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林说到做到,从项目启动会后便盯牢各方每周开招股书起草会。这项目上公司律师和投行在香港,投行律师在北京,理查德林平日在梦雪琳设在广东的生产基地,然而每周的会议都安排在尚达的上海办公室。有投行提出改成电话会,理查德林轻描淡写地回复了一句:“你们投行要收7%的承销费,不至于付不起这几张飞机票吧?”
果然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这个话题,大家任劳任怨地每周给京沪港三地的交通事业添砖加瓦。
转眼商业章节已经谈了三四轮,然而每周审计师被问到进度的时候回答都是:已经努力加快进度,但出审计报告时间未知。理查德林发了两回火。这火发在香港审计师身上,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仍然不紧不慢地操着香港普通话说:“我们真系已金好努力在做了,但系公司很多材料还没给到我们,所以没法估计席(时)间。”
公司看着有些年长的会计立刻表情尴尬。大家都等着理查德林转移炮火。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理查德林看了会计一眼,随即便转移了话题。在座的都有点尴尬而又不明所以,审计师好像也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侥幸过关的,一时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有叶琳好像运筹帷幄的样子,仿佛知道自己需要给理查德林一个台阶下,她开腔说:“我觉得在审计报告出来之前我们还有很多工作可以做。风险因素除了跟财务有关的部分都可以写起来。投行需要告诉公司要不要请第三方市场调查公司出梦雪琳市场占有率的报告。公司到底是在纳斯达克还是纽交所上市,也要请投行同事安排公司和交易所开始进行接触。理查德虽然在服装以及电商行业是当之无愧的专家,但是公司上市还是第一回嘛,需要各位行家多多指教。”
这一席话完全站在公司立场上,轻松给理查德林解了围。果然理查德林立刻说:“还是叶律师想得周到。我觉得第三方市场调查公司的问题要尽快解决,最近我看了两个报告,对梦雪琳的市场占有率和品牌价值都没有写到点子上。这些报告把我们和某宝以及诚品放在一起比较,这是完全错误的。某宝卖的是假货和伪劣产品,诚品虽然现在市场知名度和占有率比我们高,那是因为他们在不断地烧投资人的钱。我们是一个自主设计制作的诚信公司,更重要的是我们梦雪琳已经盈利了,这在电商公司里面是非常罕见的。市场占有率和知名度最终是为了什么?还是为了给投资人带来价值。所以最初支持我创业的几个风投基金都跟我说他们对梦雪琳非常满意,比那些只打雷不下雨的公司要强多了。”
投行还没来得及开口,叶琳把话接了过去:“理查德你说得对,不过电子商务这个行业,最重要的还是讲故事。梦雪琳现在就已经盈利了当然表示和同行相比公司有过人的地方,但是上市这个过程当中投资人还要看到爆点。所以就算有些公司可能完全没有盈利预期,只要投资人觉得他的市场占有率有一天会转化成盈利,他们就会愿意投进来。相反,如果只是有盈利,但是市场容量太小或者占有率太低,就很难引起投资人的兴趣。”
一家投行的MD忙接过叶琳的话:“叶律师不愧是资本市场上数一数二的律师,商业和法律的角度都看得透彻。我同意叶律师的看法,市场爆点很重要。这周我们就安排和专门做市场调查的eResearch见面,先看一下在他们可接受的调整范围内能不能做出一份梦雪琳市场占有率第一位的报告,如果不行,至少出一份细分市场占有率第一位的报告。我们可以仔细讨论哪一个细分市场的第一未来路演效果最好。”
李征明一直在黑莓上回其他项目的邮件,这时候抬起头来说:“我觉得梦诗琳以职业女性为主导是一个很好的卖点。现在国内这个阶层的女性在增加,购买力也不断加强,这正是梦诗琳的机会所在。我们陈律师就是梦诗琳的忠实顾客。”
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陈墨身上,陈墨的脸刷的红了。在这样的场合下被老板卖了还真是百口莫辩,尤其是理查德林还用赞许的眼光看着她,令她不得不把到嘴边的否认咽了回去。陈墨想起她收到后就因为过分透明而束之高阁的那件瑜伽衫,以及皮质太硬以至于抡起来大概就可以做防身武器的那个坤包—她到底还没好意思把它送给茶水间阿姨。她觉得在场的女性大概都在用鄙视的眼光看着她—要么是嫌她没有眼光,居然看得上梦诗琳的衣服,要么是嫌她为了讨客户欢心不择手段,连这样的谎言都能说得出口。
果然散会的时候坐她旁边的一个投行分析员问她:“你真的穿梦诗琳的衣服啊?”
陈墨没忍住,看公司的人并不在身边,她低声说:“李律师搞错了。我为了做尽职调查买过一次……”
小姑娘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一副“看你品味也没有那么差,可惜被老板坑了”的表情。
因为知道程皎皎最近也在上海做项目,陈墨来了上海有时便约她吃饭,两人总是在程皎皎办公室附近,吃完晚饭,程皎皎回办公室,陈墨回宾馆,各自继续加班。因为这周的会正好在周五,程皎皎早就约了陈墨开完会留下来过周末,现在是吃大闸蟹的季节,正好去苏州乡下的农家乐玩一天。
第二天一早陈墨在宾馆门口见着了程皎皎约好的车。她坐在副驾驶兴高采烈地向陈墨挥手,陈墨上得车来,却发现司机竟是王承之。她骤然想起几个星期前王承之说过自己会在上海出差一段时间,含蓄地约过她吃饭,而自己直接把人家的邀请忘在了脑后,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王承之却好像忘记了这回事一样。他问陈墨:“最近经常来上海吗?”
陈墨回答说:“来了几趟,不过一般都是当天往返。”
程皎皎正把一台笔记本放在腿上噼里啪啦地打字。陈墨话音刚落,打字声慢了那么两秒,接着又噼里啪啦起来。
王承之找了一家很别致的餐厅。汽车在乡村公路上拐个弯,拐上一条田边的小路,小路走到底是一片水,水边树上挂了一个牌子,写着需去餐厅打某手机号。电话打过去很快有一个小伙子开着条汽船突突突的过来,接上他们,小汽船在两边长着芦苇的水里一路开过去,忽然水面豁然开朗,远处出现一座水榭,原来就是他们要去的餐厅。
菜都是农家菜,螃蟹却很好。程皎皎和陈墨都是第一次来苏州吃原产地的螃蟹,果然比在北京上海吃过的都鲜甜很多。程皎皎忍不住问:“王承之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王承之慢条斯理地一边剥蟹钳一边回答:“打听的呗。”
“看不出来你这理科生还挺懂生活的啊。”
被夸奖的那位拿着一只蟹钳在醋里蘸了蘸:“我出国念书的那几年净想着国内这些美国吃不着的生果河鲜了,所以回国以后认真研究过。”
陈墨一直听着,这会儿插了一句嘴:“你说的生果河鲜都是哪些呢?”
王承之露出一个怅惘的表情:“多了,春天吃不着春笋刀鱼,夏天吃不着杨梅小龙虾,秋天吃不着大闸蟹,冬天,冬天不能回家过年什么也吃不着。”
陈墨和程皎皎都笑了。程皎皎说:“原来别人都是回国发展事业的,你倒是回国来满足口腹之欲的。”
王承之也笑了:“这样说倒也不冤枉。树是死的人是活的,事业易得而特产不易得啊!”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吃完后王承之叫老板买单,那个开汽船接他们的小伙子走了进来。王承之跟他聊了两句,顺便要了个折扣。小伙子听说他们是北京来的,爽快地答应打九折。没想到信用卡刚拿走,给他们点菜的姑娘冲了进来,劈头便说最多抹掉50块零头,九折是打不了的。三人忙说刚才老板已经答应打折,姑娘却不为所动地回答:“他说的不算,我说了才行。”
三人只好乖乖付账。回去的汽船上小伙子抹不住面子,非要塞给他们一袋甘蔗。王承之只得接了,他问那小伙子:“刚那是你老婆?”
小伙子垂头丧气地回答:“是啊,伊太不给我面子了。”程皎皎和陈墨坐在一处,他也不知道看了她们俩谁一眼:“还是北方女孩好,南方的太精明厉害了。”
王承之笑眯眯的:“北方女孩是挺好的,你老婆也不错啊,多赚点钱还不是你的?”
小伙子嘿嘿笑出了声,船折进曲折的芦苇荡里,一只野鸭子飞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程皎皎又一路在笔记本上工作。陈墨忍不住问她:“你们那不是周末不加班吗?”
程皎皎头也没抬:“是呀,这次不是我倒霉嘛,偏偏约在progressreview前一周来吃螃蟹。本来这也没什么,最近那个管我们项目的部门总为了要在这个项目里捞点好处,死活说我们的deck还有问题不能交给高层领导。”
林总最近对罗府很不满意。早在项目刚刚开始的时候,林总就含蓄地和朱珠程皎皎表达了他的诉求。一开始他先高度肯定罗府的项目对保险公司的长远发展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并且指出罗府的作用是为公司规划战略,而战略是一个重要的不可替代的功能。既然公司要做这个项目,后续就应该在机构重组当中把战略的作用显现出来。
林总觉得他这个翎子划得天衣无缝,既没有明白地说出希望罗府在最终计划里建议把战略部升成一级部门,又确保了罗府能够听得懂他要的就是战略部扩大职能。
朱珠和程皎皎听懂了他的意思,照不照办就是她们的自由了。林总收到罗府第一版讨论稿的时候认真地找出一本英语字典对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出乎他的意料,整个deck里虽然有对一些部门的调整建议,但却完全没有提到战略部。
林总决定改换策略,在接下来的讨论会上,林总对罗府的建议进行了不遗余力的赞扬,但他同时指出,这些建议需要公司内部有能力把它一项项落在实处。目前公司里最适合接手这个任务的是他的战略部,但是因为战略部只是一个二级部门,某些罗府建议动到的一级部门恐怕难以撼动,所以治本之计,是先要给战略部足够的弹药,再由战略部推动整个的公司内部部门重组。
第二版讨论稿出来,还是没有林总想要的内容。他在自己办公室对着讨论稿骂了一句娘嬉皮,表面上对罗府的人还是客客气气的,到了罗府该跟保险公司高层过项目进度的时候,林总在预审会上每次提出一两个问题,始终咬定罗府的材料还没做好,没达到能向高层汇报的要求。
程皎皎没办法,明知林总的算盘是怎样打的,既然罗府不能妥协,她也只好一遍一遍地修改deck。
晚上陈墨搬到了程皎皎的宾馆房间,两人一边看电视啃甘蔗一边聊天。程皎皎抱怨了一会儿林总,忽然问陈墨:“你明明时不时就在上海留一个晚上,干嘛跟王承之说你都是当天来回?”
陈墨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在一时尴尬之下给了王承之这个答案。程皎皎睡下了,她还在想。陈墨有时候也会猜想下一段恋情什么时候会开始。这个王承之也许对她有点意思,但看他和程皎皎的熟悉程度,也说不定人家的目标是程皎皎。陈墨对自己做律师的能力很有信心,谈到单纯的男女间的吸引力,她觉得自己不是最受欢迎的那种,远的不提,近的她也比不上程皎皎。
被臆测的这位其实也没睡着,程皎皎躺在床上在想林总这桩事,她望了很久的天花板,久到旁边已经响起了陈墨均匀的呼吸声,程皎皎想到了一个办法。第二天她跟朱珠商量了一下,两人都觉得这办法可行,虽然会得罪林总,但现在林总无论如何也已经被得罪了,重要的是别误了项目进度,坏了罗府的名声。
当天下午林总迈进会议室的时候心情还不错,罗府本来预定周四要跟高层过项目成果,公司相关的各位高层领导已悉数约好,如果她们不在这之前按照他的要求修改意见,他就以罗府准备不充分为由要求推迟会议。公司的几尊大佛要约个时间不容易,这样罗府的项目就无法按预期结束,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在公司内给她们做点负面宣传,少不得以后罗府就再也接不到公司的项目了。有这样的压力在,林总觉得就算程皎皎还顶着,朱珠手里有pnl的压力,妥协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
没想到会议室里还坐着另一个一级部门的李总。见林总进来了,朱珠笑颜如花地连忙起身:“林总来了啊。上周五你提出我们的deck里面某个部分还有问题嘛,我们周末整个team加班又修改了一遍。这个部分不是跟李总的部门有点沾边嘛,正好刚才我去李总的楼层,就顺便看看李总有没有空也来参加这个会。周四就要跟公司各位高层一起开会,我们还是希望尽快把大方向的问题都解决了,免得夜长梦多。因为一时忽然想到这个办法,我们先斩后奏了,林总你不要介意哦。”
李总点点头:“如果林总不介意的话,我今天就跟你们一起开这个会,需要我发言的时候我发言,其他时候我就旁听一下,也学习学习罗府这个世界一流咨询公司的作品。”
林总忙说:“不介意,不介意,李总你也来参加是我们的荣幸嘛。”他脸上堆满了公事公办的笑容,肌肉却有些僵硬。
朱珠给程皎皎使了个眼色,程皎皎会意地走到会议室前方,打开电脑上的ppt开始讲。半小时的演讲,因为李总在几个地方提了些问题而延长到了四十五分钟。程皎皎在演讲期间偷偷看林总,大概是觉得大势已去,林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程皎皎讲完,李总拍了拍手,又转身对林总说:“还是林总有远见,专业人士做的建议果然不一样啊。”
林总只得笑着回答:“不敢当,不敢当。”
和保险公司的高层的进度汇报顺利做完,项目也到了尾声。林总在最后两周的工作里几乎和罗府一干人等没有打过照面—也许是消极抵抗,也许是听之任之,罗府毫无阻力地做完了这个项目,但不知道为什么,程皎皎的心里怪怪的。
自从林总偃旗息鼓以来,保险公司上上下下似乎也失去了对他们这个项目的兴趣,程皎皎觉得也许随着这个项目的结束,他们给保险公司做的所有战略规划也就都进了公司的档案室。她们确实抵制住了林总的私心,但被罗府洗脑多年的程皎皎觉得,这个项目恐怕是没有也不会达到预期的效果,或者用罗府的话说,“没有impact”。
程皎皎因此觉得很沮丧。
朱珠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本来她寄望于把这家公司发展成自己的长期客户,未来可以背靠一棵大树。以现在的情形看,这个想法也只能停留在美好愿望的阶段了。
这是朱珠带程皎皎做的第二个项目。就在这个项目之前,她们俩合作了一个商业银行的项目。朱珠很喜欢程皎皎,她觉得这个姑娘聪明而靠得住,自己的项目交给她很放心。朱珠于是便有意拉拢程皎皎到自己的金融机构组来。既然存了这样的意思,朱珠邀请程皎皎下一个项目也接着跟她做—她手上另外一个商业银行的项目下周就要开始。没想到程皎皎拒绝了她,理由是自己下周得跟公司的招聘部门去美国巡回校园宣讲,时间上跟朱珠的项目凑不上。
其实程皎皎答应招聘部门跟着去美国的时候,防的就是这个。她挺喜欢朱珠,也觉得她俩在一起合作得不错。朱珠在罗府里虽然算是相对来说资历较浅的合伙人,最近几年却风头正劲,有好几个大客户不断地给她输出项目。金融机构组的中国区老大一手把朱珠带成合伙人,两人的关系非常铁,更重要的是朱珠的名声不错,手下嫡系的人在升职的时候都能获得她的鼎力支持,这在罗府这种“uporout”的机制里还是相当重要的。
但是程皎皎觉得自己对金融机构这个领域不是很有兴趣。她更愿意做实体经济相关的项目,如果能够选择的话,她想进消费品组或者汽车组。程皎皎以前做过很多消费品相关的项目,可惜当时欣赏她的合伙人去年离开了罗府,程皎皎立刻就有点处于失怙状态。目前组里她这个级别的同事有好几个,如果没有获得领导的垂青,再往上升职会有点难。汽车组现在蒸蒸日上,也正处在缺乏EM,AP这些中层资源的时候,如果加入这个组升职会相对容易,只是汽车组内部派系斗争又有点激烈,让程皎皎心怀犹豫。
所以她思前想后觉得自己现在得在朱珠这件事上用一点技巧,既不能一个接一个项目跟她做下去,直接把自己变成了金融机构这个组的人,也不能彻底回绝她断了自己的后路。罗府在升AP之前都还不一定要选定组,程皎皎决定再等上一等。
所以招聘部来问程皎皎有没有兴趣参加今年的校园巡讲的时候,她立刻就答应了。
这是程皎皎第一次去美国。这些年过去了,程皎皎觉得自己终于不再为当年夭折的出国计划耿耿于怀,她甚至给自己预定了一周假期,准备在巡讲结束后去加州从南到北玩一圈。当年拿到西岸名校offer后她曾经仔细研究过加州的各个旅游景点和路线,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也算是亡羊补牢尤未晚矣。
没想到美国对程皎皎是如此的不友好。她到达美国的第一天,美国的中部和东部迎来了当年第一场大雪。芝加哥、纽约和华盛顿的行程勉强完成,波士顿是巡讲的最后一站。程皎皎一行人的飞机晚点了三个小时,晚上十一点才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机场的工作人员告诉程皎皎,她的行李没赶上这班飞机,得明天才能给她把行李送来。
在纽约的时候招聘部的姑娘看程皎皎的箱子挺空的,便把在波士顿要用的材料放在了程皎皎的箱子里。这下大家全傻眼了。她们赶到下榻的宾馆,被告知商务中心早已关门,明天九点才开。程皎皎还不死心,问宾馆前台周围有没有24小时打印店,前台的姑娘吃惊地望着她,仿佛她提的是割地赔款的无理要求。
病急乱投医,程皎皎想起自己有强纳森的简历。她从黑莓里调出那封邮件来,按照简历上的电话给强纳森打了一个求救电话。天无绝人之路,强纳森接了电话,他告诉程皎皎,虽然他的宿舍里没有打印机,但是赵允有,可以找他帮忙。
程皎皎按照赵允给的地址按图索骥到他宿舍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赵允打开EliotHouse大门的那一刻,在雪地里一边搓手一边跺脚等着的程皎皎不禁产生了那么一点“赵允竟然也有点白马王子的样子”的幻觉。
这个幻觉很快就被打破了。赵允看了一眼程皎皎的浅口高跟鞋,眼神里满是活该二字。
求人办事,到底心虚一些,程皎皎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
赵允的宿舍不大,打开门是一个客厅,他和室友一人一个房间。程皎皎拿出U盘,赵允帮她调好设置。看到打印机开始一张一张往外吐纸,程皎皎终于松了一口气。
赵允去客厅给她倒水喝,程皎皎脱了高跟鞋,环顾了一下赵允的房间。衣橱门敞开着,里面除了一只旅行箱和几件挂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就是一只白色塑料洗衣篮,已经堆了不少脏衣服。书桌上摞着两摞书,床头散落几本,此外除了电脑和正在工作的打印机,简单两件家具,房间里几乎没东西了,因此虽然凌乱,倒也不是不能忍。
单身直男的房间,程皎皎在心里下了结论。
赵允端进两杯水来:“抱歉,没找到更好的,只好给你倒了杯自来水。”
程皎皎接过喝了一大口:“谢谢。”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打印机工作的声音。
程皎皎把那一大杯水喝完,觉得这一天在旅途当中的各种烦躁终于消退了些,赵允见她无意交谈,便回到书桌前继续在电脑上编程,程皎皎放松自己用背抵着床边,看赵允在黑色的屏幕上打出一行又一行白色的代码。
没过多久打印机停止了工作,赵允看了一眼,没纸了。他站起身来说:“我去其他宿舍借点纸。”却看见程皎皎坐在地上歪着脑袋,已经睡着了。赵允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程皎皎,她瘦,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程皎皎领口里露出的锁骨。赵允猜程皎皎大概有二十七八岁,但是她扎着马尾,有轮廓清晰的眉毛和一轮在此刻偶尔轻轻抖动的睫毛,比他见过的某些浓妆艳抹的本科生更像是个小女孩。当然赵允知道这不过是幻觉,等程皎皎睁开眼睛,就会又恢复成那个张牙舞爪的职业妇女—只要看她给自己的脚趾上涂的那些深电光蓝的蔻丹就知道了。然而这一刻赵允对着那双被深蓝色甲油衬得尤其白的脚,忽然就生出了些许旖旎的心思来。
程皎皎醒过来的时候赵允不在,她身上披着一件赵允的衣服,房间里很安静,打印机停止工作,只有一个红灯在闪。她站起来正要去看,房间的门开了,赵允手上拿着一包打印纸走了进来。
“你醒了。”
“嗯。打完了吗?”
“还没有。打印机没纸了,刚才我去别的宿舍借纸去了。”
“打扰到别人了吗?”
“吵醒了两个人,还好。”赵允熟练地把纸放进打印机里,打印机又工作了起来。
“这么晚来找你帮忙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习惯晚上编程,反正也没睡。”
程皎皎点点头:“我去倒杯水。”她拿着空杯子刚出门,迎面碰上一个只穿着短裤的白人男生。赵允的室友见一个女人从赵允房间走出来,先吓了一条,没来得及仔细看清楚,想到自己的情形,尴尬地笑了一下立刻冲回了自己房间。
程皎皎不禁也觉得好笑。倒了水回到房间里,她问赵允:“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女访客,看把你室友吓得。”
赵允一本正经地回答:“是的,所以其实今天也算是为我正名了,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程皎皎觉得现在的小孩果然有趣。正想着,赵允问她:“你在波士顿宣讲完了就回国吗?”
程皎皎一边检查已经打印出来的文件一边摇头:“我准备再休一周的假去加州玩一圈。”
“你一个人?”
“嗯。”
“介意我跟你一起去吗?”
“啊?”程皎皎抬起头来。“你不用上课吗?”
“一周而已。”
程皎皎想说逃课总归不大好,又觉得这样教导赵允倒像个老阿姨了,何况自己上大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逃课出去玩的经历,于是她问:“你会开车吗?我可不想全程给你做司机。”
“会。”赵允回答得很干脆。
“好吧。”程皎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这个小孩突兀的要求,也许真是因为小太多,她对赵允很难升起什么戒心来。赵允虽然嘴贱,却并不是个讨厌的人,有个会开车的旅伴也好。
直到两人一同坐上了去旧金山的飞机,程皎皎还觉得这件事情哪里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劲儿。
这旅程比程皎皎想得顺利而美好,只除了赵允体力太好,第一天跟着他在旧金山市内走了一大圈,把程皎皎的腿都走细了。还好第二天他们便租了车,一路沿着一号公路往南开。程皎皎终于见到了那所她曾经拿到过offer却没有去成的学校,它真的和传说中的一样美。
他们一路逛过去:Camel,BigSur,HearstCastle,SantaBarbara……周四两人到达了洛杉矶,在SantaMonica沙滩边找了一间旅馆住下。赵允建议程皎皎去便利店买半打啤酒晚饭后拿到沙滩上去喝,程皎皎觉得这建议不错:“你去买呗。”
赵允摊手:“我去不了。”
“为什么?”
“没到21岁他们不会卖给我的。”
“那我买来给你喝也会犯法吧?”
“不会。”
“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还有四个月就到年龄了。”
“但是你现在还没有。”
“四舍五入一下就好。”
“法律可以四舍五入吗?”
“你不是文科生吗?”
“你想找打吗?”
“我错了,你去吧。”
最后程皎皎还是觉得这SantaMonica的夜色没有冰啤酒是说不过去的,至于赵允这个小孩,鉴于他反复强调自己爷爷在两三岁的时候就会用筷子蘸着喂他点白酒,想来该有的大脑损伤都早已造成,也不差这二十一岁来临前夕的一两瓶啤酒。
于是晚饭后两人便坐在程皎皎的阳台上赏起了月色。
程皎皎忽然想起一首很久以前的歌,在今天的情境下倒是应景。她低低地唱起来:
InSantaMonica,inthewintertime,
Thelazystreetssoundemanding
Iwalkintothecrowd
InSantaMonica,yougetyourcoffeefrom
Thecoolestplacesonthepromenade
Wherepeopledressjustso
Beautysounavoidable,everywhereyouturn
It'sthereIsitandwonderwhatamIdoinghere?
ButonthetelephonelineIamanyone
IamanythingIwanttobe
IcouldbeasupermodelorNormanMailer
Andyouwouldn'tknowthedifference
Orwouldyou?
唱完她笑了:“你一定没听说过吧?”
赵允诚实地回答:“没有。”
程皎皎忽然调皮起来:“小孩你有过女朋友吗?”
“不算吧。”
“什么叫不算?”程皎皎忽然产生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兴趣,赵允拗不过她,只好讲给她听。原来赵允曾经喜欢过经济系的一个中国女生,两人在别人的party上认识,一来一去便熟悉了起来。按赵允的话说,这是一个真正的美人,可惜的是,她也知道这一点。有姣好面容和名校背景傍身,姑娘自然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有极高的期望值,她喜欢赵允,如果赵允开口,大约不必放下身段追求也能抱得美人归。赵允却纠结了很久—他觉得自己虽然喜欢她,但两人要的却不是一样的生活,大约迟早会因此分开。赵允不相信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的鬼话,他痛苦地考虑了一段,决定不捅开那一层窗户纸。果然姑娘幽怨了一阵,答应了另外一个追求者,两人的关系永远停留在了朋友的阶段。
程皎皎目瞪口呆。她无法相信有人竟然能用理智来抵御一份炽烈的感情。她断言赵允还是不够喜欢那个姑娘,否则怎么可能抗拒这种美人在怀的诱惑。
赵允摊手:“随便你怎么想。”
也许是因为喝了两瓶啤酒,也许是因为面对着一个无害的小孩,程皎皎忽然想说说自己的经历。七年前,程皎皎大二,被室友撺掇去参加了当年的校园歌手比赛。程皎皎在第二轮就被刷掉了,但她作为一个忠实观众一场不拉地看到了决赛—她看上了其中一个参赛乐队的主唱,数学系大三的师兄。
那个乐队唱的歌都以摇滚为主:郑钧,Eagles…决赛那天,他唱了一首Gunsn’Roses的Don’tcry。程皎皎坐在下面紧紧攥着陈墨的手。从那以后程皎皎用了所有她那个年代的女生可能的追求方法试图接近这个师兄:图书馆偶遇,社团活动,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查到他在校内bbs上的ID,也曾在机缘巧合下说上过几句话,但师兄终于并没有对这个师妹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毕业后去了美国西岸那所名校念数学PhD,执着的程皎皎于是也跟着申请了那所学校。身处异国他乡,中国人的群体又那么小,程皎皎觉得她一旦成功西渡,追求师兄的路必然会水到渠成。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暗恋以师兄在程皎皎拿到offer后找了一个女朋友结束。后来的日子里程皎皎经常想,如果这个消息来得早点或者迟点,她还会不会在面对大光头的时候冲动如斯,一手摧毁了自己留学的道路。但人生是没有重来的。
赵允听完沉默了一小会儿:“你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程皎皎苦笑了一下:“我们这一代的人可比你们保守的多,拿不准的时候女生谁敢去表白。”
“不试试怎么知道?”
“是啊。”程皎皎喃喃自语,“不试试怎么知道。”她忽然对赵允绽放了一个笑容,举起啤酒瓶:“希望我们都能遇到不会被理智阻挡的对象。Cheers!”
程皎皎的笑容太明媚,赵允觉得自己心里呼啦一下坍塌了一片。他不由得拨开程皎皎拿着酒瓶的手,在她惊讶的目光中欺上身去吻了她。
第二天早上程皎皎醒来后在床上多盘桓了一会儿。她不可避免地回味了昨晚的那个吻—赵允吻她的时候程皎皎也听到自己激烈心跳的声音。原来跟年轻的人在一起也多多少少有点返老还童的效果,怪不得大叔们恨不得找年纪能做自己女儿的女朋友。可惜赵允比自己小得太多,不然倒是可以试着发展一下。程皎皎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还没有到三十岁,原来已经像大妈一样喜欢年轻鲜活的身体了。她不无惆怅地想自己也算是给赵允的生活添上了淡淡一笔风月,不知最后是为谁做了嫁衣?不过正是这些雁过无痕的小小插曲让旅行充满惊喜,自己和赵允接吻,吃亏的可不是她。
程皎皎做好了这些心理建设,见到赵允的时候虽然在前几秒还稍有点不自在,但马上就好像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了。出乎她的意料,赵允倒是神情有些疲惫,像是昨晚没睡好。
就是这样也并没有黑眼圈,果然是二十一岁还没有到的人!程皎皎在心里恨恨地想。她不由得戏谑地问:“难道我魅力太大导致你理智崩溃昨晚寤寐思服了?”
赵允的脸诡异地红了起来。
程皎皎哈哈大笑起来,她伸手去拍了拍赵允的脸:“放心,姐姐不会要你负责的。”
赵允并不觉得程皎皎的话有任何安慰效果。昨晚他回味了整晚程皎皎的笑容,每想到一次,赵允都有去敲程皎皎房门的冲动。然而他自问并不十分了解程皎皎:他们吃过几顿饭,打过几场球,强纳森说程皎皎在罗府是个厉害角色,他不了解罗府,但从程皎皎跟他打交道时的表现来看,这一点也不奇怪。
赵允但愿感情也像实证科学一样可以通过做实验来判断理论的真伪:自己究竟是喜欢上了程皎皎,还是一时昏了头。他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在清晨的阳光照进房间来的时候决定昨晚既然已经大胆假设过了,作为一个科学家,他接下来应当小心求证,在没有确定之前,如果程皎皎不提,自己就暂时当作昨晚只是一个意外。当然如果程皎皎认为昨晚意义重大,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当然要妥善善后。赵允自问以他对程皎皎有限的了解,程皎皎并不是那种因为自己吻了她就会小题大做的人。
然而当真从程皎皎嘴里听到不要他负责任的话,赵允发现他有一种奇怪的,既无法定性也无法定量的失落感。赵允排解这种失落感的办法是像一个青春期的男生一样和程皎皎抬杠。到了晚上他一个人的时候,赵允一边厌弃自己的幼稚,一边又陶醉于白天程皎皎和他争执时鲜活的五官和微微发红的脸色。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程皎皎并没有体会到赵允心里的这些千回百转,她觉得赵允这些幼稚的表现还是因为对那天晚上的意外觉得不好意思。程皎皎莫名的有点负疚感—这孩子还是太单纯了,早知道那天应该推开他的。
他们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在旧金山机场告别,赵允思考了一路他的感情生活,而程皎皎上飞机后人生的主要矛盾立刻被美联航难吃的飞机餐代替,她给自己的这趟艳遇下了一个“原来姑娘我到底还是宝刀不老”的结论,翻过了这一篇。
程皎皎在美国的这两个星期,陈墨完全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以至于程皎皎回国后约她吃饭,她都没意识到程皎皎已经走了两周之多。理查德林的公司新招了一个CFO,但财务报表还是没有做出来,理查德林对审计师又发了几回火,无计可施之后,开始对自己公司内部下手,每每在所有人参加的会上把新来的CFO骂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陈墨最初惊奇于理查德林对原来那个老会计如此客气,现在外面请来的会念经的和尚倒不入他的法眼。经人点拨之后她才明白,老会计是理查德林的上海表舅,这一层血缘关系是CFO履历上的所有条目加一起也比不上的。
几个星期以后理查德林终于向现实低头。虽然叶琳之前提到的在财务报表没出来之前可以做的几件事还没有做完,理查德林也有些兴意阑珊起来—招股书要写得快总是容易的,律师不睡觉即可,但审计师出不了审计报告,他却无计可施。眼下行业报告已经按公司的授意写起来了,证交所也在接触中,理查德林终于觉得在现在这个情形下每周把所有人拉去上海开一次会,也不过就是请大家围观一下他是怎样在审计师面前一败涂地而已。他提议把每周的例会改成电话会,在心里暗下决心项目结束后绝不会让香港人在他手上顺利地收上帐,表面上对人家还是客客气气的,只是转过身去让他自己的CFO立下重誓,如果一个月之内没有把公司应该清理好交给审计师的内部文件全数交齐就辞职谢罪。
事实证明,理查德林当初坚持所有人都得每周飞去上海,对项目进度的保证是重要的。一旦改成了电话会,每周的会议十分钟也就完了:审计师照例回答本周在等公司材料,叶琳让手下暂时不要动笔写其他章节,免得万一项目搁浅,她白白赔上许多收不回的律师费,投行为了稳住理查德林,每周总还有一两件小事可以汇报,但所有的人都能听得出来,这不过是装点门面而已。
李征明在理查德林的项目例会改成电话会的第一周就告诉陈墨,除了例会以外,没有李征明的允许,陈墨和许喆在这个项目上都不要再花任何时间。在这个问题上,他和叶琳倒是充满默契。陈墨在心里感谢审计师全家。最近她和John的那个项目快要交割了,一边是John的各种要求,一边是凌晨四点也能毫无心理压力地给她打电话问问题的PE客户,陈墨在律师生涯里第一次觉得,虽然去上海出个差来回可以挣上许多不用费脑子的billablehours,相比起来她还是宁愿留守北京把自己份内的活做了,毕竟自己一个月bill300小时还是350小时,对她的收入都不会有影响,而50小时的睡眠对此刻的陈墨来说,才是千金难换。
签协议之前的那个晚上,John因为发现给客户做的签字页汇总一没有做目录二没有统一所有文件的字体和脚注字号而对项目上的律师助理大发了脾气。新加入明德便上了这个项目的小姑娘没忍住,来陈墨办公室大哭了一场。陈墨自问如果自己是大学刚毕业的学生,大约也吃不住这些,她只好一边安慰小姑娘一边答应帮忙。小姑娘哭归哭,上进心还挺强,她央求陈墨帮她检查,让她自己按照John的要求修改文件。陈墨同意了她的要求,但很快后悔了—这几十张签字页小姑娘生生改了三个小时,来回返工两遍才算符合John的要求。她在心里感慨做一个好senior的不易,如果这些签字页自己来改,大约半小时不到她就可以回家了,为了帮助小姑娘进步,她倒是也因此熬到凌晨时分。陈墨不由得回想了一遍自己在纽约的职业生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曾经无意间这样坑了自己的senior。
由于有了这个插曲,项目的交割相比起来简直如有神助般顺利。John每隔半小时会打电话给陈墨询问进度,陈墨接电话的方法从“你好,这是陈墨”到“你好”到“陈墨”,终于她在看到电话屏幕上闪烁着John的名字的时候只是无动于衷地按下免提键,告诉他“对方还没确认收款”。
最后卖方的确认信终于是到了。邮件是写给陈墨的,抄送给了明德所有在项目上的律师。陈墨刚打开邮件,还没来得及回复说谢谢,John的电话便又来了。
“不要回复刚才那封信。”John一接通电话便说。
“哪一封?”陈墨有点搞不清状况。
“刚才对方公司确认收款的那一封。”John有点不耐烦地说。
陈墨觉得John的态度有点奇怪,她不由得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来回复这封信,你不用管了。”John说完挂了电话。
陈墨有点诧异,不太明白John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等了大半个小时,John也并没有回复。正在她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无论如何给写信的人回一个谢谢免得对方觉得自己的邮件石沉大海的时候,John的邮件终于来了。
他洋洋洒洒写了一长段,在邮件里表示感谢对方及时确认收到款项,又感谢对方公司和律师在这个项目当中的配合,希望很快有机会再次合作。
陈墨还没来得及细想,郭达民的两封邮件接踵而至,一封是回复给所有人的,用少许不同的语言表达了和John刚才那封邮件同样的意思,还有一封是写给John,陈墨以及项目上那个律师助理的,他先感谢这三个人的努力工作,又着重表扬了John对这个项目管理得好,客户非常满意,最后希望陈墨和律师助理都在项目上获得了有益的经验。
陈墨说不清自己是应该记恨John越俎代庖地发了这封邮件抢去了风头,还是应该可怜他为了刷存在感而抢着做这些纽约的senior扔给项目上最junior的律师做的事。
她还没把自己的想法梳理清楚,先收到了李征明的来电。李征明说,鉴于梦雪琳的上市目前处在搁置阶段,许昊然目前有一个项目忙不过来,需要添加人手,他跟郭达民商量过了,让陈墨也去帮忙。
陈墨明白这是要上新项目的意思。不知道是李征明从郭达民那里听说了她并购项目做完了的消息,还是刚刚凑上这个时间点。现在她手里的两个项目都不会再孵化出很多billablehours,她确实无法拒绝新的项目,但新的项目又是上市项目,这让陈墨很是郁闷。经过上一次和郭达民的谈话,再通过日常观察到的Grace以及所里一干人等对李征明毕恭毕敬的态度,陈墨也明白自己要在明德发展下去,李征明是万万得罪不得的。眼下也只好吃下这个闷亏,找机会和郭达民谈一谈。
然而郭达民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陈墨避而不见了起来。陈墨倒是又上了一个并购项目,还是跟着John,郭达民虽然是项目上的合伙人,却几乎不出现。经过上次的教训,陈墨已经学乖了。John有怎样的要求,她都答应照办—与其和他争执半天最后还是得听他的,不如消极承受,这样还能省去中间争执的时间。
转眼就到了年底。十二月中Grace给办公室所有人发了一封邮件,代表郭达民邀请大家周五晚上去崇文门的一家餐厅吃饭。陈墨拿着黑莓不解地去问陈硕,CBD有那么多餐厅,为什么专门选一家崇文门的,陈硕嘿嘿一笑,让陈墨把他办公室的门关上,然后摊了手说,没办法,这家餐厅许芳入了股的,郭达民自然要照顾自家生意。
陈墨对老板自家的生意多多少少还是充满了好奇心,可惜那天她和许昊然的项目得把承销协议发去给投行,大部队离开的时候陈墨还存着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可以稍微迟到一点,把承销协议发出去了再去参加晚餐。她再注意到时间的时候,已经八点半,陈墨无奈地承认自己估计有误,必须得先去点卯,再回办公室继续伏案。
她赶到Grace发给大家的那个地址时已经过了九点。这是一座看起来有点年头的大院,院子里几栋青砖小楼,每栋楼周围都种着竹子。夜里看着不真切,但陈墨想这地方白天应该还是颇有些怀古幽情的,也不知道是从前派什么作用的老房子进行了改装。这地方靠近东交民巷,也许是晚清的什么遗迹?不过这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许芳的那间餐厅—这灯影憧憧之间,每栋楼前又没有什么标志,要想找出正确的那间还真不容易。
陈墨试着给Grace和陈硕打了电话,两个人都没有接,她只好走进一座小楼里碰碰运气。前台的人倒是挺热情地接待了她,听她说明德律师事务所订位,对方问她是不是privateevent,获得肯定答复后便跟她说整个二楼都被包下了,她上楼去就可以找到。
陈墨一边拾级而上一边庆幸自己的运气还挺好,问第一家就顺利找到了。靠近楼梯尽头,气氛却有些不对,陈墨没听到聚会该有的嘈杂气氛,却听到一阵大提琴声,她狐疑地上了最后几级台阶,愣住了。
二楼是一整个雅间,上得楼梯便到了房间里,窗下面对着楼梯的地方摆了一张沙发椅,里面坐着一个陈墨认识,却不认识她的人。
自从刚回北京那个周末加班的晚上在公司的茶水间遇上DanielChow,已经过去了好多个月。陈墨无意从陈硕处得知他那个项目上有一个特别厉害的代表公司大股东的律师,叫做周天酬。陈硕悄悄指给她看,陈墨才知道这个陈硕说起来简直语气谄媚的厉害角色,是那个半夜从冰箱里拿了四五瓶零度可乐的人。
周天酬穿着一件吸烟装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只红酒杯,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陈墨局促地看了一下周围,屋子里靠她最远的那面墙边摆了一张长桌,上面放了一排红酒和许多只酒杯。这大概是周天酬召集的品酒活动,楼下的前台听到“律师事务所”几个字就自动断定她是周天酬的客人。
陈墨张了张嘴:“抱歉,周律师,我走错地方了。”
周天酬神色未变地看着她,用英文问:“这位小姐,我认识你吗?”
陈墨这才觉得自己刚才叫周天酬周律师其实是很唐突的事,她赶忙用英文回答:“抱歉,我们在项目上碰到过一次,您可能不记得了。”没等周天酬回答,陈墨转身下了楼。
她一路疾冲到院子里,冷风扑面而来,陈墨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心跳得很快,脸也觉得很热。她有点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到这座院子里来,直到包里的手机开始震动,这迷梦才被打破,是陈硕回了她的电话。
陈硕告诉陈墨他们已经吃完了,刚才在出租车里没听到手机响,李征明建议饭后大家去唱KTV,所以现在大家转战到了朝阳门钱柜。
陈硕建议陈墨直接去朝阳门和大家汇合,被陈墨拒绝了,既然饭局已经结束,她决定还是回办公室把承销协议做完。挂上电话,陈墨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似乎降低了一些。有两个外国人从她身边经过,走进了刚才她出来的那栋房子。陈墨不由自主地想,也许他们是周天酬在等的客人?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小楼,竹影里透出昏黄的灯光,二楼的窗开着,却看不见里面的人。
陈墨直接回了办公室。承销协议做完发出去,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没有吃晚饭。电脑上的时间显示已经接近午夜,陈墨这才发现自己饿了。这个时候,唯有楼下24小时营业的金湖茶餐厅还开着,于是陈墨直接去了那里。
临近半夜,在金湖吃饭的人,如果不是呼朋唤友的一群,大约都有不足为外人道之的故事。然而陈墨今天注定会不断有奇遇,一踏进门,迎面桌子上坐着的正是独自一人的王承之。王承之看见陈墨,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这么巧?”
陈墨报之以微笑:“是啊,好巧。”她环顾四周,“你一个人?”
王承之点点头。
这时候想要再单独一桌似乎有点过于刻意,陈墨于是在王承之的对面坐了下来。她招来营业员,要了一碗烧鸭腿泡饭。
营业员面露难色:“最后一份刚刚被这位先生点了。”
王承之赶忙说:“不妨事,把我的那份给这位小姐,给我上一份烧鸭泡饭就行。”
陈墨没有推辞,她心不在焉地想着刚才像武陵人一般的偶遇,并没有注意到王承之看她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