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傍晚,董莉下了班,去了田里摘菜,摘了一篮子从坳里爬上来时,就看到了田小鹏走出村口。
田小鹏他是隔壁村的,两个村离得很近。要去镇上,就要经过他们村。
“小鹏啊,你面子还挺大,见了我,人都不喊?”董莉喊住了他,“这是去上班啊?”
“嫂子,你都是什么话,我这不是没看见吗?”田小鹏走上前,从她胳膊肘的菜篮里拿了根黄瓜,用袖子撸了上边的刺,咬了一口,清脆爽口,“你这大嗓门,说话小声点,别让人知道了。”
果然有鬼,董莉不动声色地问他,“这干了有半个多月了吧,都是大半夜的。你年纪都这么大了,还熬得住吗?”
“还行,中间还停了近一周。那几天高温预警,四十多度的天,怕热死人,顺便应付上头的安全生产检查。原本工地想夜里偷偷继续干的,结果被人搞了举报,谁都没干成。”
“接下来没这么热了,你又可以大赚一笔了。”董莉笑着看他,“你要辛苦的,你儿子成绩那么好,还要读大学,家里里里外外,都得靠你赚钱的。”
听到被说儿子成绩好,田小鹏自然开心,“我儿子还从来不补课,给我省了一大笔钱了。不过也没多少钱,就赚个运输费。”
“小鹏,嫂子问你句话。”董莉压低了声,“这事儿,我家旺财能赚多少?让我心里有个底,他的事,你也知道的。”
田小鹏自然知道周旺财和陈艳丹的那档子事,含糊了句,“你也知道你家老周,贼精明。他能赚多少,怎么可能告诉我?”
“你跟我讲,我又不会告诉他卖了你。”董莉冷笑了声,“你在这喊我一声嫂子,你是不是在钢丝厂里,也喊那个骚货嫂子啊?”
“嫂子,你可别血口喷人。你真欺负我一个数学不好的,你自己算算不就行了。”田小鹏看了眼四周,三面环田,没什么人往来,“把丝拉细了,多余出来的钢筋再卖掉,就算便宜点,一吨也能卖个五千块。”
“不过这才刚开始干,各处都要打点。现在人胃口很大的,检查材料的、监理,每一处都要花钱。”他挠了挠头,“这些都是你家老周去,他拿大头,具体多少,我也不知道。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就赚点运输费。”
田小鹏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干这事之前都想好了。自己就是个司机,不知情。拿的是开了单子的运输费,额外的钱,给的是现金。而且这种事,不是很正常吗,大家都干,总要允许稍微有点偏差的,一般不会被发现的。
董莉却是心中一惊,周旺财在钢丝厂干了那么多年,她对拉钢筋也略知一二。原本只以为周旺财是偷鸡摸狗,要么偷点,要么在给外头人干,用厂里的设备和水电。
她却没想到,周旺财竟然有胆子,把钢丝拉细了直接往施工的工地送。
“那工地是建房子的啊?”
“不然呢?”田小鹏懒得再跟她唧唧歪歪,又拿了根黄瓜,“走了。”
董莉提着菜篮子回了家,整个人心不在焉,用刀背拍黄瓜时,黄瓜都差点给飞出去。她扔了刀,都没了心情吃饭,哪还要做什么晚饭?
她这大半辈子,都是在厂里上班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周旺财再不行,可年轻时跟对了老板,分管着一个厂,工资不低,能养着一个家。
可这是违法的事,万一被发现了,是要进局子的。就算没被发现、房子现在没塌,可十几二十年后出了事,也不知道有没有责任。
钢丝厂这几年是林夏在管着的,这不会是她的主意吧,当老板的鬼点子都多的,不然怎么发财的。
念头刚产生,就被打消。刚刚田小鹏说了,是周旺财拿大头。
林夏犯不着冒这么大风险,就为赚点小钱。上次去集团找她,只给她打探了一件事,就给了个红包。还以为是稍微意思下,去厕所时打开看了下,竟然给了她两万块,董莉坐公交回家时都提心吊胆的。
“做什么晚饭了?”
听到了纱窗门被关上的声音,董莉出了厨房,看见周旺财回了家,正在开客厅的空调。
“怎么,饭都不知道要做了?”周旺财看了两手空空的她,屋子里连个炒菜的油烟味都没有,又进了厨房,“啧,我每个月交伙食费给你,你就给我弄点不要钱的黄瓜?”
厂里活儿多,昨晚才睡了四个小时,今天一大早又被打了电话过去修机器,周旺财累的要死,回家看到冷锅冷灶,更是火大,“我在外面做得那么辛苦,你就不能去买点肉回来?一辈子抠抠嗖嗖的,就知道问我要钱,我哪里是你的提款机啊?”
董莉看着骂骂咧咧的他,这大半辈子,她都在过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时刻常有,她再骂回去,两人吵一通,也就过去了。年轻时还会打一架,真生气个十天半个月,但年纪大了,身体是自己的,犯不着真心实意的生气。有时懒得骂,就当狗在叫,也就过去了。
“你晚上,到底在厂里干什么?”
“加班啊,赚钱啊。你以为我是你啊,上班赚那么点钱,还能向别人要啊?”
“是吗?赚钱赚到说不定要去坐牢吗?”
周旺财放下了盛了半碗的粥,盯着她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把钢丝拉细了,再给人去盖房子。这是要人命的事,你怎么敢的?”
“怎么可能?”周旺财嗤笑了声,“就拉细零点几毫米,至于吗?房子不是一样盖上去,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
既然才干了一个多礼拜,那就还没造成太大危害,董莉问了他,“你还要继续干吗?不能停吗?”
“怎么停?我那么多打点的钱都花出去了,至少要把本给挣回来。”
周旺财才想起,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了田小鹏,董莉这么爱打探说人闲话的性子,估计是套了人的话,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董莉反问,“你想干吗?你不会蠢到把这件事说出去吧?”
想想也不可能,但就怕她吓到了,真有个万一。周旺财压住了脾气,耐着性子安抚她,“就再干一个月,这房价是一个月一个价。我就是想再凑一笔钱,把首付给凑了,年底就给倩倩把房子的事定下。”
董莉半信半疑,“你真要给她买房?”
“当然了,她是我的女儿,我不为她为谁?”
此时放在客厅外套兜里的手机响了,董莉见他走去拿出手机,接电话时还特地转了身,说了句,我一会过去,就挂了电话。
“有点事,我出去一趟。”
看见他回来又匆忙出去,不知道要去哪,董莉也没有心情问。也许她应该装聋作哑,当作不知道这件事。
脑袋里告诉林夏的念头一闪而过,上次不过帮她打听了件事,她就颇为大方地给了两万块,还承诺以后有需要,可以找她帮忙。
如果这次这么大的事,她告诉了林夏,会不会有更多好处?她可从没如此轻巧地从周旺财那里拿到过这么多钱。要他钱,简直是要他的命。
可这件事,她要说出去了,那周旺财这份工作就彻底没了。他这个岁数了,不会再在别的地方找到工资这么高的工作了,家里的主要收入,就彻底没了。
而且林夏要知道了,估计恨不得把周旺财给剁了,对她哪里还会有恩情?别最后搞得得不偿失。
百般纠结之下,董莉想,还是装作不知、什么都不做,来得最保险。不要把选择权放在自己手里,可能结果是她无法承担的。
实在是太累了,周旺财想休息一天。恰好林建业打来了电话,一起去按个摩,他一口就应下了。
他到时,林建业已经躺在包厢里,闭着眼舒舒服服地趴着被按摩着肩背。他也熟练地换上了衣服,躺了下来。
周旺财内心感叹,原来还能有这种享受,这里的人长得标致,手法还那么好。林建业更是花钱大方,每次都是他请客。当然,他自己以后也能常来这种地方了。
林建业转了头,“最近怎么样?打电话都没人接,今天这是难得打通一次啊。”
“厂房里那么吵,哪里还能听到手机铃声?”
虽然是林建业给他出的主意,但周旺财要闷声发大财,这种偏财,赚到了,知道的人尽量越少越好。
林建业看了眼只字不提的周旺财,心里笑了,这个蠢货,还没赚到几个钱,对他这个“提点”的恩人,就藏着掖着了。
包厢里点了线香,闻着头脑飘飘然,精油抹在了身上,柔软而有力道的手按压在紧绷的肩颈之上,周旺财舒服的喟叹,这才是生活。
“你哥呢?怎么还没从美国回来?”
“就这一两天吧。”准确的说,是明天就能抵达京州。
“这次,不会孙玉敏跟着一起回来吧?”周旺财也不知自己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此舒适的时刻,想起那个人,心中都后怕。
“不会。”林建业笑了声,“你怕什么?”
“谁怕了?”
“她回来了又怎样?我哥已经在房地产布局,等走上正轨,哪里是集团这点利润能比的?她没出力,难不成还能回来坐享其成?”
“你哥还真是厉害,一辈子赚了那么多钱了,到了这个年纪,还不在家享清福,还天天算计着生意。”
“谁会嫌自己钱多?对他来说,什么都不干、坐在家花钱是种折磨。”
林建业转了身,躺着看天花板,野心这玩意跟年纪无关。周旺财这种人,只把这些物质享受当终极目标,因为没有体会过权力带来的快感。当然,他知道那种感觉很好,但他还是想要更多钱,更多不受限制的享受。
正当周旺财被按舒服了,盯着弯下腰的按摩师心猿意马之时,放在前边台上的手机响了,按摩师帮他拿来了手机。他接过眯了眼,是田小鹏的电话。真是的,现在打过来干什么,下午多拉的钢筋放在了外边,他眼瞎看不到吗?
“喂,干什么?”
“操,老周,工地这有人检查,不知道会不会查到钢筋。”
田小鹏拉了货过来,平时会先把后边的挡板打开,再帮着卸货,可今天两根黄瓜吃了利尿,一下车就奔去了旁边的草地。解决完回去时,眼尖地看到几个人拿着手电筒在照他的车。
从干这事以来,他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这一看就不对劲,前一阵子工地还被人举报过,这次不会又遇上什么举报,殃及了池鱼吧。
周旺财猛得坐起,彻底吓软了,“你说什么?”
“我来不及跟你废话了,你赶紧给我来工地,我只是个司机。”田小鹏说完就挂了电话,这时候他逃了才不对劲,神色正常地往货车那走去。
周旺财抓着被挂断的电话懵逼了,看着掉过头来看他的林建业直愣愣地说,“怎么办,现在工地被人查了。不会是特地来查钢筋的吧,怎么办啊。”
林建业一个眼色,使开了按摩师,“怎么了?是例行检查还是什么?”
“谁大晚上去例行检查工地啊?”周旺财一阵恐慌,都忘了要起身去干点什么,随即抱怨着,“都怪你,给我出什么馊主意,钱还没赚到,就先折进去了。”
林建业冷了脸色,“什么叫我给你出的主意?我说什么了?我只是说我这么干过,赚了一大笔。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做事的?你有跟我说过,你要去这么干吗?没我的人脉和本事,你学什么呢?”
看着他一脸怒容,周旺财彻底慌了,更不敢再说这种话,“我以为这事很简单啊,我也打点过了。老林,你可得帮帮我。”
“去你妈的,你刚刚那话,我都懒得搭理你。”
“别啊,帮帮老弟吧。”
从怒意中平稳下来,林建业想了半分钟,“就算真发现了钢筋的问题,这事也只有我哥能帮你。他人脉广,这件事肯定要压下去,不可能让你进局子的。”
“他能原谅我干的这事?”
“原不原谅再说,他肯定要出手保你的。这样吧,我再去跟他讲一讲,毕竟你在厂里干了大半辈子的,这点恩情,还是有的。”
周旺财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对啊,我给你们家打了一辈子的工了,就犯过这一次错。”
林建业冷哼了声,“你别给我嘴里放粪说我给你出的主意,到时候我哥连我一起怪上,我也救不了你。你别给我惹麻烦,知道吗?”
“你看我这张破嘴。”周旺财伸手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我当然不会说了,只求老哥你帮帮我。”
“行了,你先去工地看看吧。别现在就当缩头乌龟,谁都知道是你干的了。”
林建业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换了衣服离开,心中冷笑。
手里有点技术,干活上还算踏实,这才是他哥信任他的原因。人却对自己没点了解,见识过了更好的东西,还觉得自己配得上,产生了妄想,却不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本本份份干活过日子不好吗?
林夏出差回来后,去了公司加班,做了点扫尾工作。明天林建华就会回来,依他的性格,睡不着也不会硬倒时差,离开了这么久,肯定要来公司,她得提前准备好报告。
她回家时累的不行,难得清闲,切了水果拿到浴室,泡了澡看电视吃水果。
出来时,拿了桌上的手机,她发现有个陌生号码的未接电话,顺手回拨了过去。
响了半天,她正要挂掉时,对方接了。
那边依旧没声,她主动开口,“喂,你好?”
“喂,林夏。我是董莉,这么晚了,打扰你了吧。”
的确不早了,她回家时已九点,在浴室里磨蹭了一个多小时,现在依旧将近十一点了。刚刚泡澡的轻松骤然收起,没事,是不会在这么晚给她打电话的。
“没有呢,阿姨,什么事啊?”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你说吧。”
“不知道我跟你说了,你到时候,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
林夏在忍耐着对方的磨叽,“可以,你现在赶紧告诉我。”
对方终于进入了正题,林夏才听她讲了两句,就已经往衣帽间走去,拿了身运动装,外放了声音,边换衣服边听对方无比累赘地讲述前因后果,过程中她未插一句话。
穿好了衣服,她跑去拿了包,换了运动鞋,就开了门,按了电梯。
此时,她没有了耐心再听对方讲下去,“谢谢你来告诉我,我现在有事得先挂了。”
进了电梯,没了信号,结束了这通电话,她没有心情去考虑对方如何想。什么叫给机会?都把她坑成这样,她能给什么机会?
看着下行的电梯梯数,她闭了眼,深呼了一口气。
电梯门开后,她上了车,连了蓝牙,边驶出车库,边开始跟人打电话。不管几点在哪,要求他们立刻去工地。
深夜里没了白天拥堵的车流量,她一脚油门踩下,汽车在通往郊区的路上狂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