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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英尺 正文 第三章 Fifty Shades of Blue

所属书籍: 三万英尺

    跟John工作了三个星期后,陈墨觉得自己对这个senior的感觉,只能说是一言难尽。也许每个低年级的律师都会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遇到一个像John一样的人:他做出的文件格式完美,里面却常有低级错误,他几乎每天都会在办公室里留到半夜,白天却常常不见人,当他专注在某一个文件或给陈墨讲解一个专业问题时,水平确实很高,然而这种惊鸿一瞥的时刻委实不多见,实在让人怀疑他可能因为某种无法推测的原因韬光养晦来着。

    John也曾经赶上了一个好时候。他在六七年前来到北京,彼时北京外资律所数量还少得可怜,在北京的外籍律师也多半是华裔或者像郭达民那样精通中文的。从第一波互联网公司开始赴美上市起,外资律所在中国的市场一夜之间变大许多,然而律师的供应却一时赶不上需求。John虽然不讲中文,却在那个时候出于对异域文化的好奇而接了一通猎头的电话,并在一个月后搬到了北京。

    John跟明德的相遇就像一段仓促的婚姻,了解的时间太短,所以双方都没有看出对方的不合适之处。如今明德再也不会招一个不讲中文的律师放在北京办公室,然而在六七年前,郭达民并不觉得语言有多么重要,他自己一张白人的脸就是一张活招牌—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嘛。John在郭达民手下舒舒服服地工作了三年,等到郭达民发现一半以上的项目因为需要用中文而无法交给John做,而John发现他已经在中国市场蹉跎了太久无法再回到纽约去了的时候,双方都默默地后悔,并且暗暗埋怨对方把自己给坑了。

    好在无论如何John在明德初创不久的那几年里算是跟郭达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所以他在明德的位置还算稳固,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John永远没有升合伙人的机会,但是只要郭达民一天还需要有人帮他把自己的活干了,John就永远捧着一个金饭碗。随着明德北京办公室越来越大,郭达民发现了一个弥补John的语言缺陷的绝佳办法—他不说中文,给他派一个会说中文的下属就行。如果客户不能讲英文,这个低年级的律师可以来回翻译。这样客户得到了一个说中文的律师,又得到了一个资深的专家,明德留住了一个员工,还能多收点律师费,而郭达民只需要在电话会上指点江山,最后跟客户收账就行。

    至于郭达民和John的私人感情是如何建立起来的,这个问题在众人的八卦视角里有不同的解答。一个写正史的人会说John陪伴郭达民走过了明德在中国初创的那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野史可能就会变成两个白人在远东惺惺相惜的故事。这也难怪,带着先进文明优越感的人们在落后的土地上特别容易紧密地捆绑在一起,这个主题福斯特早早就在《印度之行》里面写过了。

    21世纪的中国并不是19世纪的印度,并不是所有人都买这笔账。莫佳宜就从来不会把John放在自己的项目上,陈墨觉得莫佳宜一定在某个时刻和郭达民达成过某种隐秘的共识,John只会出现在有郭达民的项目上—所以之前那个让整个律所忙得人仰马翻的项目上就有John,但如果项目是莫佳宜自己的,那就没有John什么事儿。

    甚为奇妙的是,虽然有这秘而不宣的禁用令在,莫佳宜和John表面上看来却相处得相当愉快。明德每一次组织CLE(注:continuedlegaleducation,注册律师必须完成的在职培训课程),并购题材总是由莫佳宜或者John主讲,两人常常在演讲中互相询问对方观点,间或还互开玩笑,是标准的事业搭档的样子。

    陈墨告诉自己反正没得选,办公室这样小,她跟John又在一个组里,这是怎么样也不可能绕过去的。唯今之计,也只能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反正怎样的billablehour都是billablehour,只要客户不在乎他们得花每小时六百多美金的律师费让陈墨修改格式,陈墨也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这天陈墨接到John对于她做的closingchecklist新的一轮修改意见时还是恼了。John要求陈墨在closingchecklist上用修改表格背景色的方式来标记已完成的文件,且特别表明,背景色需要用“babyblue”。陈墨在把更新完的closingchecklist发给整个工作组之前特意把内容和格式都检查了一遍,以防万一,没想到邮件发出去以后十分钟内还是收到了一封来自John的邮件。

    这个邮件的标题为:“FORMATTINGPROBLEM”。里面只有一句话:“Dude,didn’tItellyoutouseBABYBLUE?”

    陈墨想着上次自己被骂还是因为给客户的邮件里虚拟语气和敬辞用得不够多,转眼就从同一个人那里收到一封这样的邮件,怪不得人人都想往甲方去。然而这雷霆之怒来得确实师出无名了些,陈墨打开刚才自己发出去的那个表格,已经做完的文件明明是用婴儿蓝的背景色标记了的。

    于是她做了一个表格截图,回复邮件给John,小心探问自己选的这个蓝色哪里不合要求。

    John回得又快又短:ThisisNOTbabyblue.

    陈墨懵了。她搜索了一下babyblue这个词,发现搜索引擎里给出的图片也是略有差别的一组浅蓝。难道John的手上有一本色卡,里面有一个专门的婴儿蓝色?

    陈墨决定打电话给陈硕求救。果然陈硕一听说婴儿蓝就哈哈大笑,显然对后人摔进了自己曾经摔倒过的坑非常满意。陈墨正准备向陈硕仔细请教,忽然电话上显示李征明来电,她请陈硕稍候,接起了李老板的电话。

    李老板倒是言简意赅,他让陈墨发一段个人介绍给他的秘书,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这边厢陈硕已经看了陈墨发给他的表格。他发了一个wiki网页给陈墨,里面有各种蓝色的色卡。陈硕告诉陈墨,陈墨用的是powderblue,虽然和婴儿蓝很像,但是如果把两个放在一起比较,就能发现不同。

    陈墨并不是色盲—她看着那个色卡也能看出两者的区别来。问题是,谁能在word软件里准确找到John要的那种蓝色呢?

    陈硕嘿嘿一笑:“告诉你,只有一种办法:找到一份从前John做过的closingchecklist作为模版,用格式刷统一格式。”说着他发了一份文件给陈墨。“用这个模版就行了。”

    果然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陈墨感谢了陈硕,对着刚才陈硕发给她的色卡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来李征明之前的电话。她赶忙找出自己存档的简介发给李征明的秘书,一时没忍住,给程皎皎发了一条信息:你能分清babyblue和powderblue的区别吗?

    程皎皎立刻就回了:谁吃饱了撑的?

    陈墨笑了,然后把手机收了起来。

    快五点的时候郭达民把陈墨叫去了他的办公室。陈墨还保留着纽约办公室的习惯,去见任何领导或者客户都会带着记事本和笔。郭达民一见陈墨就赞许地说:“果然还是纽约培训出来的律师习惯好!”他招呼陈墨坐下,自己向后靠在他的黄花梨圈椅里,两手放松地搭在扶手上,停顿了一会儿,对陈墨说:“有一个坏消息。王总那边决定他们的收购项目暂时搁置,短时间内大概不会重启了。”

    陈墨想到自己因为这个项目而失去的男朋友和那许多个周末,实在不能认同郭达民的判断,但她还是虚与委蛇地附和了一声:“可惜了。”

    郭达民立刻说:“是啊!本来这会是一个并购和上市分两步走的大项目,虽然不如我和莫律师刚刚做完的那个项目高规格,但是对我们以后争取国企客户的项目会很有帮助。更重要的是,这个项目能给你带来很多纽约办公室学不到的经验,是一个锻炼的好机会。本来项目不做了我打个电话告诉你就可以,因为这个项目对你的特殊意义,我想着一定要当面跟你说。”郭达民不断摇头,仿佛他真的为此痛心疾首的样子。“不过我跟李律师商量好了,他现在正在谈一个重要的上市项目,如果谈下来了,我们决定让你做。”

    陈墨来不及反驳郭达民对于“特殊意义”的错判,心里警铃大作:“这个上市项目里面有并购相关的工作?”

    郭达民显然早就准备好陈墨可能的发难:“李律师说这个项目在预上市准备阶段可能会有一些公司结构调整,能够用到你并购方面的经验。不过呢,这个项目当然还是以上市为主。许昊然,陈硕和罗晓薇现在都没有多余精力再接一个项目了,而公司要求必须用讲中文的律师,所以我们没法从香港办公室调其他资本市场组的同事来做这个项目,李律师和我商量以后觉得你最合适:你是中国人,又在纽约打好了基础,虽然可能资本市场方面的经验不足,但是有李律师在,他也会把许昊然挂名在这个项目上,有问题你可以问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

    “可是我没有做过任何资本市场方面的项目。”

    郭达民笑着摆摆手:“不用担心,上市项目不是rocketscience,你跟着李律师开一两个会很快就会上手的。你还年轻,正是需要通过挑战锻炼自己的时候,如果不能跳出自己的comfortzone、不断学习新领域的东西,在亚洲这种律师专业细分没有那么明确的市场里是走不了很远的。你看我们纽约的并购组做上市公司并购和非上市公司并购的完全是两个组,在亚洲我和莫律师就需要两方面都能做。早年间我也做过一两个上市项目,这对你了解公司内部怎样运营是非常有帮助的。更重要的是,上市是一个本地公司最需要国际律所的时候,我们在这个环节手把手地教会了公司国际市场的游戏规则,会跟公司结下深厚的关系,以后公司再需要做其他项目的时候必然就会来找明德。”郭达民在做这一套演说的时候一直注视着陈墨的表情,看陈墨还没有被完全说服的样子,郭达民决定加一把火:“你在这个项目上要努力经营和公司的关系,一般在上市项目上和我们对接的都是公司的创始人,CFO和经过精挑细选、最有前途的员工,做律师最重要的是和这些人一起成长起来,等到你升合伙人的时候,这些人也会在自己的公司里崭露头角,成为你事业上的助力。”

    又一个拿合伙人当诱饵的老板。如果说陈墨之前还以为李征明跟她说起升合伙人的事只是李老板的个人风格,现在她明白了,在亚洲,升合伙人的话题并不是屋子里的粉红大象,而是皇帝的新衣,它看不见摸不着,然而人人都要热烈地讨论一番。

    但陈墨在纽约的时候已经听过许多低年级律师因为一开始不置可否而被安排到自己不喜欢的项目组去,结果深陷囹圄无法脱身的故事,她还在法学院里上证券法课的时候就早已得出资本市场不适合自己的结论,当时在纽约和郭达民谈回亚洲的条件时也明确表达过只做并购项目的要求,当时郭达民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如今刚回国不久便被要求做上市项目,陈墨觉得她哪怕最后不得不上这个项目,现在也必须把自己的反对意见表达清楚。

    于是她对郭达民表示了她虽然理解两位老板的苦心,但是一来让她这毫无经验的人做上市项目并不适合,二来,她委婉地提醒郭达民他们在纽约达成的协议,并且明确地点出她担心自己一旦上了上市项目便会不得不一个接一个地做下去。

    郭达民也不恼。他见多了对职业生涯抱着在他看来是不切实际理想的年轻律师,对付他们很简单,要么是胡萝卜,要么是大棒,两者兼用,总有一个平衡点是有效的。所以他笑眯眯地对陈墨说,他的承诺绝对有效,陈墨现在手上还有和John合作的那个项目,如果下面有新的并购项目,他也会优先交给陈墨,但是,郭达民一改之前的云淡风轻,露出忧虑的表情,中国的并购市场还没有完全成熟,留给国际律所的空间也很有限,之前国企的那个项目就是例子。年轻的律师要在律所里站稳脚跟,光靠并购项目不一定能够达到所里对billablehours的要求,这是很危险的。

    “更何况,”郭达民倾身向前,仿佛推心置腹一般地跟陈墨说,“李律师是明德在亚洲最重要的几位合伙人之一,他点名要你上项目,可见李律师对你的能力十分肯定。这个时候如果你坚决不肯做这个项目,我们当然不能逼你,但是恐怕李律师会很不高兴的。北京办公室里连我这个首席代表都需要时时听取李律师的意见,你一定不希望站到李律师的对立面去。”

    这话说完,郭达民靠回了他的圈椅里。他从陈墨的表情就能看出来,陈墨不会再反对下去。

    我居然要花这么大力气帮李征明抢自己的人,郭达民在心里自嘲了一下,这个首代当得也是够窝囊的。

    陈墨刚回到办公室便收到李征明秘书发给她的行程—李征明明天要去上海见这个潜在新客户,让陈墨跟他一起去。会议安排在明天下午,他们早上去晚上回。陈墨叹了口气,原来之前李征明跟她要个人简介为的就是这个。

    在她这个年级,跟老板去谈新客户几乎没有任何好处,大段的时间浪费在了上面,然而全部的时间都是non-billable,高年级的律师也许还可以指望因此发展一些自己的客户关系,对陈墨这个级别来说,那些都还没意义,因此这个会议除了会耽误她一整天干活的时间,导致她必须今晚把明天需要交给John的一份文件做出来以外,并没有任何其他意义。

    更何况这是一个资本市场组的项目,虽然从郭达民的话里陈墨觉得李征明就算没有拿到这个项目,其他上市项目找到她头上来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不过拖一天是一天,陈墨衷心希望李征明明天铩羽而归。

    将将十二点刚过,陈墨做完了John交给她的那份文件,电脑上记录billablehour的软件过了零点自动归零,又重新启动,从第一个0.1小时开始算起。她按下停止计时的按钮,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准备回家。从窗户望出去,外面还灯火通明,只是三环上的车变得稀稀拉拉的,每一辆都以白日里不可想象的速度从她的视野里飞驰而去。

    陈墨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然手机震动了起来。四周太安静,这震动的声音也把陈墨吓了一跳。看见电话上跳动的程皎皎的名字,陈墨接了起来。那边的背景声音十分嘈杂,程皎皎刚接通就说:“我就知道你这会儿肯定没睡,在哪儿呢?”

    “在办公室,刚准备回家。”陈墨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我在白家庄海底捞,还有你见过的强纳森和赵允,你来不来?”

    陈墨看了看表:12点15分。如果是平常的工作日晚上,陈墨大概会直接拒绝程皎皎的邀请,然而她想,反正明天也只是去陪李征明见他的客户,飞机上睡一觉就行了。

    过了半夜的海底捞还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陈墨一边拾级而上一边充满疑问,难道北京有这么多加班到深夜还想吃火锅的人?

    她一边坐下一边问程皎皎,程皎皎差点笑出了眼泪:“这上下两层楼大概只有我们这一桌是加班完来的吧,其他都是三里屯玩到现在过来的。现在还早,等会儿可能还有更多人。”说完她亲热地搂住陈墨的肩:“还好你来了,不然我一个老女人带他们一群小孩玩,还真是怪寂寞的。”

    还没等陈墨说话,王承之掂着他的车钥匙走了过来:“好像我的出现不在计划中啊。”他这么说着,却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程皎皎却并不打算放过他:“我只听到强纳森请了赵允,你这是来做车夫呢,还是专门蹭我罗府的夜宵来的?”

    王承之不以为意,他不经意地看了陈墨一眼:“反正两个人也是蹭,三个人也是蹭嘛。”

    陈墨花了一点时间才搞清楚情况。原来程皎皎的项目组今天把deck交了出去,强纳森提议去吃海底捞庆祝,又觉得三个人不够热闹,他和程皎皎便分别叫了赵允和陈墨,结果赵允跟王承之在一起,后者以送赵允过来为借口也跟着来了。

    大家都是常常熬夜的人,一顿午夜过后的火锅倒是吃得像正经晚饭一样高潮迭起。王承之自嘲说自己现在的作息时间倒是已经比念书的时候正常多了。在美国的时候,他一休完前两学期的必修课,就完全过上了日夜颠倒的日子,总是预约半夜、周末以及节假日的实验室时间,因此在系里获得了热爱工作连圣诞节都要做实验的美名。

    但其实他选这些时候,不过是因为人少而已,既可以专心工作,又不必费心跟周围的人说话聊天,正适合他这种anti-social的人。这习惯保持了三年,后来有一天半夜做实验的时候实验室架子上一个沉重的仪器忽然跌落下来,正砸在他头上,他奋力打了个911电话就昏了过去,还好救护车及时赶到,才算是化险为夷。王承之从此改掉了昼伏夜出的习惯。

    “《生活大爆炸》里说的理科鄙视链是真的吗?”陈墨问。

    “是啊。”王承之莞尔,“你看我这表弟不就因为自己学不了理论物理,又怕像我一样学实验物理在食物链里站得不够高,才干脆学数学去了。”

    赵允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护,程皎皎忽然插了一句:“我听说学数学的天才多,变态也多。”

    赵允毫不示弱:“这些归根结底都是个概率问题。就好像即使是世界级名校的王牌专业顶级GPA,历史也不一定就学好了。”

    于是这顿饭局剩下的部分就在赵允和程皎皎的唇枪舌战当中过去了。

    陈墨第二天搭上飞机时,想到这两人,还禁不住对着窗外微笑。程皎皎在罗府修炼了这许多年,碰见数学系的人还是那么容易失态。

    “笑什么呢?”忽然身边有人问。陈墨转头,发现是王承之。

    “好巧。你也搭这班飞机?”陈墨莞尔。

    “是的。没想到遇见你。介意我换到你旁边来吗?”

    订票的时候李征明的秘书特地跟陈墨解释过,李征明出差时不喜欢和同事坐在一起。这倒正合了陈墨的意,于是两人上了飞机便分别坐下,陈墨还真不知道自己旁边的乘客是谁。于是她爽快地答应了王承之的请求。

    “去上海出差?”王承之和空姐打好招呼,边把自己的行李放进行李舱边问陈墨。

    “嗯。你呢?”

    “我也是。那,晚上要不要在上海吃个饭?”王承之貌似不经意地问。

    “我倒是希望可以,可惜我今天就要回北京,没法在上海吃晚饭了。”

    王承之也不是很失望的样子:“那你记下我的电话吧。我这次得在上海待上一阵子,如果你今天行程有变化或者很快又来上海,还可以再约。”

    陈墨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于是拿出手机记下了王承之的电话号码。出于礼貌,她把自己的号码也留给了王承之。

    陈墨有一个习惯,飞机起飞之前她会闭目养神,以对抗刚起飞时飞机可能会遭遇的颠簸。一般她会在起飞以后一小会儿醒来,这一次大约是因为昨晚太累,陈墨在飞机降落时才被撞击地面的那一下惊醒,她迷朦地想起自己是到了上海,居然都没有把座椅放倒就一路睡了过来,真是白瞎了公司买的这一张公务舱机票。她转过身,后知后觉地看到专门换了座位坐到她身边的王承之,赶忙为自己睡了一路没理人家道歉。

    王承之笑笑:“你睡着的时候紧紧锁着眉,我有点后悔没拍下来留着以后要挟你。”

    “幸亏没有!”陈墨有点不自然地把脸转向窗外。飞机彻底停稳,安全带信号灯熄灭。陈墨立刻站了起来:“我得去跟我老板汇合了,回见。”

    这个王承之是不是有一点发展的可能性呢?这念头在陈墨脑海里一闪而过,马上抛在了脑后。

    李征明的这个重要潜在客户是一家电商公司,做服装生意,有一个十分八十年代的名字叫梦雪琳。梦雪琳的老板叫理查德林,自称是上海人,却讲着一口安徽口音的普通话。理查德林九十年代大学刚毕业的时候还叫林德,因为工作找得不理想,只好进了一家刚刚搭建起来做邮购化妆品生意的私人公司。林德自认为这份工作不过是暂时的龙困浅滩而已—他在这家公司做了三年,毅然决然地辞职去念了三个月的新东方,居然真的考上了北美一所二流学校的MBA。时也势也,两年后学成回国的林德英语口语还是很烂,但却因为那个MBA和从前做邮购的经历进了当时刚进入中国的某北美电商巨头,成为创始员工之一。他从电商巨头专管内衣供应链的那条线做起,顺利地做到电商巨头在中国的大区主管,眼看着本土电商品牌开始崭露头角,林德觉得自己做老板的时机到了。

    事实证明林德对时机把握得不错,他把服装设计和生产环节放在自己熟悉且资源多的广东,销售运营物流等等放在上海,很快做出了相当的规模。林德把自己对企业的产品和企业文化的要求总结了两个字:洋气。所以他要求上上下下必须叫他理查德,给自己的网站起名叫梦雪琳。

    “我听说竞争对手A公司正在筹划上市的时候,就已经敏锐地感觉到梦雪琳上市的时机也已经到了。”理查德林对李征明和陈墨说。“服装是一个传统上毛利很高净利却很低的产业。为什么?因为实体商店的开销和库存压力太大。我们梦雪琳的模式是把实体店那些统统省掉,直接面对消费者,所以虽然价格上比实体店便宜20%,但我们的净利可以达到40%以上。除此以外,我们的供应链采用Zara的模式,每一批货都做得不多,但是一旦货走得快,后面批次的生产立刻可以跟上,这就从很大程度上解决了货源问题,跟我多年积累的供应链管理经验息息相关。最近我们在梦雪琳成功的基础上又上线了一个新品牌梦诗琳,专门针对像陈律师这样的高档职业女性,陈律师有空的时候可以看看。”

    李征明表示相信陈墨一定会很喜欢这个高档品牌线。他先赞扬了一番理查德林的商业理念,并且肯定说梦雪琳的故事正是中概股投资人最喜欢的故事。接着李征明介绍了明德的情况,他以前做过的项目,又专门介绍陈墨乃是北大本科加常青藤名校毕业,如果明德拿到了这个项目就会让陈墨负责。果然理查德林在读到手里pitchbook陈墨学历这一段的时候频频点头,特别指出自己的MBA母校也跟陈墨的学校在一个城市,虽然不如陈墨的学校那么好,但是胜在地理位置在城里,自己经常可以去浏览博物馆听听音乐会,享受美国文明人的生活。

    李征明离开梦雪琳总部的时候相当的春风得意。他让陈墨做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每周要来上海出差开draftingsession的准备,他和许昊然会给她指导,并且确保陈墨有足够的翻译和律师助理资源。说完这些,李征明表示他临时改了机票还要留在上海见几个客户,让陈墨先回北京。

    他钻进来接他的黑色轿车,又按下车窗对陈墨说:“你下单买几件梦雪琳的衣服看看如何,一千以下都可以报销,算作项目的尽职调查。”

    陈墨在机场休息室打开电脑。她先给John发了昨晚做好的文件。昨天加班的时候她就计划好了要等今天再发出去—John给的deadline是今天结束之前,提前交给John不仅可能会造成她做事求快不求精的错觉,还有可能在今天的旅途当中收到John的反馈意见,反而无法处理。按下发送键的时候,陈墨自嘲了一下,老油条就是这样炼成的。

    还是做点轻松的事吧,她打开梦雪琳的网页,预备把李征明给她的那一千块预算花掉。

    结果这个任务比想象当中困难—梦雪琳的衣服单价果然都像理查德林说得那样挺便宜:衬衫什么的都在两百元左右,外套也不过就是五百元上下。然而陈墨发现梦雪琳的衣服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全部用的是人工合成原料—衬衫、裤子和连衣裙都是化纤的,皮制品用的是人造革。如果不是因为买过H&M知道纯棉也可以很便宜,陈墨几乎要认为这是理查德林为了提高利润率而做的选择。

    梦雪琳的款式设计和它的名字一样梦幻:层层叠叠的蕾丝、花边,穿在那些看起来像是东欧血统的白人模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八十年代感。陈墨不禁想起她不知在哪个小报上看到过的话:经济一旦低迷,女人的衣服上便会缀上蕾丝和花边,因为男人需要从中获得安慰。

    梦诗琳的设计并没有比梦雪琳好到哪里去。如果说梦雪琳像是个过于天真的超龄少女,梦诗琳就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中年大妈—每一件上衣看起来都有三寸厚的垫肩,廓形像盔甲,再加上过多的亮片和金属点缀,仿佛随时脱下来抓在手里就可以当作武器一样。陈墨不禁推想这大概就是理查德林心目中的一般女性和职业女性,前者总要温柔婉顺,带着不合年龄的天真,等着随时上当才好,后者则锋芒毕露,令异性闻风丧胆。

    陈墨在梦雪琳和梦诗琳的网站上逛了足足得有三刻钟,眼看着飞机都快要登机了,她还没找出任何一件买回家自己可能会穿的衣服。最后为了交差,陈墨买了一件号称丝滑柔软的家居T恤和一个人造革的小坤包。前者反正是在家穿的,后者可以送给办公室茶水间阿姨。陈墨满意地下了单,一共565块。

    过了两天陈墨便庆幸自己没有把李征明给的一千块预算全花掉—李征明挂着脸到陈墨办公室告诉她这个项目下周一在上海开项目启动会,但是理查德林选择明德代表投行,公司律师则选了李征明的老对头,尚达律师事务所的叶琳。李征明恨恨地说:“叶琳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其实理查德林就算给我代表公司我还不一定会接受呢,理查德林看着就不像是个会爽快付律师费的人。”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代表投行比较简单,除了承销协议需要盯紧点,别的基本也没什么了,适合你用来练手。下周一你带着许喆跟我去上海开这个会,这个项目让她跟着你。”

    项目启动会在尚达上海办公室的大会议室举行。尚达的办公室选在南京西路一座办公大厦的次顶层,会议室巨大的玻璃窗外便是大上海的滚滚红尘。会议室里备着各种西点、咖啡和饮料。理查德林巡视了一番会议室,又拿好一杯咖啡,坐下便说:“叶律师果然好品味,以前我去别的律所开会,喝到的都是星巴克雀巢之类的咖啡,只有叶律师这样识货的才会选Paul。我一直讲,星巴克的咖啡再怎么宣传也是美国人的,美国人哪里懂咖啡?有一回我去法国,来不及了在街边买了一杯星巴克,结果被小贩打趣问我喝的是不是可乐。喔唷,只有法国人才是这样风趣的,我虽然是在美国受的教育,骨子里面还是吃法国那一套。”

    旁边各位投行、律所、四大的精英们纷纷点头称是。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四十出头的女人笑着说:“理查德你才是识货的内行啊。我每次来上海办公室开会都从Paul叫咖啡西点的,也只有你能吃出区别来。上次还有人问我这咖啡都差不多何苦舍近求远。伊要不是我的客户,我恨不得敲敲伊的脑壳—区别交关大的啦,哪能说差不多。”

    理查德林立刻点头称是,表示同仇敌忾。好像怕自己和叶琳太亲密冷落了李征明似的,理查德林提高了音量说:“叶律师名琳,谐音灵,我们上海话说灵就是好的意思。李律师名征明,又正又明,你们俩搭档,项目就起了个好头!”

    四周又是一阵附和声。

    项目启动会顾名思义,主要任务就是让项目上的各方互相认识一下,顺便过一下项目时间表。除了陈墨,会议室里的其他乙方显然都已经在其他项目上有过许多合作经验,大家见了面就熟络地打招呼。有人向李征明问起陈墨,李征明便回答这是他刚从纽约办公室调回来的律师。

    剩下来的只是要过一下时间表。投行早已拟好了一份预期进度,从尽职调查,并表审计出审计报告,到招股书撰写,再到交表时间,预计上市时间,一条一条在日历上标注清楚。理查德林觉得所有的进度都太慢:他的团队只需要一周就可以把公司需要出具的材料交给审计师,审计师为什么需要两个月才能出审计报告?商业和法律尽调本周就可以开始,叶律师的团队也可以立刻把招股书开始写起来,下周就可以讨论商业章节。说完,理查德林敲山震虎地总结道:“我接触了那么多中介机构,最后选定了你们这几家,除了看重你们的水平高以外,高效的团队也是重要因素。”

    叶琳立刻表示她这边下周出商业章节没有任何问题。审计师是香港人,他面露难色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回答说他们会尽力。投行那边表示,只要审计能按照理查德林的要求按时做完,他们可以把时间表提前至少三分之一,审计师的脸色立马更加难看了。

    理查德林表示他虽然不甚满意,但是目前就暂时先如此吧。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陈墨在浦西这头应付着洋气的理查德林的时候,浦东那边程皎皎碰上了一位风格南辕北辙的林总。

    这位林总是程皎皎新项目上负责跟罗府对接的部门领导,在一家保险公司战略部做主管。这家保险公司在业界也算得上是龙头老大之一,在寸土寸金的陆家嘴占着一栋以公司命名的楼。林总管的这个战略部虽然听起来名头很大,他手下却寥寥七八号人。林总和理查德林不一样,乃是正宗上海人。早年在保险公司各个非业务部门走了一圈,如今年近五十,资历有了,实际权力和业务能力却看不见摸不着,于是前年公司业务调整,设立了个战略部,公司老总就把他放到了这个部门,准备安排他在这个二级部门总经理位置上退休。

    罗府这单生意也算是林总帮忙谈下来的。他在去年年终总结的时候向高层建议请罗府做一个内外战略项目,并举出另外一家民营保险公司在数年前找罗府做项目后业务蒸蒸日上的例子,终于说得高层给他划拨了一笔预算。林总对这个项目很重视,这既是战略部设置以来第一个将会有实际影响的项目,又是他个人在保险公司内再上一层楼的契机—林总打定主意要让罗府在项目里建议把战略部这个二级部门提升到一级部门,这样他自己的身价也就水涨船高了。

    罗府根据项目预算派了个1+2的团队,由程皎皎带着一个associate和一个分析员。项目开始的那天除了程皎皎和她的两个junior,还来了管这个项目的合伙人朱珠。朱珠是罗府出了名的美女,早年刚来罗府时便发生过在一个项目上被客户和自己领导同时追求的情况。如今朱珠虽然已经三十好几,做了十来年咨询,看着还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一样。林总看着自己会议室里坐着的罗府团队,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竟有机会跟朱珠和程皎皎这样的外资公司美女共事,忧的是这项目上罗府派来的两个领导是女的,下面那两个小兵才是男的,让他立刻觉得心里没底,不知道自己的大计能不能实现。

    林总是一个有城府的人,他到底没有把自己的这些心思表现在脸上。项目上他决定暂时还是相信罗府的专业水准,此外,他安慰自己,或许这两个小姑娘正是事情办成的契机所在,两人年纪轻,影响起来也容易些。但既然罗府给他送来了这两位如花似玉的咨询师,他当然要借此机会展示一下自己的魅力。

    于是林总带着罗府的团队跟高层领导开了项目启动会以后就把他们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一面给他们讲保险公司现在的组织架构和业务情况,一面拿出自己的功夫茶器具,要请他们喝茶。他一边用热水烫茶杯一边说:“我知道你们罗府是习惯喝咖啡的,但是到了我这里不妨入乡随俗一下。尤其是皎皎,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多喝茶是有好处的。”

    程皎皎以前也被客户叫过皎皎,这次却不知为何,好似吃了个苍蝇进去。林总还在继续说:“我这个人虽然因为工作的原因也跑过十几二十个国家了,美国欧洲那些地方都去过的。但是我讲到底还是个传统的人,喜欢我们国家的传统文化。你看我墙上的这幅老人家题的《沁园春》,是上海文联前主席送给我的,算是回赠我送他的一首诗。要说起来,我也是半个文人,在上海写诗的圈子里小有名气。”

    说到这里林总停顿了一下,表示此处应有掌声。程皎皎和朱珠交换了一个眼神,程皎皎那意思明明白白的是:要捧臭脚领导你就勉为其难上吧,我是做不到的。于是朱珠勉强迎上林总期待的眼光说:“林总是真风流人物。”

    林总觉得朱珠这句奉承有点轻描淡写逢场作戏。他不太满意,但是也没发作,只叹这些外资公司的新一代买办们不识货。不过无论眼前的这群人是不是会被他的才华折服,更重要的是这个项目要按照他的目标做出结果来。这样一想,林总觉得还需要跟眼前这个团队进一步搞好关系,于是他着手下定了晚上苏浙汇的包间,要请罗府的几位吃饭。

    晚上的饭局除了罗府这四个人,林总还叫了自己手下一男一女两位作陪。一桌人刚刚坐下,林总便叫人上了白酒,让自己的男下属和程皎皎“走一个”。程皎皎可不买账,直接拒绝了。林总觉得有点下不来台,他接过男下属手上的酒杯:“程小姐肯定是嫌我这位下属级别不够高,那我来陪你喝一杯总可以了吧?”

    程皎皎勉强维持了表面上的客气:“林总你误解了。我不喝酒。”

    林总还没有罢休:“嗳,酒量都是练出来的,程小姐这种见过大世面的女强人怎么可能不喝酒呢?”

    程皎皎忍住自己想要拂袖而去的冲动:“林总见谅,我真的喝不了。”

    林总还举着酒杯,却转向了朱珠:“朱小姐,你这位下属架子很大啊。项目开始第一天连一杯酒都不肯跟我喝,我看这个项目是搞不好了。”

    程皎皎并不是第一次在项目上被人劝酒,她也明白林总此话一出,朱珠大概会觉得有点尴尬。然而从进公司的第一天程皎皎就打定主意绝不陪客户喝酒,尤其不能被劝酒。她研究过罗府的规则,公司在明里暗里都不要求她们陪客户喝酒。今儿她就算因此把林总得罪死了,接下来的项目上恐怕会有小鞋穿,在罗府里朱珠也不会真把她怎么样。

    果然朱珠端起自己的酒杯说:“林总别生气了,我们皎皎确实是不喝酒的。不如我陪你喝了这一杯吧?”说完她把自己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又向林总亮了亮空酒杯。

    林总的脸色缓和下来:“朱小姐真爽快!”他赶忙也喝掉了自己的酒。

    这天晚上林总和朱珠都喝高了。酒过三巡,林总诗兴大发,他用筷子敲着酒杯说:“今日躬逢其盛,有幸和国际知名咨询公司罗府合作,我们中西合璧,一定能把项目做好。正是:

    三十年来变桑田,中华新梦换旧颜。

    百姓生活蒸蒸上,长者寿年秒秒延。

    人生若只如初见,风雅谁曾似纳兰。

    何当中华复兴日,枇杷亭亭遮屋檐。”

    席间各位纷纷鼓掌。林总的女下属赞叹:“真是古风与豪放派的完美结合!”林总不满地盯了程皎皎一眼,趴倒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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