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结束,程帆起身送客。
一顿饭吃得无可指摘,一桌饭菜不过两千不到。司机老杜早已打点好,将酒搬进了他们的车里,他云淡风轻地说了句,自家酒庄产的,刚运过来一批,尝个鲜,不要嫌弃。
看着程帆随着宾客下楼,林夏正要拿起包跟着下去时,发现旁边的孙宏云迟缓了两步,她及时停下了脚步。
按下心中犹疑,林夏又向他问了好,“孙局,这儿环境一般,招待不周,您请多包涵。”
“没有,我这都吃撑了。”看着同僚们随着程帆走出了包厢,孙宏云又给自己倒了杯绿茶消食,看着林夏,他缓缓开了口,“我也是小坪村的,你母亲是否叫孙玉敏?”
林夏一怔,心中算盘太多,刚刚还在想,难道他要明着问她要钱,毕竟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却从未想到,从他口中听到了她妈的名字。
她重新打量了这个人,看上去近六十,但结合他的职务,年纪应该没这么大,应该与她妈差不多大。
“是的,孙玉敏是我妈妈。您是她的朋友吗?”
孙宏云笑了下,倒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二十多年未见,应当不算是朋友。可第一眼看见她的女儿,心中就有股熟悉感。
看着眼前的林夏,关于那个女人的往日零碎记忆从深处浮现,这么些年一直没有忘过。
孙玉敏是随着她妈改嫁带过来的孩子,上户口时改了姓,她妈后来又生了个儿子。年少时,她的美貌就已经远近闻名。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谁又不暗恋她呢?孙宏云自然是其中一个,被她的妈妈请去给她补习功课,回来了都愣神,在想她刚刚嘟嘴撒娇说不想读书的样子。她扎了两个麻花辫,清纯动人。
他妈冷笑,说她不会是个安分的女孩子,我农活都不让你干,就是让你好好读书考大学的。你下次不许去给她补习浪费时间。
果真,孙玉敏不喜欢读书,开始了谈恋爱。追她的人很多,换男朋友跟吃饭喝水一样正常。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是小坪村第一个大学生。平日里镇上甚少来往的亲戚都跑来了他家祝贺,看着快把门槛踏破的亲友邻居,心中颇觉讽刺,挺像范进中举的场面。
那天傍晚,孙玉敏来找了他,送给了他一支钢笔,盒子上的牌子还是英文的。他并不认识牌子,银色的笔身,出墨流畅。他说我不能收,太贵了。
孙玉敏倒是毫不在意的样子,说给你就收着呗,你管它贵不贵。
年纪都是一般相近,孙宏云自跟她聊了起来,说家里挺穷的,我也不知道读了大学后能干嘛。
她说,你这人心思重,一件事,别人只有一个想法,你却能把他们的想法猜个遍,你适合去当官。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惟有读书高,读了书才能做官啊。
当时的孙宏云都尚未察觉到自己这一特性,以后真走上这条路时,都不得不感叹,十几岁的她,眼光就能毒辣到如此地步。
他问,那你呢,不想读书吗?
她摆了手,说我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读完书工作,赚钱也太慢了,我不要过那种生活。
他说,那你要过哪种生活?
躺在门前草地上的她看着天上的星星,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美而不自知地毫不在意形象。
她想了好一会,说,我要过一种很厉害的人生。
后来,孙玉敏在十八岁时,离开了小坪村。她的母亲守口如瓶,从不向人说,女儿去了哪。
一个漂亮的女人,总是有很多流言。有人说,她被包养做了二奶;有人说,她去做了鸡,那个来钱快,没看到她家都翻修了一遍嘛;也有人说,她是不是怀孕,躲出去生孩子了,过年也不回来。
孙宏云对这些谣言很无奈,她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但两人自此也断了联系,一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
他大学毕业时,周围同学对进机关并不感兴趣。那时机关人浮于事,正提机构改革。机关人多分房难,彼时又大力提倡教育办新学校。毕业生更倾向去学校,因为分房容易,还不用论资排辈地熬着。他却选择了进机关。
再次见到孙玉敏时,是在京州。
他的父亲在家吐了血,被母亲送到医院,检查完后劝他们转院,说你们去最近的京州医院吧,那里能动手术。母亲喊了亲戚借车送去了京州,再打了电话给当时在某县城小镇上的他,让他赶紧过来,再带点钱。
孙宏云赶了一天一夜的车,第二天早晨才到了京州。医院大楼太多,他记住了楼层,却记错了楼。跑到了三楼,看到一堆大肚子的女人傻了眼。难道这京州的医院,是把妇产科和内科放在了一起?
他还是把每个房间都看了遍,结果,就看到了孙玉敏。她挺着大肚子,在病房里来回走着。
大波浪的头发,四肢依旧纤细,脸都没有因为怀孕变胖,她与从前唯一的区别就是肚子大了。
他正在震惊中,孙玉敏就先打了招呼,说孙宏云?你怎么在这啊。
他说,我爸住院了,估计是胃癌,要开刀。你呢,怎么怀孕了?
他说完才发现这话狗屁不通,补救了句,好久不见,原来你在京州啊。
这时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来,孙玉敏对她吩咐了句,小静,你跟他走,看下病房在哪,然后去找院长,要动手术给他安排最好的医生。
她又转头对他说,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你去吧,你爸那等着你呢。
他当时确实是急,被她这么一安排,连感谢都来不及,就被带走了。
好几年不见,不知她在做什么,是何种身份,就有了如此人脉,甚至还配备了秘书,这个小静并不像是保姆。
理所当然地发号施令,在谈话间轻易地占据主动权,不动声色地帮他安排好了一切。孙宏云克制着好奇心,但又觉得不稀奇,她似乎天生就有这种能力。
帮他父亲从走廊病床换到了病房里,再请了主任来亲自动刀,手术顺利,病灶切除的很干净。
他妈让他买了水果,包了红包,一起去探望了快要临盆的孙玉敏,她当时收下了。
孙宏云带着父亲要离开医院的那天,从护士处得知她昨天晚上生下了孩子,是个男孩。他又包了个红包,病房里全是前来探望她的人,看上去都非富即贵,红包很厚不说,连果篮都那么精致。
他在外边等了好一会,人陆续走了后,他走了进去,第一次见到了她的丈夫,人很高,一副老板派头。
孙玉敏没有收他的红包,还把之前的红包退给了他,说我们之间不要来这些虚的。
他自然不肯,说什么都要给她。
她说,宏云,你以后是要走到高处的人。前期不能在金钱上犯错。你现在工作没几年,父亲又动了手术,留着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宏云不能再拒绝。
他走前看了旁边的婴儿,说真可爱,起名字了吗?
那时孙玉敏半躺在病床上,方才的寒暄已经让她有些累,唇色略发白,容貌依旧美丽,但眉眼间多了从不曾有过的温柔,看着孩子微笑着说,起了,叫林玮文。
孙宏云带着父亲回家后,收拾完物件,才想起衣服夹层中的红包。打开时呆住,孙玉敏给他塞了一笔钱。
后来没几年,他升得很快,也带着父母搬离了小坪村。没有将那笔钱还回去,留下这份情,今后还。
当年她说,你以后要走到高处。
宦海浮沉,权力之路漫漫兮,他自然算不上什么高官。但他农村出身,毫无任何背景,坐到这个位置,已算是高。
“算是,只不过这些年没了联系。”刚才在饭局上,他装作不认识她,现在看她更像是晚辈,“没想到这么巧。”
“是的,孙局,太巧了。”
“小夏,别这么生分,叫我孙叔就好。”
林夏挺惊讶,但没问什么,笑着说好,喊了声孙叔。
“多年前见她时,还是在京州。她最近还好吗?”
“她挺好的。最近身体不好,退出了公司的日常管理,去美国修养身体了。”
“公司?”孙宏云问了句,“什么公司?”
“建林集团。”看上去他对孙玉敏了解并不多,林夏回答,“她与我爸一同创立的建筑公司。”
听到公司名时,孙宏云心中了然,但这个地点与时间,他并不打算聊这件事,之后她肯定还会来找他。
“希望她下次回来时,我能去看看她。”
“好,若她回来,我一定告诉您。”
平日里孙宏云的话并不多,更不打探人隐私,但对孙玉敏,就算这么多年不见,他却破了例,忍不住多问两句。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孙玉敏时,在医院里的那个孩子,按照年纪推断,应该是小夏的哥哥,“你还有个哥哥吧,他出生时我还抱过他。”
林夏僵住,已经很久,不论是谁,都默契地对她哥哥闭口不谈,仿佛这个人从来没出现过。忽然来了个陌生人,还挺兴致勃勃地问旧友的家庭成员,让她无所适从。
“是的。”
正当她不知如何应对他接下来可能的提问时,程帆送走了宾客,又回了二楼。
“原来孙局你在这,刚刚还在下边找你呢。”
“刚刚跟小夏聊了下,才发现她是我旧友的女儿。程总,这可是你的错,你承认不?”
程帆不问具体情况,就笑着道了歉,“当然,这是我的错。今天太晚了,下次定要带夏夏来A市亲自拜访您。”
“好。”孙宏云点了头,“下次来我家吃饭。”
“您不嫌麻烦就行。”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你们还要赶回京州吗?”
“是的。”程帆跟着走出包厢的孙宏云一起下了楼,“两个小时就能到家。”
“这么晚了,你们俩路上小心点。”
“好的,下次见。”
看着孙宏云的车离开后,程帆没问身旁的林夏什么,先去前台把帐给结了。
老金来了拦着不让他付,“程哥,你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
“一码归一码,你要这样,我下次哪里敢来你这吃饭?”程帆付完钱,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后厨还有白芹吗?”
“有啊,估计不多了,怎么了?”
“装一捆,放我车里去。”
“好嘞,你等一会啊。我去找个冰袋隔着放,不然怕蔫了。你最好是明天就吃了,这个东西放久了不新鲜。”
“行。”
夜里风大了些,没那么热,程帆看她还站在门口,“散步吗?”
“好。”她刚吃了晚饭也不想立刻就坐上车。
沿着小区的外墙散着步,马路上路灯密集而明亮,照在里边的道路上,还能看到小区里外逸的月季,玫红的花瓣在昏黄路灯下显得更娇艳。
“孙宏云是你爸的朋友吗?”
“不是,是我妈妈的朋友。”被孙宏云的那个问题问得心中不舒服,林夏不想去想那件事,换了话题,故作轻松地跟她老公八卦了句,“他不会是我妈初恋吧。”
这都多少年没见了,只是见了她的女儿,就让改口喊了人。叫她小夏,喊他依旧程总,程帆回了句,“可能吧,男人都对初恋念念不忘吗?”
林夏想了想,她妈那么漂亮,孙宏云刚刚那样,怎么可能没有心动过,“是的,很有可能。”
他瞥了她一眼,“是吗?”
“这个问题问你自己啊,我又不是男人。”林夏很民主地补充了句,“你不用告诉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