个人……”
沈渔有片刻无语,“唐总,我是独生子女。”
“堂的表的总有吧?这人叫陆明潼,你要是不认识,我就把人撂这儿了。”
沈渔当即清醒,“……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她一只手去摸枕边的眼镜,戴上之后又拧亮台灯。往窗外看一眼,城市常年灰蒙蒙的天色,不辨晨昏。猜想时间应当不早了,看手机屏幕,显示晚上十一点半。
唐舜尧懒得解释前因后果,“既然认识,赶紧过来接人。”
不知道是睡多了,还是没睡够,脑袋昏昏沉沉,让沈渔浑身都在抗拒出门这件事,“就近给他找个宾馆开间房吧,钱我来出。”
“我闺女发烧了,我得马上赶回去送她去医院,没时间跟他耗着。你赶紧过来,我叫严冬冬在这儿看着他。”
沈渔下午从西城赶回来之后倒头就睡,只摘了隐形眼镜,妆都没来得及卸。这时候拿卸妆乳潦草揉了一把脸,换上T恤和牛仔裤,出门。
七月的懊热暑风,到了深夜仍是兜了她满身满脸的汗。
穿过烧烤摊前的一片烟熏火燎,在路边找到自己的车。临上车前,她回头,往自己住的那栋楼看一眼,六楼外窗紧闭,黑灯瞎火,不像是有人回来过的。
唐舜尧发的地址是一家KTV,离清水街不远,驱车十五分钟即到。
偌大一个包间,点唱机还放着歌,没人唱,人都走了,只除了正坐在昏暗灯光里玩手机的严冬冬,和角落里的一团黑影。
沈渔擡手按开关,试了几次,才调出一个亮一些的顶灯。
严冬冬一下给照得睁不开眼,连呼“我要瞎啦”。
沈渔走到角落里。
一个年轻男人,歪靠着沙发靠背而坐,黑色西裤,白色衬衫,领口解开三粒扣,阖着眼,白皙皮肤泛着醉酒后的薄红。
可能是因为一霎亮起的灯光,他擡起手搭在了额头上。
沈渔与他暌违两年,乍一相见,只觉得陌生。从前,他从来没有作过这样正式的穿着。轮廓多些硬朗感,虽仍然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气质却开始偏向后者。
一旁严冬冬手托腮,受用欣赏这一副好皮囊,半点被唐总勒令留下的怨气也无,倒是责问起沈渔:“沈渔姐,你瞒得好严实,怎么有个弟弟要来我们工作室实习都不告诉我呀。”
沈渔心想我怎么告诉你,我他妈都是二十分钟前才知道的。
她走过去,伸手搡一把,“陆明潼。”
年轻男人不悦地闷哼一声。
严冬冬面前放着半杯冰水,沈渔端过来,径直往他面上一泼。
骇得严冬冬低呼一声。
这时,陆明潼才缓缓睁眼。
千百遍在他梦里出现过的那张清冷面孔,此刻就在跟前,他却愣了愣,下意识伸出一只手去,要去够她,确认是不是真的。
沈渔后退半步,声音比浇在他脸上的冰水还要没有温度,“醒了?还不赶紧起来。”
严冬冬也愣了一下,因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沈渔。她知道沈渔平常工作中严肃归严肃,私底下却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从来不会给人下面子,何曾有过这样口吻,训狗都要比她温柔哦。
哪知道陆明潼半点不恼,乖乖站起身,因脚步虚浮,伸手撑着靠背,借一点力,没再坐下去。
他目光始终是黏在她身上的。
沈渔却不看他,扯两张面巾纸递过去让他擦脸,转头对严冬冬说:“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不顺路呢。”
“正好让他先醒醒酒。”
走之前,沈渔喊来服务生,借两个塑料袋,塞进陆明潼手里,叫他等会儿要吐就吐袋子里,不准弄脏她的车。
沈渔的车很便宜,一辆大众polo,但是收拾得很干净,车里有一股柑橘调的清香。为了通风,冷气没开,后座两侧车窗大敞。
严冬冬坐副驾驶,往后座看一眼,陆明潼靠着椅背,蹙眉不舒服的模样。
他穿一身明显价格不便宜的正装,一张脸也是生得清贵,手里却始终紧紧攥着沈渔给他的那两个塑料袋,怪违和的。
严冬冬一路看过来,直觉这两人的相处模式不像姐弟。而且,方才迎新团建上,陆弟弟全程不理人,态度比唐总还叼哦,怎么在沈渔跟前却这么听话。
“沈渔姐,你和他是哪种性质的姐弟?表的?重组家庭的?”
“我跟他没关系,他就我楼下的一个邻居。”
“哦,青梅竹马呀!”
沈渔斜来一眼,严冬冬自觉闭嘴,沉默了没两分钟,又说起陆明潼的事,“陆弟弟澳洲留学回来,来我们一个做婚礼策划的小工作室实习,感觉有点屈才呢。”
沈渔这段时间领导着小组成员在忙西城婚博会的事,直到今天下午才结束回南城,有近一周的时间没去公司,因此也不知道陆明潼是什么时候回的国,又是什么时候入的职。
愣神间,忘记回严冬冬的话。
不过她是自说自话的性格,从来不怕冷场,没等沈渔问,她已自发解释清楚来龙去脉——
陆明潼是这周二入职的,还没来就给办公室造成了不少轰动,起因是HR小武率先在群里发了这批新员工和实习生的联络卡。大家把陆明潼那张邮票大小的登记照截图下来传来传去,有人特意问小武,真不是哪个流量小生选了咱们工作室拍真人秀?
陆明潼来报到那天,女同事们发现他压根不上相,真人分明比照片上还要好看三分。
已婚的姐姐们给未婚小姑娘们谋福利,中午临时组织一波聚餐,席上各种问题狂轰滥炸,结果发现这个弟弟怎么性格闷闷的,说什么他都“嗯”、“差不多”、“可能吧”。
当有人问他有没有女朋友的时候,他伸手捏了一下眉心,没有回答,却是抛出了一个问题:“沈渔不在吗?”那语气仿佛是被这个问题憋了许久,终于憋不住了。
大家面面相觑,小武问他,你认识沈渔。
他犹豫了一下,说,“她是我姐姐。”
至于今天晚上,则是唐舜尧组织迎新团建,大家吃过饭又去KTV。
也没多少人愿意唱歌,都聚在一起聊八卦。上回没能就陆明潼的恋爱状况问出个所以然来,这回把新员工都召集在一起,集中“审问”,一个都逃不掉。
不过老员工们身先士卒,先从自身讲起。结果大家聊嗨了,七嘴八舌的,根本没人察觉陆明潼已偷偷脱离。
他再被注意到,就是散场的时候了,整个人喝得醉醺醺的。
沈渔听严冬冬说得绘声绘色,脸色却更沉几分,“陆明潼投的是技术组?”
“不是呀,是策划组的。”
“谁通过的简历?”
“应该是人事那边吧?面试是唐总面的。不过他只是投的实习嘛,筛得没那么严格。”严冬冬略感疑惑,“怎么了?”
沈渔摇了摇头。
陆明潼本科专业是计算机,屈尊跑来一个私人小作坊实习不说,还与专业没有半分关系。
这人,还跟以前一样任性妄为。
将严冬冬送到之后,车掉头往回开。
到了清水街,沈渔找到空位将车停下,回身喊道:“陆明潼。”
后座那人阖着眼,没反应。
沈渔关了车窗,熄火,下车之后拉开后座车门,一巴掌轻拍在他额头上,“起来,别让我又拿水泼你。”
陆明潼醒是醒了,却是一步三晃,沈渔跟在后面,看他脚下一拌,差点摔个狗啃泥,赶紧上前一步将人搀住。
重量都倚过来,沉得差点撑不住。沈渔脚下站定,将人往后推了推,扶正鼻梁上下滑的眼镜,心里十分恼火。
他这样,上楼该是够呛。
沈渔叫他在原地待着,自己去前面找帮手。
清水街一片都是做小本生意,各式店铺鳞次栉比,但时间晚,大多都已经关门了,只有烧烤摊还在营业。
街坊邻居都是熟人,烧烤摊的老板沈渔也认识,只是这时候他正忙着对付客人点的二十串烤羊肉,应接不暇,沈渔没好意思同他打招呼。
摊前徘徊一圈,倒是有位来吃烧烤的顾客,沈渔是认识的。他是负责这一片区的派出所的一位民警,且恰好就跟她住同一栋楼。八年前的那件事,他曾参与过居中调停的工作。他姓杜,叫杜卫明。
杜卫明笑说:“小沈你现在才下班?”
“出去接了一个人。”沈渔笑应一声,犹豫片刻,向杜卫明求助。
杜卫明二话不说就站起身,让烧烤摊老板再烤个蒜蓉茄子,他把人送到了就回来吃。
沈渔领着人回到原地。
杜卫明将蹲在墙根下的人提起来,感叹一句“真沉”,定睛一看,愣了愣,“这是……陆家那小子?我记得他不是到国外读书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可能就这两天吧,具体我也不清楚,我上周出差去了。”
清水街一片都是老式住房,没有电梯。杜卫明常年锻炼的,将人扶上六楼也快去了半条命。
停在陆家门口,沈渔追问陆明潼钥匙在哪儿,没问出所以然。
杜卫明便说:“要不送到楼上你家去?等他酒醒你再问问。”
沈渔不好继续耽误杜警官的时间,略作沉吟,答应下来。
进屋之后,杜卫明将陆明潼扔在沙发上,接了沈渔递的一瓶冰水,职业病发作,嘱咐了几句关好门窗注意安全,这才离开。
陆明潼伏在沙发上,半天不作反应。沈渔回卧室里翻出一张薄毯,扔在他身上。
正准备去冲个凉,听见他翻身作哕。
“要吐去洗手间吐!”她做好了地板遭殃的准备,哪知道陆明潼还能听得进去话,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浴室去了。
沈渔没有吃晚饭,去厨房烧水煮速冻水饺。
下饺子之前,向着浴室方向询问了陆明潼一句要不要吃,没人回答。
沈渔还是煮了两人的分量,如果陆明潼不吃,明天早上可以将剩下的煎一煎当作早餐。
水饺煮熟,捞出锅,盛入盘中,而陆明潼依然还没从浴室出来。
“陆明潼?”
沈渔走过去,拍一拍浴室门,里面含糊地“唔”了一声。
沈渔犹豫了一瞬还是推开门,却见陆明潼坐在地板上,背靠着阖上盖子的抽水马桶。
他以手握拳,抵住了腹部,发梢让水打湿,柔软耷落在白皙额头上。
听见开门声,他擡起头来,比深海更沉更无声的一双眼,望定她,“……这就是你执意要我出国的原因?”
沈渔却在注意他的动作,“你怎么了,又胃疼?”
“你先回答我。”他不耐烦。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沈渔也给他激得有点光火,大晚上跑去接他,这么折腾地弄到了家里,他却没头没脑的一通质问。
陆明潼伸出手臂,抓住了洗手台的边缘站起身。
一道阴影如山将倒,倾向自己,沈渔下意识后退。
然而陆明潼并不是要靠近她,不过是站立不稳,身形晃了一晃。
倒显得她反应过度。
陆明潼便随之薄唇紧抿,退后了半步,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烟盒与火机,偏头将烟点着。
他生得好看,三庭五眼都契合标准的那一种英俊,不带半分邪气,因此,他抽烟给旁人的观感,便像个误入歧途的好学生。
浅白灯光下,从他指间散出淡蓝色烟雾,让方寸大小的浴室更显昏朦。
他短促笑了声,“听说,你跟你现在的男朋友,准备等他一毕业就结婚。这就是你逼我出国的原因?觉得我碍着你正常生活?”
沈渔目光一沉,他一米八五的个头,就这样站在她面前,这样一个退无可退的格局里,十足具有压迫感。
“陆明潼,不要一回来就闹小孩子脾气!”
闻言,陆明潼“嗤”了一声。他最讨厌她说他是小孩子,摆一副“我为你好”的嘴脸。
沈渔往后退了一步,擡手摸到门边的排气扇开关,按下。后背抵住门框,顺了顺气,放缓声音,“出去了两年,一点也没长进。不管为了什么,你都不该在迎新团建上纵酒,还让领导给你善后。”
“你不过是怕我成为你的话柄。”他没甚所谓的笑了声,“我明天就辞职。”
“我要是这么想,压根就不会去接你!”终于,她也怒了。冷了目光,说不上生气更多,还是失望更多,“……你只会糟蹋别人的善意。”
说完,转身就走。
陆明潼头痛欲裂,胃里更是绞着一块硬石的抽痛,眼前雾重重,沈渔的身影仿佛变作了两个。他上前一步拽住她的手腕,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已被她一把甩开。
陆明潼退后一步,坐在马桶盖上,垂下头。
烟夹在指间,被遗忘了一样,静静的,就快烧到了底。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门口人影一晃,是沈渔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和一柄没开封的牙刷。不看他一眼,把毛巾往他脑袋上一丢,腾了只空的口杯出来,把牙刷放进去。随即就又转身走了,顺带关上了门。
片刻,陆明潼动了一下,拿下毛巾,将烟揿灭,投入垃圾桶里,站起身,俯身洗一把脸。
沈渔家的格局他了如指掌,两年过去无甚变化,墙上的镜子都是原来刮花了的那一面,模模糊糊的照不清明。
但在搁板上的另一个装满东西的口杯里,他发现一柄从未见过的剃须刀。
洗过澡,陆明潼裹上一张浴巾,擅自征用了沈家的洗衣机,将自己一身脏衣服丢进去清洗。
沈渔的房间门关着,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他转身往沙发走去,经过餐厅时,脚步一顿——桌上一盘水饺,一只酱碟,一个盛满水的玻璃杯,旁边还放着一板药。
他先将药拿起来,就着顶上昏暗灯光看了看,是治胃痛的。
陆明潼从铝塑板里抠出两粒胶囊,和水吞下。
然后在餐桌旁坐下,拿上筷子,蘸着自制的酱碟,将那盘饺子消灭干净。有点冷了,白菜猪肉馅,味道一般。
空盘拿回厨房,原想就这么放着,但见灶台上擦拭得一干二净,他便把盘子洗了,沥一沥水,放回橱柜里。
第二回牙,这才回沙发上平躺下,抖开薄毯。
没过多久,卧室房门打开了。
他听见沈渔在门口停了会儿,似在判断他是不是已经睡着。片刻,她走了出来,踢踏着一双凉拖鞋,脚步声朝着浴室去了。
浴室门上半是毛玻璃,透出里面的光。
淅沥水声,间杂洗衣机运作的轰隆声响,连同尚未消散的醉意,无孔不入地消解着他的清醒。
他困极了,却还是强撑着,瞧着那束光,不愿被它抛下,抛进不知归处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