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后不出所料的收到K女王的邮件询问项目为什么出了事。我们通了一个很长的电话,我把前前后后都汇报给了她。听完以后,她说:“你周二知道公司了解了这个情况,应该立刻通知我们的,虽然实际上于事无补,但这个项目上幸亏你碰上了T,如果是别人,说不定顺水推舟就把责任推给你了。”
我确实没想到这一层,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K女王叹了口气,又安慰我说:“其实这件事上你们都没责任。K7项目是先开始接触的。可惜高层贪心,又低估了亚洲企业互相之间的敌意,才造成今天的局面。”
我在家昏睡了一天半,直到周日快中午林染给我打电话,说她们已经在中环集合了,问我还去不去西贡,我才意识到时间的存在。好在我住得近,立刻起床囫囵吞枣的梳洗打扮出门,总算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出乎我意料的,除了林染伉俪,法兰克也在。
“你不是这周末回台湾吗?”我问他。
“今早回来的。”他回答。
今天的安排是先在西贡吃海鲜,然后爬麦理浩径的一段。海鲜很不错,但是爬山刚刚开始不到十分钟,林染接到电话说她的婚礼场地出了点问题,需要速去解决。
林染和Mike就这样走了,留下我和法兰克面面相觑。
“我们继续?”法兰克问我。
反正也路途遥远的赶来了,我也就从善如流。
“最近很忙?”法兰克边走边和我聊天。
“嗯。不过下周起如果不上新项目,应该会好一点。至少一周只用去一次北京了。”
“听起来好像不像你说的这么简单。”
也许我一直在等一个亲近的人这样问我,好找个借口宣泄心中的愤懑,于是我把K7项目的种种不爽和盘托出,说完果然觉得心里面的沉郁之气消解了不少,然而还是不甘心,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实在没想到那个看起来谦谦君子的CFO是这样的人,真可惜了那一双弹钢琴的手。”
法兰克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小姐,好歹你也是HLS毕业律师出身的。一个人的人品如何和他的手长得怎样有逻辑上的联系吗?”
“所以我的LSAT只考了169嘛。”
这一路和法兰克聊天,不知不觉便走到山顶。因为交通不那么方便,我很少来新界,不过此时登高远眺远处的蓝天碧海,似乎渺无人烟,几乎要忘了自己是在人口密度在世界上名列前茅的香港。
“你想念纽约吗?”我不禁问法兰克。
“当然。”他立刻回答。
这是一个我意料之外的答案。我望着他:“但是还是觉得香港更好?”
“也不是没有遗憾。但是各方权衡之下,可以这么说吧。你现在也来了香港,你觉得呢?”
“工作上确实有很多机会,但也有各种和纽约相比更加光怪陆离的情况。也许因为来之前觉得这里是中国的地方,又读过那么多关于香港的小说,心理上难免有亲近感,然而真的来了,发现自己虽然在十几岁的时候听了许多粤语歌,但其实既不懂得说,听的水平也很有限,本地人对我们这些大陆人又多多少少有点戒备,有时反而觉得自己比在纽约的时候更像一个外乡人。中环一带倒是方便和纯西式的。然而在中环的写字楼里面走来走去,我常常觉得自己毫无存在感,也许其实只是个透明的人。”
法兰克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还是沉默了。
“不过其实我现在更加理解你的决定了。”我继续说下去。“现在的职业确实更适合你。在纽约的时候你做律师当然也是一等一的,可总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感觉。我想你现在终于跳出了外部因素给你做好的那个框架,开始做自己喜欢的事了。对于男人而言,在亚洲要找到事业和人格上的归属感恐怕确实比女人容易得多。”
说完,我拍拍他的背:“咱们下山吧。”
快到黄昏的时候,我们搭上了去油麻地的小巴。香港的小巴开起来确是不要命的架势。在狭窄的公路上,司机载着满满一车的人,一路把看起来随时可以散架的老爷车开到80英里每小时。应景的是,车里放着不知哪位女歌手的歌,我仔细一听,她分明在唱:“烈女不怕死……”
“一起吃晚饭?”法兰克问我。
我从善如流的跟他去油麻地吃了煲仔饭。坐在大排档一样的馆子里,法兰克驾轻就熟的点了煲仔饭和小菜。老板娘操着生硬的国语跟法兰克聊天,显然他是常客。
论环境,这和我们当年在纽约去的那些餐馆怕是云泥之别了。不过在纽约上城娇生惯养长大的法兰克在这充满烟火气的环境里居然也泰然自若,还挺享受的样子。反正也是应景,我忍不住给他讲了刚才车上听到的歌。
“还有这样的歌?后面的歌词讲什么?”他颇有兴致的问我。
“后面的歌词就没听懂了,粤语没有好到那个程度……”
我们一齐笑了。
那个晚上我回到公寓,听了一整晚的黄舒骏。从何德何能到雁渡寒潭再到恋爱症候群。从前我一直觉得恋爱症候群是一首非常闹腾的歌,整整7分多钟,几乎都是在插科打诨。但那个晚上,我终于听到4分半钟以后,黄舒骏收敛起之前的嬉笑怒骂,音乐缓慢下来,而他开腔慢慢地道出:
在我落寞的岁月里
你的温柔解脱我的孤寂
带给我深深的狂喜
如此颤动着我的心灵
就像多年以后在尘封的旧书里偶尔翻出一封从前恋人藏在里面而自己从未发现的信,我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这一年一直到年底,好歹是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两个财富项目都顺利的赶在十二月初上了市。我在电视上看到陈正浩站在他老板的背后,微笑的注视着他老板敲响了当日的开市钟。从十多年前他离开北京的那一刻开始,也许心里影影绰绰期待的便是类似今日的一刻。华少没能留住他,我也没能留住他。然而他终于算是实现了当年的初衷吧。彼时我们不断的踌躇,沉吟,强求,以及在失去后觉得不可填补的怅惘,不过是因为把爱情看得太重要。也许陈正浩比我觉悟得早,一早便明白感情之于我们的生活,往往只能锦上添花,却难得雪中送炭。
Jane如约在圣诞节来了香港。她说法兰克的房子太小,男女混住不方便,因此偏要来挤我的斗室。她的行程很紧凑,香港玩两天,周末跟法兰克去台湾,回来再住两天然后返回纽约。这位大小姐在来之前很久便把香港攻略做足了,我请了两天假陪她玩,结果她倒像是东道主一样就着一本旅行指南带着我在西环,九龙一带走街串巷,把那些我从未注意过的小吃,犄角旮旯的小店,全都逛了个遍。还好周末法兰克带她去了台湾,我总算是喘了一口气。
从台湾回来的那个晚上,Jane窝在我的床上跟我说话。“你见过我哥的女朋友吗?”
“见过一面。”
“你觉得怎么样?”
“那次吃饭她没怎么说话,不过看上去是非常温柔婉顺的姑娘。”
Jane扭捏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我不喜欢她。”见我没有立刻接话,她继续说:“我总觉得她说话永远只说一半。看起来非常温柔,实则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虽然对方算是我的情敌,我还是决定做一回雷锋:“你们只相处了两天,也许她还没过生疏期呢。你未来是她的小姑,她跟你初次见面,在你面前自然要处处谨慎些,也许被你误解了。”
Jane摇摇头。“我觉得法兰克跟她在一起的模式也很奇怪。两个人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完全没有和你在一起时的那种生气。”
我叹了口气:“这可已经超过我这个前女友应该评论的范围了。”
于是我们没再说话,各自想了一回心事。
隔了一会儿我问Jane:“你呢?这大半年有没有走桃花运?”
Jane的脸上忽然出现一抹可疑的粉红,我猜大概便是了。“这是何方神圣啊?”
“我们所新来的一个律师。”
“你知道吗?”我正色道:“对你这种行为有一个现成的说法,叫‘老牛吃嫩草’。”
Jane把一个枕头扔在了我身上。“哪像你说的那样!他因为念法学院之前工作过几年,所以其实还比我大两岁。”
“甚好,甚好。”我笑着把枕头扔回去。“这会儿已经开始辩护了,看来你是认真的。”
Jane忽然落寞了下来。她抱着枕头,低着头说:“谁知道呢?约会的时候总是甜蜜的,未来还是暂时不想的好。
我在香港迎来了自己的三十岁。除了我妈之外,这一天第一个跟我说生日快乐的居然是陈正浩。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的事。仔细算一算,我们分分合合那么多次,真要算在一起的时候,我其实总共也就过过一个生日。那次一直到了晚上通电话的时候,我终于耐不住问他:“你怎么不祝我生日快乐呢?”他才在电话那头温柔的说:“生日快乐。”
然后我立刻就忘记白日间对他毫无表示的怨念了。
后来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从来不记得我的生日。他说他其实是记得的,但是不觉得有必要专门凑这个热闹,自己心里想想就好了。我想想,觉得也很有道理。那些年间他说什么我总是觉得有道理的。
然而今日陈正浩放下了他的架子主动示好,我却觉得有些不忍和悲凉。
从前有一个律所的前辈跟我说,女人一旦踏进三字头,立刻就会变得十分渴望做母亲。她说她从前对此毫无兴趣,到了三十岁的那一天,忽然就跟某个开关打开了一样,恨不得第二天就能有个孩子。这着实令我惴惴不安了一阵,于是在三十岁的这天早上我仔仔细细的检省自己,觉得自己并没有立刻上街抓个男人结婚生孩子的歹念,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这一天我尽量过得若无其事。一天都很安静。当我已经想好晚上继续加班并且叫一个翠华的便当以表示我对形式主义的蔑视的时候,林染打了个电话来,说晚上已经订好Sevva的蛋糕,就算我要加班,也得先出来吃饭再回去。
于是我毫无征兆的被这种女性之间的情谊感动得热泪盈眶。
很多人说盛名之下的Sevva菜色其实平平,但是那天晚上我觉得从来没吃过比Sevva更美味的蛋糕。我和林染,Mike,法兰克喝了很多很多香槟,吃掉了整整一公斤的蛋糕,以至于等我终于回到办公室再去加班的时候,组里的分析员小姑娘看着我酡红的两颊,非常关心的问我是不是发烧了应该早点回家休息。
春节我回了北京。每年到了春节,总能看到一干朋友在各种社交媒体上展示只属于土著们的北京:三环上空空荡荡的,平日总是堵得不可开交的长安街也很难见到车,让人觉得这时候不组织点群众文艺活动简直是可惜了的。这时候回家,会有奇妙的时空穿梭的感觉,好像跟平时那个我每周来开会的北京不是同一个城市一样。二环外的那些高楼大厦都还在,然而二环里仿佛时光倒流二十年,又变回了从前胡同矮楼里的北京。
这一年里我虽然每周总要来个一两回,倒也不经常回家。有一回代替一个同事开项目会,恰逢公司创始人在会上给大家发放他那以怪异民族风著称的太太最新出版的唱片,我便拿回家送给了我妈。我妈一边为我的生活中居然出现了和她每天看的央视节目嘉宾有实质关系的人物而感到受宠若惊,大约是觉得从此跟邻居大妈们又多了点谈资,一边又觉得我的生活有点过于匆忙而光怪陆离,要解决个人问题大约是难上加难了。其实这得怪这个创始人偏偏找了个风格怪异的歌手做太太,如果他发放的是宋祖英的唱片,我想我妈一定觉得我所在的圈子良人甚多,必然有很多机会。不过她现在也不怎么多问我这方面的事,估计是怕逼急了,我真的在挑选伴侣的这件事情上不论男女起来吧。
上次见到华少时他还说春节也许会再回来一趟,摩拳擦掌的要重操旧业组织同学聚会。真的到了春节,他通知我和陈正浩他老婆又怀孕了,须得留在多伦多养胎,就此撂了担子。
于是陈正浩肩负起了组织聚会的任务。席间有人说陈正浩刚刚混到了公司上市,必然大赚了一笔,聚会应该由他买单。他谦虚了两句,居然也爽快的答应了。
好几年没见,班上很多同学都已经结了婚,有几个已经有了孩子。席间大家谈话的内容无外乎买房炒股带孩子,我发现自己一句话也搭不上,只能埋头吃菜。宴席过半,某男生忽然发现了我的存在:“王微,听说你现在也是女强人了,事业上牛了也要抓紧个人问题啊。眼看咱同学一个个的都成家立业了,回头你熬成了剩女,想内部解决都没那么容易呢。”
另一个人说:“人家王微眼界高,你丫就别惦记了。人回头直接嫁个外国人。”
大家哄堂大笑。坐在我旁边的陈正浩在桌子底下握住我的手,被我不着痕迹的脱开了。
初一至初五一晃而过,回家过年的人慢慢回城,北京又不再是专属于土著的那个北京了。回香港的前一天,天气特别好,白日间阳光灿烂,晚上月朗星稀。吃过晚饭,我忽然很想去护城河边散散步。
二月的北京,室外还很冷,一边走着一边可以看到自己呵出的白气。护城河边的月亮果然像我想得那样大而白,明晃晃地悬在角楼的飞檐上。我从西边走过来,沿着景山前街慢慢往东角楼的方向走。这冬夜里,游人早就散了,护城河水平静无波,紫禁城静默不语,任由我就着这风景,端详着月亮。
它们会不会还记得许多年前我和华少以及陈正浩在这里说过的话呢?我在心里默默的想。
虽然觉得很冷,我沿着紫禁城的北缘走了一个来回,还是不舍得离去,索性在护城河边花坛的边缘坐了下来。无论北京怎样修出了六环七环来,环中心的这一点点皇城根子好歹还是没有什么变化,总算是给人留了个念想。我回想着当年陈正浩决定去上海的时候,华少是怎样的气急败坏,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正想着,远远的从南池子大街走过来一个穿着大衣的人,他手上大约是拿着一根烟,偶尔他抬起手来吸一口,隔着老远能看到那红色的火星一闪而过。
他走到近前,我才发现,那是陈正浩。
然而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他也已经看到了我。陈正浩快步走过来,一如当天在印刷行重逢时他欣喜而轻快的语气:“你怎么在这里?”
而我不知该作何回应。“你家不是住在北池子吗?怎么从南池子这边来?”半天,我憋出了这么一句。
“我家早就搬家了。”
“啊。”我应了一声。在我不知道的那些时光里,陈正浩的生活显然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陈正浩是天蝎座。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是我这个急性子忍不住剖白了半天,却打不出他一句话来。
现在我学会了享受这种沉默。它对我是很好的保护。
先开口的是陈正浩:“王微,你一定要回美国吗?”
这是什么情况?我迷惑的抬头望着他。
“王微,我们结婚吧。只要你不用回美国,北京上海或是香港我都可以。”
结婚?我在心里消化了一下他刚说的话。难道是那天的同学聚会给了他灵感?
“为什么?”
陈正浩伸出一只手来温柔的抚摸我的头顶,我闻到他手指上淡淡的烟味。从前我吸过的第一支烟,还是陈正浩给我的。后来去了美国,大环境变了,周围对吸烟的态度和国内相比也不宽容许多,慢慢的就再也没有兴趣了。来香港这一年做项目当中倒是常常碰见吞云吐雾的场合,尤其是国企项目。我一直觉得很反感。然而人的嗅觉大约多多少少也会受到记忆和情绪的影响,我发现时至今日我仍然一点也不讨厌陈正浩的烟味,它就像一场饱含乡愁的旧梦,把时间凝结在此。
而陈正浩在这旧梦里喃喃地说:“微微,你不觉得吗?这么多年下来,其实我们最合适。无论你做什么工作,其实也都还是原来的那个你。”
我在心里慢慢的叹气。“陈正浩,你爱我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斩钉截铁的说我爱你,但我知道,在我遇见过的所有女人中,我最爱你。”
很久很久以前我便觉得陈正浩的迷人之处在于他从不屑于说谎。彼时我执着地相信这是一种天真的赤子之心,而我只是爱上了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而已。现在我明白了,不说谎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就像我们在招股书里写明各种风险因素一样,一旦你接受了这不太完美的事实,便没有理由去追究写书人的责任。
我缓缓的开口:“有一阵子,我曾经反反复复的听《漂洋过海来看你》。每次听完,我总是难以压抑心里的怨气——我在美国度过的那些觉得寂寞的时候,觉得生活艰难的时候,甚至只是在超市不小心买了太多东西发现自己无法拿回家的时候——这些我都能自己应付,也都自己应付过来了。可是我还是会想,在我软弱的这些时候,你在哪里呢?那时候有人送了我一本叫《冷静与热情之间》的小说,讲男女主角在学校里相遇,后来分开了,很多年后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和爱人,但是都还记得彼此约定30岁的时候要在佛罗伦萨教堂的顶上见面。我初初读到那本书的时候,很想寄一本给你。我想也许我们各自兜兜转转许多年,还是会有机会在某个地方重遇,然后发现无论时光怎样改变了你我,我还是能像那个女主人公一样,在小说的开篇就写下——陈正浩是我的一切。”
陈正浩急切地说:“我们现在不是在这里又遇见了吗?如果你没有怀念我们的过去,你也不会来这里。微微,别怪我当初没有跟你去美国。我已经说了,现在如果你愿意留在亚洲,我可以去你想去的城市,我会在你身边的。”
我摇摇头:“后来其实我想通了,我没什么可怨你的。最初也并没有人逼着我去美国。说到底,是我们自己选了一条让我们渐行渐远的路。后来我有过一个跟别人回亚洲的机会,但我没有回来。现在我想,无论我当时找了什么样的理由,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我没有为你回了亚洲,自然也不能为别人这样。但是现在我后悔了。陈正浩,你说的不错,我确实还会怀念过去,可是我已经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