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陈正浩的时间,到这一天为止,是七年零两个月。华少认识陈正浩,比我早十二年。按照华少的说法,他和陈正浩在穿开裆裤的年纪还算是在一条起跑线上,但是眼睁睁就看着陈正浩出落成了一只衣冠禽兽,而自己变成了一个猥琐男青年。其实华少并不猥琐,在我心目中,他既有伍佰一样的外表,又像陈升一样文艺且爱贫,取两者之精华,所以一向人畜无害,花见花开。
我们上的那所高中算是北京市最有名的几所中学之一,高中生源一半是本校初中部的学生,还有一半是像我这样中考考进去的。我念的初中比较烂,虽然考进了好高中,我妈还是很担心我会跟不上,所以初中毕业的暑假里坚持让我先上学校组织的预习班。上课第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在走廊上发呆,听到有人一边故意踩着沉重而有节奏的脚步上楼,一边大声唱:“钟声当当响,乌鸦嘎嘎叫!”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华少和陈正浩。
华少和陈正浩是我们高中的传奇。这不单是因为他们从开裆裤时期就开始萌芽,又经历过小学初中高中一路同班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浇灌的友情,还在于那些传说中的关于他们家庭的故事。据说华少的奶奶是解放前真正接受过高级教育的淑女,有同学打电话到他家找他,他奶奶用英语接的电话,吓得这哥们儿直接给挂了。又据说,陈正浩的家,住在皇城根儿南池子的一座小院儿里。这后一条,是如假包换的谣言,因为有一次我想跟陈正浩搭话,又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就硬着头皮问他家是不是真的跟传说中一样住在南池子。问完这个问题我觉得自己在犯蠢,正想逃开的时候,陈正浩说:“不是。我家住在北池子。”
其实算起来,陈正浩和华少之间,我真的跟华少更熟一点。华少本来就是交际花一样的性格,再加上外表无害,因此在男生和女生当中都很受欢迎。而陈正浩是那种中学时跟哪个男生都玩得不错,但是在女生面前就浑身散发生人勿近信号的小型冰山。总之据我不完全统计,在高中的时候,我和陈正浩说过的话,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高中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华少和陈正浩会保持一辈子同穿一条裤子的架势。没想到高中毕业华少和我留在了北京,陈正浩填了上海的大学去了南方。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华少整个像一个失恋了的少年。他别扭着不肯单独见陈正浩,但是又不忍放弃大家各奔东西前的最后一个夏天,于是华少憋着劲儿每天组织不同的活动和饭局,也就那五六个人,今儿去北海划船,明儿去香山爬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幸作为仅有的女生跻身被邀请的行列,也许我看着像是能愿意顶着三十八度的大太阳爬个山的女汉子?我们都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可是他和陈正浩不把话拿到桌面上来说,我们谁也不敢先提起这话题,大家只好化悲愤为力量,白天狠狠玩过,晚上大吃一顿。
终于到了八月末,陈正浩快走了。我猜我得感谢华少,如果不是他,我跟陈正浩的交情大概就到那段南池子北池子的对话为止了。经过暑假,华少跟陈正浩的官司不知情况如何,我倒是跟陈正浩成了真正的朋友。他临去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去簋街吃饭,谁都知道这是一场将散的宴席,然而华少还是自顾自犯贫,说着天南海北跟我们八杆子打不着的事,陈正浩一幅安坐钓鱼台的样子,好像明天仍然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们不过是放完了暑假再回学校去念高四而已。
这一顿饭吃得我满心疲惫,然而终归是不能说一句本姑娘不陪你们玩了就撂担子走人。终于吃完结帐,陈正浩说他喝得有点高,想走一走。大家各怀心事,从东二环走到长安街,从长安街走到王府井,从王府井走到美术馆,再从美术馆走到神武门,还是没有人有想回家的意思。我们索性在护城河边坐下,对着故宫的角楼发呆。那一天有大而明黄的月亮,像珍宝馆里偷出来的铜盘镶在红墙黄瓦的角楼上。我正默默想着我不可告人的心事,华少忽然往护城河里啐了口吐沫:“陈正浩,你他妈的好好的去什么上海?!”
我忽然觉得如释重负。陈正浩一开始什么也没说,但是我就是知道他也是这样想的。过了十多年后我回想那一刻,还觉得那是陈正浩和我最心灵相通的时刻。他沉默了可能有半分钟,一直沉默到我觉得华少就快要憋不住跳护城河的时候,他说:“其实我也不完全知道。”
华少爆了一句粗口。
“我觉得,如果我留在北京,下个十年的生活跟我们从小到大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大差别。我就是想看看不一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说这话的时候,陈正浩怔怔的望着角楼上的月亮,好像他能看见里面的琼楼玉宇,嫦娥吴刚。他的脸上有一种迷惘而悲伤的神情。如果华少看到他的脸,一定会原谅他的不告而别,然而此刻的华少正沉浸在他不过是陈正浩想离开的那部分的生活的一部分的巨大悲恸里,正死死的盯着护城河毫无波澜的水面,一动不动。
第二天陈正浩走的时候,我和华少都没去火车站送他。华少他妈倒是去了,回来跟华少说陈正浩他妈坚持着把儿子送走了,在回家的车上抹了一路眼泪。搞得华少妈妈心有戚戚焉,想着自己的儿子好歹还在身边,回家做了一整桌华少爱吃的菜。
华少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挺得意洋洋的,好像忘记了那个失恋般的暑假,又重新变回了那个一半像伍佰一半像陈升的二百五青年。不仅这样,他还极力撺掇我寒假的时候跟他去上海玩两天。既可以让陈正浩做地陪敲他的竹杠,他正好也可以借机会去会见一下他最近在网上认识聊得正投机的某姑娘。
上了大学,我跟华少还是常常见面,一起去家园开个小灶,或者去图书馆南配楼看个电影什么的。一开始晓培她们还怀疑华少和我有不正当关系,直到有一天,我宿舍集体出去吃饭,华少正好来找我,就蹭着一起去了。走到南门外,有个买玫瑰花的小姑娘凑上来硬塞了一朵玫瑰给我,然后缠着华少让他付钱,华少蹦开三尺远,指着我对小姑娘说:“她?!就她?你看她像我女朋友吗?”小姑娘估计是头一回遇见这架势,吓得转身就跑,连玫瑰花都忘记拿回去了。
从此我宿舍的姑娘们坚信我和华少之间那是清风霁月,朗朗乾坤。
虽然我宿舍的姑娘们相信我们是清白的,不过因为有华少这个男闺蜜的存在,我的桃花运可算是满目疮痍,寸草不生。晚上晓培她们忙着跟男生们逛未名湖,在31楼楼下卿卿我我等着熄灯关门依依惜别的时候,我有大把的时间在宿舍看书,上网,和陈正浩聊天。
陈正浩在上海的生活很规律,一般七点左右上线,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一会儿,八点整,他开始联网打星际争霸,我在空无一人的宿舍看书,有时候他九点半会再上线,有时候那个头像一直暗到我们熄灯,第二天他会告诉我,前一天打完游戏他跟宿舍里的哥们儿出门吃夜校去了。隔几天我们会通个电话,其实和网上聊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习惯一旦养成,我们就成了它的奴隶。陈正浩对他的生活,永远有一种天真而理所当然的态度。作为一个北方人,他好像很快就融入了南方的生活,并且乐在其中。总的来说,陈正浩不是个热情外向的人,但他自有他社交上的魔力。有一次我们通着电话,他忽然大声嘲笑背景里的一个上海人说话娘炮不像男人,对方似乎辩解了几句,但一点没有生气的意思,电话背景里一片笑声。这些都是我从不了解的陈正浩。我默默地想,也许在南方,他真的得到了他想要的那些可能性罢。
我最后还是被华少拉着寒假去了上海。刚进陈正浩他们大学的招待所,我就发现自己被华少给忽悠了——原来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大学招待所这种条件也不会装暖空调,导致屋里比屋外还要湿冷。我问陈正浩怎么能扛得住南方的冬天的,他云淡风轻的说习惯就好。
果然不出我所料,华少此行来看陈正浩是假,见他的女网友是真。头一天我们三个逛了逛外滩南京路以后,第二天华少就自作主张给自己升级了一个上海本地导游——他的女网友,直接把我这个包袱甩给了陈正浩。陈正浩说他虽然考完了试,可是还有论文没写完,问我想去哪玩,我反正无所谓,就从善如流的同意了陪他去图书馆写论文。
陈正浩早上来招待所找我去吃早饭,然后一起去图书馆,中餐和晚餐他带我在南区宿舍外的那条饮食街解决。这一学期中只在聊天里听他提到的那一家家餐馆变得具象化,我头一次觉得,其实南方的生活也不错。至少晚上十点以后还可以随时步行五分钟吃到一碗热汤面,不像我们,往往在饿肚子还是迎着北方的寒风步行二十分钟去永和大王的天人交战里两败俱伤。
我陪陈正浩写了整整四天论文,把他学校过刊阅览室里能看的杂志生生看回了八十年代去,他终于定稿交了。作为庆祝,陈正浩决定带我去南京路吃饭。
我们从五角场坐55路去外滩。明明只有五点钟,可是因为下雨,天早早的黑了。这几天我一直觉得,到了上海之后的陈正浩跟在北京的时候不太一样了,说不出变化在哪里,但他如此迅速的融入了这个与北京的风格南辕北辙的城市,这多少让我有点惆怅。只有在点菜的时候,他又变回了那个我印象当中的北方男生,不由分说的点了一桌我们可以吃两天的菜。
结帐当然不便宜,我有点不好意思,想跟他对半分账。陈正浩当然坚决不肯,一边从钱包里抽出钞票付了账,一边拿他的钱包挡住我徒然想要抢过帐单的手。当然他赢了,不过我看到他的钱包里夹着一张写满条目的纸,抽出来读,上面写着:
我的人生当中想要做到的五件事
-了解我不知道的世界
-为这个社会做点有益的事
-让父母过更好的生活
-读几本文学书
-赚够了钱以后,去学物理
陈正浩说这字条是人生理论课上老师让写的,写完他就顺手放在钱包里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张纸条让我心生感动。陈正浩念的是经济。十八岁的时候,我觉得经济法律这些都不过是和世俗妥协以后的选择,理想的人生应当选择更加形而上的职业作为目标。不管陈正浩以后是不是真的有赚够钱去学物理的那一天,我喜欢他写下的这些充满赤子之心的理想。我问陈正浩能不能把这张字条送给我,他同意了。
晚饭后雨已经停了,陈正浩带我去外滩散步。跟我们刚来上海时相比,气温似乎略略有些回暖,街上的游客也不少。我们沿着福州路一路往外滩方向去,沿街的文具店正在打烊,几家的伙计哗啦一声拉下卷帘门。路边有摊贩守着摊子卖小杂货,杏花楼门口的黄牛逢人便问要不要买年货券。在这繁忙的下班光景里,陈正浩走在我的前面。那天他穿了浅灰色的粗棒针编织毛衣,米白色的灯芯绒裤子。街灯昏黄的光影打在他身上,他浑身像是在发光。
即使是在十多年后,我也能像探亲一样回想起当时街道上的每一个小贩的样子,丝毫不差的重新体会一遍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就在那个时候,我爱上了陈正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