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陈清雾迟疑一瞬,伸出手。
孟弗渊却只轻轻将她手腕一握。
牵引的力度似有若无,她顺势下了车,落地时孟弗渊提醒一句“小心”。
在她踩稳的瞬间,他便收回手。
陈清雾踩着那些石块往河边走去,听见轰轰的声响,擡眼回望,是头顶大桥上卡车经过。
这一阵声响过后,周遭反倒更显得寂静。
河岸边空气潮润,带着初夏的薄热。
一阵风吹过,陈清雾深深呼吸,新鲜空气纷纷涌入肺腔。
她捋了一把头发,弯腰从地上拣了一块石子,扬手往河水扔去。
“噗通”一声沉底。
好像坏情绪的一部分也被扔了出去。
她轻笑了一声。
正准备弯腰再拣,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
孟弗渊手掌稍稍摊开,掌上一把大小趁手的小石子。
从前没有仔细观察过,原来他手指这样修长,衣袖挽起露出分明的腕骨,那块算不上昂贵的银色腕表,都似被衬得身世矜贵,价值连城。
陈清雾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还是在小学,具体哪一年记不太清楚。
商场新开一家电玩城,祁然吵着要去,孟叔叔挨不过,叫孟弗渊带他们去,规定不准玩太久,把给他们的钱玩完了就必须回家。
兑的币祁然和她各拿一半。
那天开业酬宾,很多游戏有额外奖励。有个射击类游戏,按照单局最高分兑换奖励,第一名的奖品是个3D拼图,她很喜欢。
游戏-枪是机-枪结构,很重的一挺,她体格瘦弱,端一会儿就累得不行。
加上射击游戏玩得少,操作生硬,游戏币流水似的投进去,得分连前十都没进。
祁然过来帮忙玩了两局,也只进了前三,他还是记挂着自己的摩托赛车游戏,因此就让她算了,玩点轻松的,那3D拼图,他回头买给她就是了。
她仍然默默地自己刷分,直到所有游戏币用完。
那时孟弗渊将他们送进电玩城,就到旁边的书店看书去了。预估着游戏币消耗的时间,去电玩城接人。
孟弗渊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眼巴巴又闷闷不乐地望着那上面的积分排行榜。
孟弗渊打量她一会儿,伸手,径直将她手里空掉的币篮拿走,叫她在原地等着,别动。
没一会儿,他拿着币篮回来了,里面多了二十个币。
她刚要开口,他说,别告诉祁然。
随即将币篮递给她,说,帮我投币。
她之前完全没想过孟弗渊会玩游戏,而且玩得很不赖。
他端着游戏机-枪面无表情,射击精度准得惊人。
只一局,就打出了一等奖要求的高分。
她叫来工作人员喜滋滋地兑了奖。还剩下十七个币,孟弗渊问她,还有没有想玩的。
她逛一圈看中娃娃机里一个西红柿拟人小玩偶,孟弗渊用掉十五个币,帮她夹了出来。
还剩两个币,但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就慷慨地“赏”给了孟祁然。
孟祁然看着她抱在手里的拼图和玩偶,问,是不是我哥代打的?
孟弗渊冷冷地说:我没这么无聊。
她拿玩偶挡住脸,抿嘴偷笑。
此刻孟弗渊手里的那一把小石子,就好似等待她去挥霍的游戏币。
陈清雾伸手,从他掌中拈起两颗,扬臂一一抛出去。
孟弗渊手指微动,因为她拈起石子的那瞬间,他掌心皮肤像是被轻啄了一下。
接二连三,石子丢完了。
孟弗渊问:“还要吗?”
陈清雾笑着摇摇头。
她迈开脚步,沿着河边往前走去,听见身后孟弗渊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
“这是你自己发现的地方吗?”
身后孟弗渊“嗯”了一声。
“蛮安静的。”
孟弗渊又“嗯”了一声。
陈清雾一时间没有说话,直到经过了前方的芦苇丛,河床里突立一块大石,水流变急促,发出哗哗的声响。
孟弗渊听见陈清雾出声了,但具体没听清楚说了什么,于是上前了一步,“嗯?”
陈清雾脚步一停,转身,“我说……”
一下顿住,因为没有料到孟弗渊与她只差半步,她一擡眼,差点直接与他目光相撞。
他神情实则分外寻常,可她却莫名后脊一紧。
上一回摔了风铃,她哭的时候,他过来拥抱她。
那时候明明比此刻要近得多,为什么丝毫不像此刻一样,那般不自在。
“……我说,有点烦,还不知道要怎么跟家里讲这件事。”陈清雾若无其事道。
孟弗渊静了一瞬,方平静开口:“清雾,你说祁然不喜欢你,我觉得或许未必。”
陈清雾擡眼,“你上回说你完全中立。”
孟弗渊点头。
“那你为什么帮祁然说话。”
孟弗渊看着她:“我不是在帮他,清雾。”
那目光静邃而真诚,绝无强词夺理的意思。
“我想,你们之间或许有误会。”孟弗渊又说。
陈清雾笑了笑,“……有没有误会都不重要了。是我不要他了。无论他喜不喜欢我,我不会要他了。”
孟弗渊没有说话。
按理他该觉得窃喜,但丝毫没有,因为只觉得清雾的笑意只在脸上,而不在眼里。
二十五年同生共长的情谊,真有那样容易切断吗。
如果她喜欢祁然,宁愿她得偿所愿。
这里空旷的风声不应该属于她。
留给他一个人就好。
孟弗渊张口,还未出声,陈清雾笑说:“再劝信不信我拉黑你。”
孟弗渊说:“我并不准备再劝。如果这是你的决定。”
“这就是我的决定。”
陈清雾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孟弗渊也就沉默跟从。
走了好一会儿,陈清雾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往停车的地方看了一眼,“要回去吗?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心情好点了吗?”孟弗渊看她。
陈清雾点头。
孟弗渊说:“都随你。”
“……我想再走一段。”
孟弗渊说:“好。”
走了好久,直到周遭民居的灯火越来越稀疏,陈清雾终于停下。
她转身望去。
原来是那样长的一段路。
长得她绝对不愿再回头了。
孟弗渊低头看她,“是不是走累了?”
陈清雾没有作声。
“那你在这儿等我,我把车开过来。”
她还没说好,孟弗渊已经转身走了。
她就站在原地,看着孟弗渊快步走进那段夜色。
等了有一会儿,就在她怀疑人是不是消失了的时候,她看见远方的黑暗里,车灯亮了。
车沿着河堤上的小道驶了过来,最后,停在了前方荒草倒伏的路边。
她骤然想到九岁那年暑假,她打过电话之后,在小卖部门口等着孟弗渊来接。
夜色四合的时候,她终于听见铃铃的车铃声。
孟弗渊微微弓背,自行车风一样地驶近,他双脚点地,停在她面前。
他向着后座看了一眼,冷淡地说:“上来。”
明明他语气那样不好,她累积一下午的提心吊胆,却就骤然无声地落了地。
仿佛天塌下来,她也可以信任孟弗渊。
此刻,她站在车灯映照的光亮之中,看见窗户落下,孟弗渊探身。
“清雾。”
“过来上车。”
文创园的那座柴窑,一年开窑四次,最近一次就在端午节前。
陈清雾跟柴窑的负责人提前做了预约,开窑之前将自己做好的茶具送去。
满窑之后,点火烧窑。
烧满二十四小时,再冷却七十二小时,方可开窑。
晚上,陈清雾给孟弗渊发了条微信:马上就要开窑了,希望东西没有烧坏,不然又要继续拖安姐的工期了。
很快,孟弗渊便回复道:什么时候开窑?
陈清雾:预计早上七点。
孟弗渊:我可否过来看一看?
陈清雾:我们可能会六点半左右就到了,时间很早。
孟弗渊:不要紧。
六点刚过,陈清雾收到了孟弗渊的消息,说他到那柴窑所属的工作室的门口了。
陈清雾叫他稍等,自己过去接他。
天尚未大亮,晨风里一股水汽。
拐过弯,便看见孟弗渊站在门前,只是简单的白衣黑裤的装扮,淡白天光里,却有种公子嫌锦绣,白纻作春衣的清峻。
陈清雾招手打了声招呼。
孟弗渊转身朝她看了一眼,随即启步朝她走来。
等他走到了跟前,陈清雾解释:“柴窑要特别注意防火,所以建在后面空旷的地方。”
孟弗渊点点头。
绕过大楼,往后走去,一座房顶极高的厂房式建筑,其间是砖砌的窑炉,呈阶梯式往上延伸。
窑前已经挤满了人,大抵都是今天来等开窑的手艺人。
陈清雾踮脚往前探看,瞥见还有空位,就说:“我们往前去一点。”
她从人群缝隙里往前挤去,转头看了一眼,却见孟弗渊仍在原地,仿佛难以效仿她的行为。
她便后退一步,伸臂将他手臂一捉,“你第一次看开窑,难道只看人头吗?”
孟弗渊一霎屏住呼吸,手指微蜷又松开。
隔了衬衫的布料,手臂皮肤仍能清楚感知她手指的温热。
他似乎一瞬间丢失了思考能力,就这样被她捉着,挤过了人群,到了最前方。
陈清雾松了手,去掏工装裤口袋里的手机看时间。
孟弗渊不动声色地擡手,握了握自己手臂方才被她抓住的地方。
“算的吉时是六点五十八分,还要一会儿。”陈清雾将手机锁屏,说道。
“还要算时间?”
“要算的。”陈清雾笑说,“就当是图个心理安慰。”
“一窑要烧多久?”
“这里是新修的柴火炉,升温比较快,烧差不多二十四小时就够了。像是德化那边的龙窑,一小时只能升温几度,可能就要烧六十多个小时。烧其实还好,最难熬的是冷却的时间,一般都要冷却三天以上才能开窑。”
“提前开窑会怎么样。”
“有可能会裂。我之前在瓷都玩小型柴窑,有一次就是忍不住提前开了,那一窑全毁了。”
孟弗渊看着她。
喜欢听她说自己喜欢的工作,那种神采飞扬叫他也能忘却烦闷。
“你去过德化?”孟弗渊问。
“嗯。之前去那边参观学习过。德化白瓷特别好,现在那边的师傅已经能够用陶瓷烧出轻纱的质感了。”
这样随口聊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开窑时间。
各位烧窑师傅各敬了三炷香,诵“吉时吉日,开窑顺利”。
孟弗渊瞥见陈清雾也闭眼双手合十,似在紧张祈祷。
简单开窑仪式结束,两名师傅拎锤砸开了窑门封砌的砖墙。
一时烟尘四散。
窑工师傅进入窑内,从各窑室里依次搬出匣钵和垫板,大家便似幼儿园接孩子的家长,一一去认领自己的作品。
等了好一会儿,陈清雾的那一批才被卸了出来。
她迫不及待地往地上一蹲,检查匣钵里的器皿。
“外面光线好,去外面看吧。”孟弗渊挽起衣袖,俯身将那方形匣钵搬了起来。
“你衣服要弄脏了。”
“没事。”
往外走时,忽听一声欢呼。
原来是有人烧出了品相极好的窑变梅瓶。
陈清雾说“稍等我一下”,随即凑过去,得到主人允可之后,伸手轻轻摸了摸。
片刻她就回来了,笑说:“蹭一下他的好运。”
孟弗渊没能控制,微微勾了勾嘴角。
到了外面空地,孟弗渊将匣钵放下。
陈清雾蹲身清点战果,“还好还好,只烧坏了一件!”
她拿出一只杯盏递给他,“你看你看,这只又有火彩又有绿色积釉,好漂亮!像不像那句古诗,半江瑟瑟半江红。”
孟弗渊拿在手中,转圈欣赏。
“这个自然落灰的灰釉也好好看……”她扒拉着那些瓷器,眼里熠熠发光。
孟弗渊目光越过杯盏,落在她身上。
那还是陈清雾大二那年。
他去国外参加了一个研讨会,要从北城转机回南城,便顺道请祁然和清雾吃饭,餐厅跟清雾的学校在同一个方向,他先接了祁然,再跟祁然去美院接清雾。
祁然打了个电话,清雾没接,就说估计她在教室里做东西,没注意看手机。
祁然准备进去找人,他是第一次来这学校,也有意参观一番,就跟着一起进了校园。
祁然明显常来,轻车熟路地就到了陶瓷系所在的教学楼。
学生实操的教室在走廊最里端。
他站在走廊的窗外,越过一排呈晾陶坯的展架,一眼看到了一个坐在窗边,全神贯注捏坯的女孩。
满窗绿意,叶间碎光如水微荡。
她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白T,头发随意绑了起来。
满手的泥,却显得那张脸,如白釉一样干净漂亮。
他一阵恍神,愣了一下之后,他才认出来,哦,那是陈清雾。
陈清雾上初一的时候,他就去读大学了,之后出国读研,回国创业,常居东城。每年只有节假日匆匆一会,只觉得这姑娘长高了,身体看着没那么病恹恹了……
除此之外,几无深交。
这一瞬间,他骤然意识到,她早就不是过去那个常常需要他额外照顾的世交妹妹了。
那之后,他总在闲暇时无端地想到那一幕。
后来回南城,两家聚餐,他总是无法控制去看她,初衷可能是希望看出一些她小时候的影子,来弥合那天那一瞥之下,难以言喻的陌生心悸之感。
但看得多了,却越来越难以挪开视线。
后来有一天深夜,父母去陈家打牌去了,他在三楼书房做融资计划书,正准备下楼喝水时,听见她和祁然回来了。
两人没有在客厅停留,直接上二楼,去了祁然的房间。
时至今日仍然记得那一刻的心情,怎样惊觉自己竟然妒意翻涌。
那样丑陋而陌生的情绪,他从未体会过。
之后,他越是想要将这种妒念驱逐,越是在对她的关注中越陷越深。
以至于最后只剩被背德的负罪感深深折磨,深陷泥沼的绝望。
“你看这个。这个就是上次你选的那个试片的釉色,柴窑烧出来比电窑更漂亮。”陈清雾将杯子递到孟弗渊面前。
孟弗渊没接,她疑惑擡眼。
孟弗渊正在看她,但也似乎不是眼前的她。
目光幽邃,如深渊静默,明明应当是冷的,却叫她目光像是被灼烧了一下。
她心头一惊,仓促移开视线。
“我看看。”孟弗渊放了手里的那只“半江瑟瑟半江红”,来拿她手中的灰白釉。
他的声音分明这样平静,和平时没有任何两样。
她却犹自心惊,不敢再擡头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