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 正文 第二十章 上坡路和下坡路是同一条路
萧世伯说过，人和人的差别比人和动物还要大。这是真的。这一年新入学的LLM里有一个林染的大学师妹，叫Amy。Amy和林染系出同门，又在同一家律所工作过，所以关系相当好–至少从林染的角度来看是这样的。Amy还没来美国的时候林染已经去纽约报到了，所以林染把Amy介绍给我认识，托我顺带照顾一下，帮助她适应HLS的学习生活。
初见Amy，我就觉得，林染真是想多了。对有一些人来说，他上过的某所学校或者做过的第一份工作，哪怕走到人生尽头回望，那仍旧是他人生的最高峰。Amy毕生的成就就是考进了哈佛。她觉得，只要顺利拿到了毕业证书，戴上了这金字招牌，谁管她在学校里究竟读了哪些书，内心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所以她准备好好在这一年里享受人生，顺便在周围的适龄钻石王老五最多的时候准确的找到一个条件符合要求的把自己嫁掉，从此便可顶着高知的帽子安心做太太，既不必再在律所里做牛做马，也不必担心有人会嘲笑她是胸无大志的家庭妇女–任何念过哈佛的女人选择在家相夫教子，当然必定是因为她为了家庭而甘心做出牺牲，放弃自己的远大前途。Amy不认为自己会有任何远大的前途，所以放弃了是毫不可惜的，在这一点上，我倒是衷心赞同她的眼光。
为了实现她的人生计划，Amy参加了今年要来哈佛和MIT的各界学生联谊，哈佛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下载好了今年MIT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的活动日历，并预先在美国相亲网站Match.com上注册了一个帐号。Amy毫不吝啬的给我也传授了经验：Match.com乃是收费服务，但是第一个月是可以免费试用的，所以只要一个月到期重新注册一个新帐号，就可以循环往复的免费使用下去了。
“我听说林染找了一个ABC念JD的学生做男朋友？看不出来她还真挺有两下子的嘛。要是能结婚，立马收入和绿卡都不成问题了。”Amy充满向往的说。
“林染跟人家认识的时候，大概没想着收入和绿卡的事儿。”我努力忍住不适，干巴巴的说。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Amy毫不掩饰她觉得我很幼稚。“对了，你也是JD，周围的朋友肯定很多是JD吧，碰到条件合适的介绍给我吧？我也会让林染请她男朋友帮我留意他身边的合适人选的。”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法兰克和Amy站在一起的画面。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画面令我很不爽。“再说吧。”我敷衍了事的说。
从2L回头看，1L学的内容简直像故事会，那些杀人放火，遗产继承，你家的树砸了我家的牛之类的案件，充满了生活里柴米油盐的戏剧性。假使有个外星人来到地球，结果降落在了一个法学院，又被关在了图书馆里每天只能看案例，他一定觉得地球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地方，因为案例书里面真正是什么故事都有。然而一年级课程案例那都是来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跟二年级的课相比，已经十分之接地气。我在财产法的课上第一次读到英国法律中的FeeTail概念，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傲慢与偏见》里八杆子打不着的Mr.Collins可以只等Mr.Bennet一死，就把他的孤儿寡母们全都赶出家门去。
为了让找工作时候拿给雇主看的成绩单好看，我这学期听了高田的建议，选修了公司法和证券法。说实在的，跟这两门课相比，我觉得连财产法里我觉得最无聊的ruleagainstperpetuity都显得很好玩。第一节课伊始，公司法的教授对整个班说：”你们每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以后会离婚的。”大家先哗然了一下，他接着说：“不过其实这只是美国平均的统计数据。在律师这一行里，离婚率是80%。除了大家耳熟能详的工作压力和过量饮酒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律师们被系统的训练成了悲观主义者。法学院教育的重要一个部分，就是让你在听到一件事情的时候，会立刻考虑到它最坏的后果，并且坚定不移的相信最坏的情况一定会发生。”
这就给我的2L生活定下了基调。
周末林染回来省亲。一切都还是原来的Routine，只是林染名正言顺的住在Mike那里，跟我一路从深秋的OxfordStreet走去法兰克和Mike公寓的变成了Amy和她老乡，今年来物理系念PhD的一个姓李的男生。Amy是林染请的，李博士是Amy请的。Amy和这位李博士本不认识，乃是暑假的聚会中碰到。这位李博士据说物理水平深不可测，可惜英文水平就差点，刚来波士顿就闹出过因为图便宜又看不懂商标，在超市里买了一瓶漂白水做洗衣液，结果洗坏了一桶衣服的悲剧事件。由于是第一次去别人家做客，Amy和李博士都带了礼物，Amy提着一瓶葡萄酒，李博士拎着一个高压锅，没有包装，就是一只锅。
“你要把这个锅送给他们吗？”我忍不住问李博士。
“不是不是。”李博士有点腼腆的说：“我用从国内背来的新米压了一锅粥，没有饭盒可以装，我就直接把锅给提来了。”
李博士真是个实诚的同学啊，我在心里这样给他下了结论。
事实证明，李博士高压锅煲的新米粥当晚非常受欢迎。Mike连吃了三碗，拍着肚皮说以后只要李博士拎着他的高压锅来，他们的公寓随时为他敞开。可怜的林染当日非常贤惠的用一下午时间做了一只上海名菜八宝鸭子，结果输给了李博士的一锅白米粥。
饭后法兰克照常给我们做他的独家咖啡，我和林染Mike照常在客厅里面摸着肚皮等咖啡喝，就像一群废人一样。李博士还是有点局促，不过在他的白米粥大获好评之后，偶尔也会努力插两句话。Amy见法兰克在厨房忙碌，说：“我来帮忙吧，顺便也学习下如何做法压。”便起身也去了厨房。林染剜了我一眼，那意思是要不要收复失地还是自暴自弃自己看着办。要说我心里一点没别扭，那只能是在撒谎，但这无论如何不是我去占场子的时候，于是我没话找话的和李博士聊天，了解他们研究生院的情况。
李博士的研究方向是实验物理。确切的说，是和化学有关的物理。从前学力学的华少跟我说，在理科学生中，总是学数学的看不起学物理的，学物理的看不起学化学的，学化学的和学生物的互相看不起，而他们这种既需要念A类数学又需要念A类物理的苦孩子，最喜欢隔岸观火，看他们互相倾轧。按李博士的说法，学物理的内部还有很多金枝欲孽——学理论物理的看不起学实验物理的，学实验物理的又看不起学化学的。李博士因为做的是和化学有关的物理，所以不幸中枪。当时我们都觉得李博士是因为自己的研究方向而稍有被迫害幻想，后来《生活大爆炸》出炉，我们才后知后觉的意识过来原来李博士那天真没骗我们。
这天打牌Amy忙着和法兰克说话，法兰克忙着应付，我有点心不在焉，林染在看好戏，Mike本来水平就差，所以李博士势如破竹的大获全胜。当然，身为一个物理PhD的李博士和五个文科生打牌，想要不赢大概也很难。后半场李博士大概因为今晚太春风得意，开始敞开话匣子，问起我各种问题来，哪里人啊，本科念什么的，法学院习不习惯等等。饶是如此三心二意，人家仍然水平甩开我们一大截，只是我遭此负累导致本晚垫底而已。
打完牌已经12点了，李博士负责送我和Amy回法学院宿舍。刚下楼，Amy就问我：“法兰克有女朋友吗？”
我回答说没有。
“这种条件竟然没有女朋友？！”Amy夸张的说：“他不会是gay吧？”
我第一次觉得其实如果法兰克是gay就好了。可惜事不如人意，我还是得如实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漫长的晚上显然还没有做好要结束的准备，Amy果然接着问我为什么放着这么个钻石王老五在身边不动心。
“我有男朋友了。”我这样回答Amy。虽然这个答案不能算说了百分百实话，但显然，这是Amy想听到的答案。她表达了可惜之情，却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忘了在哪里看到过，人总是有犯贱的本性。女人在商店里看衣服，本来觉得不怎么样的裙子，一旦旁边有人看上了，自己便也觉得它美貌起来。从前我对此嗤之以鼻，现在发现其实自己也未能免俗。这个晚上，我躺在床上想我没有选法兰克到底可不可惜，良久，结论是我的选择没有错，而我现在的不爽，只是从朋友的角度觉得Amy配不上法兰克而已，在得出这个让我觉得自己有情有义的结论后，我带着充实的自我满足感睡了。
我和林染约好周日乘同一辆火车去纽约。她回去上班，我去参加律所的on-site面试。听说纽约和波士顿之间的火车比大巴舒适得多，当然，也贵得多。我能乘火车是因为有律所付钱，而林染现在做了纽约大所的律师，收入不比以往，自然也有鸟枪换炮的资本。
出门之前我去图书馆还几本书，防止一周后回来需要交过期罚金。刚下楼，我发现李博士在Ames门口颇为焦虑的走来走去，好像在等人。看见我，他眼睛一亮迎了上来。
“找我有什么事吗？”我问李博士。
“王微，”李博士上来拉住了我的手，而我受到的惊吓太大，居然忘了甩开。“我想了一晚上，觉得我们俩很合适！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这情形太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如果我的脸上有眼镜，当时一定已经掉了下来。我赶紧甩手：“你在开玩笑吧？”
“我是认真的。”李博士一脸恳切的望着我。“昨晚我觉得我对你一见如故。和我相处看看吧？”
总的来说，我不算是相信一见钟情的人，就算是有这种事情存在，我也不能相信是像这样展开的。“李博士，我有男朋友的。”
“你男朋友在美国吗？”李博士问。
“这和你什么相干？”我有点恼了，说话也渐渐不客气起来。
“你看，我猜不是吧。昨晚我就看出来了。我跟你说，你这种情况长不了的。我大学同学毕业后立刻出国的那批，除了F2把老婆带出去的，很快都分了。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我，我们背景相似，以后感情一定很稳定。你要没在哈佛毕业前在同学里找到合适的，毕业以后会很难找对象的…”
李博士还想继续对我循循善诱，我直接打断了他：“李博士，你的好意我领了，就算我和男朋友分手了，也不会做你女朋友的。”
撂下这句话，我把李博士撇下，径直走了。从前我一直觉得我这个人无法拒绝别人，并且为此颇为苦恼，现在看来，在关键时刻我还是可以的。
题图：熬夜的过程，来自PhDComics，建议放大看，蛮好玩的。
作者有话说：“身为一个物理PhD家属，丑化物理博士难免像抹黑自己一样，我觉得是可以信手拈来的。所有真的姓李的物理博士读者们，马曳在这里给你们道歉，文中的李博士当然不是你，你的父亲，你的兄弟，或者你的儿子，如果你还会让他继续念物理PhD的话…
周五晚上我正在做一个Closing。交稿的这一刻，看起来这一夜还远远没到要结束的时候。所以我想到了从前看过的这幅PhDComics的漫画。你看，其实我们大家的生活也都差不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