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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 正文 第十八章 八月萑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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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林染坐了周日晚上的夜车回波士顿,大巴沿着95号公路往北开,路灯照在林染的脸上,忽明忽暗。

    “你真的想好了?”林染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嗯。算是吧。”我虽然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路是比另一些路平坦得多,一路和风煦日,满眼风景的,但是不能知道我和陈正浩的结局会是怎样,我就是不能甘心。越多人跟我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越是不甘心。我知道林染有99条我应该和法兰克在一起的原因,每一条都在情在理,只是林染不知道,这些原因越多,我就越不想选法兰克。

    “王微,我好歹工作过两年,比你看问题现实点。如果陈正浩不来美国,你在法学院的这几年你们很难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等你毕业了,就算你不在乎你的职业前途直接回了国去找他,那时候你是个年薪过百万人民币的哈佛毕业生,他能摆得平心态和你在一起吗?”

    这句话准确的击中了我的痛处,我冷笑了一声:“是啊,现在你找着了Mike,确实没有类似的后顾之忧了。我可真不明白,我们的教育在女孩子小的时候拼命给我们讲花木兰的故事,一旦成了人,又语重心长的劝我们不要一留神就三高,万一真的三高了,可得赶紧给自己找个门当户对的嫁掉。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以前我读的四十年代小说里说,一个女人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现在半个多世纪过去,女人都可以公然穿着桃红色丝袜上街了,我看这些观念还跟四十年代的一模一样。”

    林染吃惊的看着我,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变成了一只刺猬。我也明白刚才的话是说过了,可是我不想收回。末了,林染叹了一口气,不再试图和我理论。大巴开过95号,84号和92号公路,我们一路沉默着回了波士顿。

    工作还是照常继续。这一周S法官的重要安排是面试申请做他法官助理的二年级学生。前几周三位现任法官助理们已经帮忙梳理过一轮材料,刷掉不少不合条件的申请人。S法官又亲自看了一遍简历,随后选了八位候选人,要从中选出三位明年秋天来报到的法官助理。我以为S法官会非YLS三校的学生不看,事实证明并非如此,最后来面试的八个人中,五个来自这三所学校,一个来自哥伦比亚,一个来自乔治城,还有一个来自十四名开外的明尼苏达大学。于是这一周大家除了本来各自份内的工作以外,我要负责接待所有来面试的人,去楼下安检领人,面试完了再把他们顺利送出大楼。所有的法官助理和实习生都要出席所有的面试和面试后的内部讨论——当然,实习生只是旁听,没有说话的份。

    很快我便看出了规律。相对而言,S法官喜欢背景良好但不事张扬的人。好几个看起来志在必得的,S法官的态度都不置可否,有时还会故意问两个刁难别人的问题。八个人面试完毕,S法官召集所有人开会讨论最后的结果。甫一坐下,S法官便说他已经想好了要招耶鲁的某人和哈佛的某人,剩下的一个席位,他在斯坦福某人和那个明尼苏达大学的候选人中摇摆不定,希望听听大家的意见。

    于是三位法官助理各自发表了对这两位候选人的意见。S法官默默听完,站起来说,我要回我的办公室叩问我的灵魂寻找答案,你们等我一下。说完,他转身回他的办公室,关上了大门。

    我们剩下的几个人于是开始聊天。Michelle踱步到窗前,看罗根机场起降的飞机,感慨这一年的时间过得真快。Jose吹了声口哨说:“我敢打保票你男朋友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离开波士顿这个又冷又破的地方去纽约了。”Michelle嫣然,表示Jose这话显然代表的是他自己的心声,但是鉴于他刚在纽黑文呆了三年,波士顿想必已经无限接近天堂。以三对一,我们开始对耶鲁进行各种攻击,而Jose只能虚弱的宣称我们都是当年没考上耶鲁法学院所以吃不着葡萄偏说葡萄酸。

    正闹得开心,啪嗒一声门响,S法官出来了。所有人赶紧正色坐回自己的座位。S法官在会议桌前坐下,清清嗓子说:“我决定录取那个明尼苏达大学的学生。虽然他的学校背景很一般,但作为一个人,heisquitetogether.”我们各自咀嚼这个“heisquitetogether”是什么意思,Jose问:“您是怎样叩问灵魂得到这个结果的呢?”

    S法官粲然一笑,从他厚厚的酒瓶底眼镜上面看着我们,一边起身一边说:“我给我老婆打了一个电话。”

    周末,Mike又从纽约来看林染。自从成为了美国人意义上真正的男女朋友,这两个人就粘得令人发指。奇怪的是,法兰克也跟来了。虽然不明白法兰克为什么要跟来做这个电灯泡,不过,人家表现得如此大度,好像前几周的不愉快都没有发生过,我决定我也不能显得太小家子气。于是我们还像春季学期一样打牌吃饭,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七月很快过去。月底,留校准备律考的3L和LLM们纷纷去纽约州各考点参加律师职业资格考试,整个Ames只剩下我一个人。林染被分配去Albany考试,因此提前好几天她就去熟悉环境了。周五晚上我跑完步回来,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来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是波士顿的区号。打过去,对方接了起来:“Hello.”

    我觉得这声音挺熟悉,又说不好到底是谁,于是我用英文问:“刚刚有人从这个号码给我打了电话,请问是谁?”

    然后我听到萧世伯那亘古不变的带点戏谑的声音:“王微同学,这么快就听不出我的声音啦?”

    “萧世伯!”我惊喜的喊了出来:“莫非你在波士顿?”

    “是啊。”我能感觉萧世伯在电话那头笑眯眯的在说话。“我现在在BostonCollege。你看,虽然我一把年纪,到底还是来了新英格兰了嘛。”

    “是是,你是彼得潘,你永远年轻!”我一边和萧世伯斗嘴,一边还是掩饰不住故人到来的喜悦。萧世伯给了我他现在的电话号码和邮箱,我们约好明天下午见面。我又叮嘱他如果有什么事情随时打电话问我,他说他没什么需要的,我简直把他当十五岁第一次离开家的小孩,比他们学校国际学生处的老太太们还要烦,然后我笑眯眯的挂了电话。

    还没有两分钟,电话又响了起来。我兴冲冲的接起来:“想起什么问题了,萧世伯?”

    对方顿了一下,然后我听到陈正浩的声音说:“王微,是我。”

    我立刻拿开电话看了一眼来电号码,212开头。“你在纽约?”

    “嗯。我跟老板来开会,本来明早就要走的,就没有告诉你。刚才老板通知说推迟一天回国,所以我打个电话给你,看看有没有可能见一面。”

    “你住哪?”我听见自己故作镇定的声音问。

    “纽约吗?”陈正浩给了我一个中城酒店的地址。

    “那你在那里等我,我现在去搭最近一班的大巴来找你。”

    凌晨五点半,大巴开进了曼哈顿唐人街。一个月之内第二次来纽约,虽然我知道自己有一天必将在这里工作和生活,现在还是觉得怪怪的。我忽然想起,今天我和萧世伯本来约了碰面,赶紧发短信告诉他我周末临时需要到纽约见国内来的朋友,回去再和他联系。萧世伯果然是老人家,这个点他居然已经起床了,半分钟之内,我的手机嘀了一声,有一条来自他的信息:“漂洋过海来看你?”

    虽然和事实并不相符,我还是觉得挺甜蜜,虚荣心获得了极大地满足。我在去中城的地铁上把这条信息看了若干遍,自己眯眯笑了一回,给他回了一个:“嗯,算是吧。”

    萧世伯的回复非常文艺且不知所云:“年轻人的爱情果然充满了英雄主义。”

    陈正浩来给我开门的时候还睡眼惺忪。看见我坐了一夜大巴毫无形象的样子,他开怀的笑了,一把抱住了我。按照一般故事的情节,这时也许应该两人立刻干柴烈火,可惜我这人有个毛病,久别重逢以后,哪怕是再亲的人,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因此总是在最初见面的时候感到拘束,对任何亲密的肢体动作和语言都觉得别扭。总要相处一段时间以后,我才能慢慢回温,不再做出奇怪的反应,所以我小时候每次我妈出差,回来都会患得患失的觉得我不要妈妈了,总得要过上半天,我才能变回原来的我,重新像牛皮糖一样拧到她身上去。

    好在我和陈正浩大学时就打下了长距离恋爱的基础,每次见面都得重复相同的过程,他对此总算是见怪不怪。见我精神亢奋而身体疲惫的样子,陈正浩用房间里简陋的咖啡壶给我烧了一杯充满咖啡味的热水,安排我先睡一会儿。

    我觉得自己睡了很久,甚至做了一个关于华少的梦,醒来时房间里光线昏暗,陈正浩半靠着床头,坐着睡着了。我借着不足的光线端详他的脸——工作了一年的陈正浩看起来眉眼间成熟了点,脸型更加轮廓分明,下眼角开始有细细的纹路,大约是加了很多班的缘故吧。几周前我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发现笑起来的时候我的眼角可以看到两条细纹,我大吃一惊,正色仔细看,那纹路不见了,仿佛我只是自己在吓唬自己。再笑,它们又姗姗而至。原来我们各自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都默默的在变化。这个发现,让我觉得有点伤感。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虽然是在纽约这个高楼的丛林里,七月最后一天的强烈光线还是从对面玻璃立面大厦的墙面上反射过来。屋里变得大亮。我推推陈正浩,他醒了,好像被光线刺到了眼睛,他浮现出一个迷茫的表情,随即像一只大熊一样,把我牢牢压住,不能动弹。

    我听到酒店床头的闹钟嘀嗒,嘀嗒的走动,陈正浩像是睡着了,既不动,也不说话。良久,他翻身下去,用手支着头盯着我看:“微微,我觉得你来美国一年,好像胖了点。”

    我不假思索的抄起一只枕头打过去,陈正浩笑着起身躲避。我不依不饶的追着他打,他笑着求饶。在他狭小而简陋的中城酒店房间里,枕头不断拍打出的灰尘在阳光里翩翩起舞。时光默默倒流,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彼此心里毫无芥蒂的年代。

    闹够了,我们出门去吃早午饭。看自由女神像,爬上帝国大厦的屋顶,做各种游客做的事。中央公园门口驾马车的车夫问我们是不是来度蜜月的,于是陈正浩坚持花了在我看来贵得丧心病狂的价钱坐了一圈马车,说是蜜月必备。我很想问他这一年工作情况如何,这次是为什么来美国出差,以后还会不会有类似的机会,但到底什么也没问出口。我们俩从前浪费了那么多本来可以耳鬓厮磨的时间去讨论未来的事,早知如此,还不如趁还在一起的时候享受现下的时光。

    我跟陈正浩说我要吃冰激凌,他顺从的在路边的流动车里给我买了一个香草味的甜筒,自己买了一个巧克力的。说实在的,甜筒的味道不如麦当劳,不过在这夏日懒洋洋的下午,坐在中央公园的绿荫下吃着甜筒看世界从自己面前走过,那甜筒是什么味道究竟是次要的。

    “微微,我们去登记结婚吧?”

    “啊?”我还举着甜筒,不可置信的看着陈正浩。

    “你带了护照没?我听说在美国不需要户口身份的,只要去市政厅就可以登记结婚了,我们现在去吧?”陈正浩像个小孩一样的央求我。

    答案是,我带了护照,而且愿意冒这个险。但谁也没结过婚,纽约到底是怎样结婚的我也不知道。不过古人说得好,有困难找Google。下午四点,我们飞奔到最近的惠特妮博物馆,找了一一台公共电脑查找相关信息。令人失望的是,纽约州结婚需要分两步走,两步之间至少要相隔24小时,也就是说,哪怕我和陈正浩今天过了第一关,等我们真的能结婚的时候,他已经在回上海的飞机上了。

    我和陈正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良久,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拍拍陈正浩的肩:“行了,看来今天不是结婚的黄道吉日。咱们也疯够了,晚上你想去哪吃饭?”

    陈正浩还不依不饶的看着我:“王微,我刚刚不是在开玩笑。”

    我忽然觉得很累。我们能愉快的装作蜜月中的情侣,在一时冲动之下去看纽约州的结婚要求,不过是因为我们各自心知肚明,这一天的相处不过是从现实里偷出来的一天而已。我们不必在乎从前困扰我们的所有事,因为反正这一天很快会过去。当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我要回波士顿去念书写案例,陈正浩要跟他的老板回上海,谁也没有第二种选择。

    于是我摇摇头:“陈正浩,别傻了。”

    像是如梦初醒,陈正浩脸上露出一抹悲伤的颜色。认识他这么久,这大概是我见过他最伤心的表情。

    为了让陈正浩开心点,我决定晚饭带他去吃唐人街的大旺。离开如梦似幻的帝国大厦和中央公园,回到充满市井气息的中国城,我们好像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大旺的烧鸭和排骨还是那么销魂,以至于从国内来的陈正浩同学都为此多吃了一碗粥。他告诉我这次是和老板来谈项目融资的。他毕业时加入的那家初创公司在国内拉投资并不顺利,但最近有一家在美国的投资机构表达了一些兴趣,所以他和老板是专门飞来介绍这个项目的。

    陈正浩给我讲他在这家公司的点点滴滴。我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是结婚多年的夫妻,一边吃着晚饭一边交流白天公司里的情况。末了,陈正浩抓住我的手对我说:“微微,这一趟来美国虽然时间很短,但我觉得我也不是不能在美国生活。回去我会开始考GMAT,等公司稍微上了一点轨道以后我就申请来美国念商学院。”

    正值饭点,大旺里人山人海。跑堂的伙计端着各种肠粉烧腊像走钢丝一样从拥挤的桌子间穿过。隔壁桌的伙计大声向前台传报他们点的菜。但我毫不介意,如果我们现在在第五街Tiffany的大堂里,陈正浩也说不出比这更能取悦我心的话。于是我紧紧握住陈正浩的手,郑重点了点头。

    吃完晚饭,我和陈正浩打算去布鲁克林桥逛一逛,然后他回酒店,我再搭夜班大巴回波士顿。刚走到Mott街的街角,迎面走来一群人,差点和我们兜头撞上。我正要说excuseme,已经听到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说:“王微?!”

    是林染。当然,还有Mike,法兰克,陈硕,和另外两个我不认识的人。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于是我给陈正浩介绍了我认识的这四位,Mike主动介绍说另外两位是他的朋友。陈正浩一一点头。末了,我介绍说:“这是陈正浩。”

    Mike的脸色立刻变了。法兰克面子上看不出什么,但显然也没想到数周之前我喝醉了絮叨了一整晚的人物现在就站在眼前。林染的眼神像能从我身上剜下一块肉去,我也就势盯回去:你也没告诉我你要来纽约,还会在此时出现在唐人街啊!

    我们四个人在忙碌的用眼风厮杀中,那边不明就里的陈硕开口了:“这么巧!我们几个正说去唐人街的KTV唱歌,王微你和你朋友要不要一起来?”

    还没等我开口拒绝,陈正浩说:“好啊!我也很想认识王微在美国的朋友呢。”

    这下大势已去,我们只好跟着一起去Mike他们订好的KTV。这简直是我有生之年唱过的最辛苦的一场KTV,法兰克全程一言未发,林染一直在生我的气,Mike为了救场,豁出他的破锣嗓子唱了一首又一首,狠狠祸害了一把我们的耳朵,我唱歌也不是,不唱歌也不是,倒是陈正浩很快和陈硕混熟了,算起来,总算有人享受了这一晚的时光。

    因为这一意外插曲,陈正浩在大巴站跟我告别的时候,我还有点不自在。然而既然已经作出了选择,某些尴尬和伤害总是不可避免的吧。临别前,我像小狗一样拉着陈正浩的手恋恋不舍,而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让我等他再来。

    这个夏天真是让人筋疲力尽,我在回程大巴上睡着之前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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