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帆醒来时头有点痛,昨晚喝了一瓶而已。不知是酒量下降了,还是戒烟带来的不适应。
懒得开灯,他摸了手机,点了个外卖。想喝点粥,配个白灼的菜心。才十一点,今天没什么事,就晚上一个应酬。他又放下了手机,难得睡个回笼觉。
可闭上眼后,就再没睡着。失眠时才会烦躁,干躺了半小时后,他掀开了被子,去冲了澡。
浴室里她的东西就占了一大半,淋浴间里各式的磨砂膏、洗头膏、护发素和沐浴露,更别提洗手台上的洗面奶、面膜、身体乳和一堆其他玩意。
结婚前,他的住处简约到清贫,就一瓶洗发水和沐浴露。一是懒得买,二是不喜欢繁杂。结婚后,生存空间与另一半共享,两人都抓大放小,摩擦很少,他连不适应的过程都几乎没有。
他也早已习惯了东西这么多,充满了生活的痕迹,繁杂并不一定不好。
洗完澡后,他开门拿外卖。正提起袋子时,他发现旁边多了个快递箱。外卖和快递员进不了小区,东西都会被物业送到门口。
还以为是她买的东西,他瞧了眼,却发现是自己的名字。物流还挺快,昨天下单,今天就到了。
他照旧拿着手里的东西进了门,跟没看到一样。
出差时想回来窝着,此时回来了,又觉得在家呆着浪费时间。喝了半碗粥后,他起身去了衣帽间,换衣服准备去公司。
晚上的应酬有点正式,他穿了衬衫系领带,收紧后又觉得不舒服,不耐地扯了下来。再一次对着镜子系时,眼睛扫到了旁边地板上的睡裙,收回视线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沉着脸。
再次不耐烦,他将系了一半的领带倏然抽下,扔在了地上。
飘着的灰色领带却顺着力道落在了雾粉色的睡裙上,随着灯被熄灭、门被关上,衣帽间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程帆的生活习惯挺好,随手就将吃完的外卖盒收拾了,还抽了张纸巾擦干净了桌子。拿了车钥匙和外卖袋出了门,开门时又看到门口的快递箱。照着她那只泰迪熊的尺寸买的,快递箱并不大,可单手捧着。
他弯腰拿了快递盒。再进了电梯直达地下车库,车库的电梯口附近有个垃圾桶。出来后,他将手中的外卖袋和快递盒,一起给扔了进去。
人也没什么情绪,开了门,启动了车子,照常去上班。
董莉昨天白跑了一趟,说在审他,今天不能给见。她打了电话给林夏,林夏态度颇为冷漠,说那你就明天再去。
她心想着这是多关他一天,是吓一吓他吗?
心里埋怨着,那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让我白跑一趟。
她不懂流程与规矩,却明白,在这个人情与看钱的社会里,林家有太多的社会关系,跟这些机关里的领导有良好的关系、能给开个后门也不足为奇。
今天,她又跑过去了,一番弯腰点头后,终于在一个光线不足的小房间内见到了周旺财。才两天不到,他的精气神就几乎垮了。他穿的还是前天的衣服,这里很凉快,衣服上却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汗臭之外,还有梅雨天里阴干的霉味。
来之前恨死了他,可看到他这幅落魄样时,不知在里面遭了多少罪,董莉又觉得心酸。一个没忍住,还掉了眼泪。边用带来擦汗的毛巾擦了脸,边骂着他活该。
周旺财此时也百感交集,终于见到了个自己人。还是家里的老婆好,出了事,谁也没来瞧过他。他眼眶也红了,“你怎么找过来的?”
将眼泪擦掉,一想起他贴给外边姘头的钱,董莉脑袋就清醒了,张口就来,“我去找了老马家的外甥,塞了两条烟,又给了两千块钱的打点费,才能来见你。”
这个平日里抠门到骨子里的老婆竟然为他这么舍得花钱,周旺财心里更感动了,还是自己人靠得住,“外边有什么动静?”
“我昨天去了钢丝厂,刚好看到了林建华的女儿。我就问了她,看在你给厂里干了这么多年的份上,能不能帮忙把你弄出来。”
她话还没说完,周旺财就打断了她,“你找她有什么用?她恨不得把我送进牢里。林建华呢?”
看着他人都在这了,还是一副对她指手画脚的样子,董莉此时却走了神,心想着,他躺在床上要她服侍的那一天,估计也是这个态度。
“我没有他的电话,抛下脸面去找了王秀萍,求着她给了个电话。”
“他怎么说的?”
“他说这事你干的,你自己承担。”
周旺财愣了,“他就说了这个?”
董莉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他这么大的老板,什么时候会跟我多废话?那他有来见过你吗?”
她说的对,林建华从前在钢丝厂里时,吩咐人做事外,除了骂人,就是骂人。做老板的,没一个不心狠的。
周旺财在里面什么信息都没有,他主动问审查他的人时,还被恐吓着说这事外面闹得大,房子偷工减料,是会出人命的。具体怎么判我们这也不知道,不归我们管。万一你被起诉了,法官还被舆论影响,谁都不好说。
没个音讯,在里面又后悔,又担心受怕,周旺财想死的心都有了。还没赚到钱,就先把自己搭进去了。
“钢丝厂都停工了,他们的态度就是,没找你算账赔钱就不错了,觉得我怎么好意思再去找他们帮忙的。这件事,我们靠不了他们。”
周旺财抹了把脸,呓语了句,“那能靠谁啊。”
隔着不窄的桌子,董莉忽然前倾了身子,头低了下来,放低了声音,“我昨天问了老马的外甥,这事能怎么办。他说这件事,他能帮帮忙。”
“怎么帮忙?”
“他找人打招呼,先把你弄出来。他说你要在里面呆久了,事情就大了。”
“这不废话,呆久了,我命都要没了。”
周旺财有苦说不出,林夏那一句不是来虚的。来了这边,十八度的空调,吹得他头昏脑胀,真不知是不是她让人干的。
他将信将疑,“老马家外甥,真有这本事?”
董莉点了头,“他很会搞关系的,今年还升职了。他说只要林家不起诉你,就能找关系,让这件事过去。我觉得林家那意思是,既不会帮你,也懒得去搞你。毕竟人家那么大的公司在,你觉得呢?”
像是抓住一根浮木,现在也只有这一条路。林建业就跟死了一样没有消息,算了,也不是他逼他干的,周旺财直接问了,“要多少钱?”
见她伸了三根指头,周旺财差点就喊出来,但还是控制住压了声叫着,“放屁,他这是趁火打劫,想都不要想。”
见他这反应,董莉一惊,她这是报太多了吗?这比他存折上的数目多一点,他是能拿出来的。
“你这个猪脑子,别被他骗了。别他妈的拿了钱,又没能力保我出去。你找谁说理去?”
“那怎么办啊?”董莉急了,“老周,你在里边,我心里慌得要死。咱都认识老马大半辈子了,他外甥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不至于骗我们钱啊。”
周旺财哼了声,“骗人,先从熟人开始的。”
“那你说怎么办啊?还要瞒着倩倩,就怕她知道。”
董莉心里凉了一节,周旺财的钱,绝对不是好骗的。但又觉得不至于,外边姘头,他都给了十来万。轮到自己,难道就不舍得花钱了?
听到她提起女儿,周旺财沉默了,过了会,开了口:“先给十二万,把我弄出去,剩下的,出去再给。”
“要是他不同意呢?”
“不同意,他就别想赚这个钱。”
看着对面的老婆,他犹豫了下,不想开口,但她是个老实人,“存折在抽屉里,钥匙在转角的柜子上,密码是”
“好,我今天就去找他。”董莉从身旁的布袋里拿了件衣服出来,“进来时我花了点钱,能带件衣服给你。”
周旺财握住了她的手,“辛苦你了。”
董莉叹了口气,“老周,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了,我最了解你了。这件事,是谁让你干的?到底给了你多少钱?”
“给个屁。”周旺财骂出口时才发觉说漏了嘴,“没人让我干。”
“到这个地步了,你连我都不能告诉了?到底谁教你的?”
林建华表明了不帮他,林建业更没个消息,虽也怪不了别人,但他心中就窝着火,瞪了眼老婆,“我用得着人教?”
见她被他训得没了声,周旺财才告诉了她,“是林建业,他说我可以这么干,我想着快退休了,得为倩倩攒点买房钱,才这么干的。”
“林建业?他为什么要去害他自己的哥哥?”
“别一惊一乍的,什么叫害,这么做的多了去了。”周旺财叮嘱了她一句,“你别说出去。”
他又补了句,“在我出去前,谁都不能说。”
董莉出门时就将他的所有存折、银行卡和身份证都带在了身上,离开后,倒也没急着给林夏打电话。先急着赶去了银行,将他说的邮政局里的钱取了出来。
周旺财非常精明,为什么是十二万,是那张存折里刚好是十二万。但他们都忘了,代取不能取这么多,她先取了四万。
这钱也不是好拿的,她连跑两趟、胆战心惊地骗了他,结果就弄了个四万。
这一片聚集了各个银行的营业点,董莉不死心,做了个很白痴的尝试,拿着剩下的银行卡,去了ATM机上,试了他邮政局储蓄卡的密码。
输入了密码,看着屏幕上出现下一步的提示时,她咽了口口水。明明是在密闭的小格子间里,她却向后看了眼。手都开始颤抖,指头重重地往屏幕上按下了取款。
这个精明的蠢货,把大部分的银行卡,都设了同一个密码。
董莉喜欢存定期,还是三五年的。周旺财曾笑她蠢,这是给银行打工,他看不上那点利息,定期存款也少。
她简直是在做梦,梦游似的,去把所有的卡都试了一遍,取出了所有能取的钱。再将现金放在了包里,到银行柜台,存到了自己的银行卡里。
走出银行后,已是傍晚,她觉得自己腰杆都直了。
董莉才想起要给林夏打电话,可心中却埋怨着,她昨天让自己白跑一趟。她明明可以打电话告诉自己,却非要折腾自己一下,问了她,还不紧不慢地说你明天再去好了。
周旺财这做错了事,估计告诉她,也没钱拿。
反正你也不急,那我明天再告诉你好了,而且现在应该是你来主动打电话问我。
林洲晚上是陪同林建华宴请相关部门的领导,这件事可大可小,此时正是大事化小的关键,正是需要动用关系。
此时并非计较谁惹出的麻烦,上下协同了解决问题。据他所知,林夏今天又是在工地呆了大半天,将三方都集齐了在开会。危机出现,也是重新制定规则、调整办事流程的时刻。
林建华也不会袖手旁观,这两天都在组织饭局。昨天是与瑞生地产的董事长吃饭,多年的朋友关系,他也没多拉下面子道歉,当然,表面的戏要做。对方也没拿捏,当即就说了共度难关。
今天的宴请,林洲发现,从言语到行为举止,都没了那么的轻松。
这也从不是什么惊奇的发现,官商有别,官是高一等的。生意做到林建华这个地步,依旧需要放下姿态,察言观色,谨慎说话。
正推杯换盏间,包厢的门被打开,是如厕归来的胡局长。他正在与身旁的两个人说话,似在极力邀请他们进来。
距离远,只见一个身形挺拔,另一个低一个头,还有点胖。
似乎没能拒绝邀请,胖的那个率先进了包厢。林洲发现,饭桌上的这些人都站起了身,跟刚进来的人打了招呼。
听了称呼,再细看来人,是京州的二把手。
但跟在二把手后边的人,林洲同样有点熟悉。很久未见到过,他有点不确定。那人跟着进来,一同跟里边的官员打了招呼。似乎关系还很熟,被调侃着说,程总,你面子可真大。
他的态度却很谦逊,只说哪里,多亏赏面而已。同时,还不忘向着饭桌上的林建华打了招呼,喊了声爸。
这时林洲才彻底确定了,他是林夏的丈夫,程帆。
胡局长倒是作出惊讶状,“原来林总,是程总的岳父。还有这层关系在,建华,你这不说,不厚道啊。”
“是我的错。”林建华笑着回,“程帆,这么巧。”
程帆点了头,“没想到您也在这。”
一阵寒暄过后,程帆也没含糊,敬了他们一杯酒,再陪同着二把手出了包厢。
他们离开后,饭桌上的气氛更浓了,宴请的宾客们,也似乎更热情了些。
林洲陪同着喝酒,在这样功利的场合,当醉意尚未到来时,他再一次明白了,人为什么要往上爬。
没人要刻意追求高人一等,可在森然的等级排位与秩序感面前,越往上,就会拥有越多的尊严,能将自我保护得更好。
饭局结束后,林洲陪同着林建华送着宾客,回头时发现程帆也结束了宴请,见到了他们,他主动走了上来。
“爸,许久不见,一起去喝杯茶?”
林建华点了头,“好,林洲,你去车上等我。”
独酌和宴请喝酒,是两码事。宴请时,再重要的场合与人,程帆都不会喝太多,并习惯在结束后,喝一点淡茶。
名利场,要披一张皮。看着别人再把他当回事,依旧是要低调,不该说的一句不说。
结束后,往往需要独自呆一会,强行停下高速运转的大脑,让头脑冷静。此时,虽看似惬意地喝着茶,要跟人打交道,他依旧没轻松。
程帆给岳父倒了杯茶,递到了他跟前,“工地的事,要我帮忙吗?”
林建华一愣,他从没如此直白地问过这种问题,这见面第一句就是这个,不是个好的开头,“你怎么知道的?”
“见夏夏心情不好,压力大,又不肯跟我说,我只好自己去查了下。”程帆喝了口茶,“岳父不会嫌我多事吧?”
“怎么会?你生意那么大,犯不着操心这点小事。”
“哪里?一点小生意而已。”程帆摇了头,“这件事也可以一点都不小。”
林建华看着他,“现在已经变成小事一桩了。”
“那就好,损失大吗?”
“这个现在说不清,做生意,总是在一些地方赚钱,另一些地方亏钱的。”
“当然,谁也不能净做赚钱的买卖。只进不出,不符合做生意的规矩。”
这里的茶很一般,程帆放下了茶杯,忽然笑了,“夏夏这人也心态不好,一点损失,赔了就赔了。平时她拉业务赚的钱,足够赔了。要还不够,我再帮帮忙,不就行了,多大点事。”
他说到前半句时,林建华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礼貌而客气的态度,却上来就露了底牌。
“她不是心态不好,对工作太认真了。我回头得跟她说说,这么件小事,犯不着这么紧张。”林建华笑着感叹了句,“程帆,你这么关心她。把她交给你,我是真放心啊。”
“能让您放心,我这个做晚辈的,就值了。”
林建华擡手看了眼表,“十点了,不早了,早点回去陪她吧。”
见他站起身后,程帆也没再客套,话说完了,本就该走了。只是由他主动提出,估计他心中有了不快。
但没办法,当一个人自身无法纠正其行为模式时,就必须由外界来打破其自以为的平衡,被逼着再调整。
没人做生意不要回报,他从不是个慈善家。当他的受益人无法拿到回报时,他总不能坐视不管。
又是兵荒马乱的一天,林夏白天在工地,晚上在公司,抓着项目部开会。要趁热打铁,她带头做了自我检讨,再一个个的,做检讨。
错误也要有价值,那点犯错的羞耻早被她抛诸脑后,她势必要利用这次机会,进行内部整顿。一个地方看似不经意地出了错,但有问题的,绝不仅限于这一个地方。
被提醒说林洲不能来,她说了句,那你明天把会议纪要给他,让他写份检讨给我。
结束后,她留在了办公室看会议记录,起草文件,写新的内部执行程序。
加班到了九点,她关了电脑。公寓虽离公司近,还能多加一小时班,但她更想回家,明天再说。
林夏到家时,他还未回来。她打了个哈欠,去了衣帽间找睡衣准备洗澡。看到睡衣被扔在了地上,还多了条他的领带,弯腰拾起时内心摇头,他可真没捡东西的习惯。
洗完澡后,她去次卧找护手霜,却在床头发现了她买的书。
那天拆了快递后,她随手放在了客厅里,就没碰过。他拿到这个房间干什么?难道他昨晚是睡在了次卧?
可看两个枕头的摆放,也不像。
她也懒得想,也没心情看书。拿了护手霜就出了房门,去主卧睡,虽然他还没回来。
开着灯,刚躺下没两分钟,卧室门就被打开。回来的程帆看到了床上的她,似乎有些惊讶,但也没说什么,就又关上了房门。
林夏留了盏他那侧的灯,自己这侧的关了。她还没想睡,就想躺一会。微弱的灯光有点温暖的感觉,在等着洗完澡的他,她竟然很喜欢这种等待。
也没等多久,他就进了卧室。兴许是以为她睡了,躺上床后,就顺手关了灯。
清新的沐浴气息中夹杂着一丝酒味,因为是他,她并不讨厌。颇大的床上,两人各就其位,都没一丝触碰。
她挪了身子往他那处靠去,胳膊抱着他裸着的上身时,柔软蹭着他的手臂,闻着他的味道,亲了他的脸。
好像他才出差三天,她就好想他。
她不介意自己主动,吻着他的脖颈,手朝着他的小腹缓缓探去。正纳闷他怎么还不理她时,那只灵巧的手就被他握住。
“我没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