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迅最近真的很忙。
过去这几年,中心医院的心外科一直在深度参与某国产人工血管的临床试验。最早小型临床试验这里就是一个点,后来开始做大型临床,要搞多中心大样本,中心医院心外的病人数量,在全国都名列前茅,张主任又一直强力推动这个项目,自然而然也就跟着做了下去。眼看着临床试验数据积累得差不多,可以准备去NMPA申请批准上市了,这带小朋友整理数据的工作,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谢迅身上。
说是“自然而然”,其实稍微有一点勉强。张主任这个项目一直是老金在配合他做,由他的组处理数据也是应该的。老金有谢迅和沙姜鸡两员大将,本来这种和科研挂钩的事情,谢迅不感兴趣,都是交给沙姜鸡。只是这段时间沙姜鸡为情所困,情绪低落,打不起精神来,谢迅只得主动请缨,接过这个摊子。
要问沙姜鸡为何为情所困,还得从两三个月前说起。
那会儿谢迅和顾晓音刚分手。有天沙姜鸡要拉着谢迅一起吃啤酒小海鲜,号称是“两个失意男抱团取暖”。那天谢迅刚好下班得先帮谢保华办点事,便跟他约在餐厅见。他到餐厅,沙姜鸡却全无踪影,只发信息说“小师妹那里出了点事,你先点我马上来。”等他点的那两三个小海鲜四瓶啤酒上桌,沙姜鸡又发了一条信息:“我操我得赶去南京一趟,兄弟我对不起你。”
沙姜鸡在南京呆了三天,老金和谢迅的信息一概不回,到了第四天的早上,他胡子邋遢满眼血丝的来了,老金和谢迅那一肚子想骂他的话只得生生咽回去,又把他推回家睡觉。
真相在第五天大白。小师妹的医院出了医闹事故,她科室里的医生被砍。沙姜鸡下班时刷新闻刷到这一条,立刻打电话给小师妹。电话那头小师妹语无伦次——当时她就在现场,生生目睹行凶者走进来一刀扎进师兄身体里去。他们这些学医的,见多了血和血泊里的人,但刑事事件毕竟是另一回事。
沙姜鸡当机立断,立刻冲向机场。等他已经坐在机场往市区的车上,才发现自己这举动是多么的莽撞。他给小师妹打电话,对方不接。发信息,对方没有回。沙姜鸡第一次痛苦的认识到自己和小师妹果然还没有到他自以为的那种关系——他只知道小师妹所住的小区名称,却并不知道小师妹的具体地址。
他在小师妹科室等了两天。第一天小师妹没露面,第二天人来了,憔悴得很,见到沙姜鸡倒也不意外的样子,只说换个地方聊。
沙姜鸡跟着小师妹进了咖啡厅,还记得自己去买两杯咖啡——他俩现在可太需要这个了。两人坐下,还没等沙姜鸡开口安慰小师妹,小师妹先道:“师兄,你以后别再找我了。”
沙姜鸡想,这是应激反应,等小师妹熬过这阵子再从长计议。可惜自己不能日日在她身边。他正想着怎样自然地把这话题揭过,小师妹又道:“我家里觉得我做医生辛苦又操心,给我联系了个区防疫站的工作,本来我一直在犹豫,昨天我想通了,今天来医院,就是来辞职的。”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沙姜鸡想。小姑娘刚目睹一场惨案在自己面前发生,这时候打退堂鼓简直太正常。“防疫站也挺好的,”他顺着小师妹的话说,小心翼翼地不提起前两天的恶性事件,“体制内,听说福利也很好。”
“师兄。”小师妹抬起头望着他,“我已经想好要彻底离开医生这个圈子,请你把我忘了吧。”说完,她站起身,径直走了。
沙姜鸡在咖啡馆里傻坐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该心疼自己,还是心疼小师妹那青色的眼底。她说刚才那些狠话的时候,还带着劫后余生者惯有的虚浮感。可她说的彻底离开这个圈子,是指也绝不考虑医生作为终身伴侣吗?沙姜鸡觉得事情未必有那么糟,也许她只是一时反应过度。沙姜鸡怀着希望掏出手机给师妹发信息,想要安慰她几句,发现师妹已经把他拉黑了。
他在南京街头瞎晃了一上午,掉头又回医院去。小师妹科室里的同事神色复杂地告诉他小师妹确如对他所说那样辞了职,人已经离开医院。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就这样跑了?沙姜鸡耐心地给师妹打电话,打到第二天下午,手机从不通变成了空号。
沙姜鸡人回了北京,三魂七魄倒像留了一部分在南京似的。没事他就发个信息给小师妹——也许哪天小师妹缓过来,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也未可知。他给那个被刺的医生捐了一大笔钱,比他的家人朋友还关注他的恢复情况。关于那个凶手的新闻报道,他咬着牙一篇也没落下——这一刀不仅让一个正值壮年的医生可能留下严重后遗症,也断送了他的爱情。
他当着谢迅的面给顾晓音发信息,问她这个凶手应当承担什么刑事责任。顾晓音把本科时学过的杀人案刑事定罪能记得的全告诉了沙姜鸡,最后沙姜鸡抬起头,带着满意又有点疯魔的神情对谢迅说:“我明白了,对小师妹的师兄,这凶手是杀人未遂,对我的爱情,他这是过失杀人!”
谢迅对此案的两个受害人都深表同情,这真是飞来横祸。
时间倒回出事那天的晚上。谢迅把啤酒送给邻桌的人,把海鲜打包拿去了谢保华家。海鲜不能留过夜,吃了晚饭的谢保华陪着谢迅又坐到餐桌边。等沙姜鸡的时候谢迅也刷到了那条新闻,大概知道沙姜鸡为什么要连夜赶去南京,可对着谢保华,这些医闹的新闻他能不提就不提,只说沙姜鸡为了姑娘放他鸽子。沙姜鸡追小师妹经年,连谢保华都知道这掌故,听说这小子连夜赶去南京,谢保华叹一声:“这孩子,做医生这么多年还这么沉不住气。”又叹一声:“不过讨老婆也是得要点这种蛮劲,几十年前咱这胡同里有个特别漂亮的姑娘,三五个小伙子惦记着她。后来这姑娘因为家里成分不好被分去东北,就有一个小子本来家里成分不错,都给分配了钢铁厂的工作,非扒火车跟着去了东北。我们都觉得他疯了,可人家最后真抱得美人归。”
在感情问题上,沙姜鸡也许和他一样欠缺运气,可他的态度确实比自己积极多了。谢迅和顾晓音相处的时间毕竟不长,就算有那从前新鲜小学同学的历史在,也谈不上刻骨铭心。可不知为什么,两人的分手对谢迅来说,像是指尖里嵌进根小木刺,平日里觉得一切如常,可时不时难免碰到,让人刺痛一下,待你掰着手指找,又无迹可寻。
谢迅挺理解顾晓音为什么要和他分手。他站在顾晓音的立场上,也未必能原谅自己,也许只会比顾晓音的反应更厉害。谢迅只是觉得自己有些窝囊。他告诉自己,让他如鲠在喉的未必是顾晓音,而是他失去顾晓音的方式。
他用这种方式和自己达成了和解。谢迅甚至觉得,既然沙姜鸡还是顾晓音的朋友,有一天他们仨重新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吃火锅给沙姜鸡排解感情问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情绪和记忆总会在某个奇怪的点沆瀣一气。有一天科室里的实习生突发奇想,早上去安徽早点店买了些汤包和煎饼包油条带来办公室分给大家。谢迅瞧着那些不禁运输破了底的包子,心里像被拨动了某根弦。别人都选包子,他偏选了煎饼包油条。那煎饼冷了,韧得很。谢迅一边费劲地啃一边想顾晓音为什么爱吃这个呢?可惜大概也没机会问她了。
又好比今天,他加完班,刚刚好赶上午夜前最后一班电梯,难得有人这个时候离开大厦。谢迅觉得这个人眼熟,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他。他成天见陌生人,这人看着跟自己差不多年纪,也许是从前哪个病人的家属。他这么想着,也没有特别在意。临睡前他躺在床上,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他确实见过这个人。在他还没和顾晓音谈恋爱之前,有一回半夜遇着顾晓音,顾晓音就是从这个人的车上下来的。
他的睡意就这样悄然溜走了。
现代人最大的感情迷思,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谢迅从未想过顾晓音分手后会从此孤身一人,她当然应该有自己的新生活,新的伴侣,新的追求。更何况从他所知道的信息来看,那位仁兄比他认识顾晓音要早。他俩之间谁是插曲还不一定呢。
但思想建设是一回事,看到对方是另一回事。今日之相遇虽然不如两人牵手迎面款款走来那么刺激,然而这暧昧的时刻,和对方脸上志在必得的神情,都让谢迅深深地郁闷,犹如一只被好奇心杀死的猫。
即使是在刚和顾晓音分手的时候,谢迅的感受也没有此刻那么复杂。被分手这件事,就像人生里的几乎所有事一样,都可以慢慢习惯。人类在这方面有惊人的耐力和适应能力。谢迅曾经以为顾晓音和他分手也并不会比从前他经历的分手更加痛苦,然而在这个晚上,他深切体会到了这一次的不同。如果说从前的分手是因为命运的玩弄或者旁人的移情别恋,这一次他怪不了顾晓音,也怪不了刚才遇见的那个男人,甚至怪不了他的工作。
是他自己把一切搞砸了。
谢迅爬起来,扭开床头灯,去客厅拿了一本书来看。是《纯真博物馆》。这真是个错误的选择。谢迅只看了几页,啪地一声把书阖上,起身扔回客厅。走去窗前,把窗户打开,点着一根烟。他慢慢平静下来,摁掉烟头,谢迅又去书堆里拣了一本《于阗六篇》,终于慢慢在那些关于唐代墓葬建制的详细讨论里阖上了眼睛。
第二天他得空给房东发了条信息,问能不能提前解约。他这房子从前一个房客那里接手的时候,对方的租约还有一年到期,这眼看着也就只剩几个月了。谢迅刚交完这一期三个月的房租,他试着跟房东商量,这三个月房租他不要了,能不能把两个月的押金给退了。
房东是一北京老太太。回回谢迅找她修房里的什么东西,老太太至少等上一天才回复,每次都说自己年纪大了跑不动,让谢迅自己解决,看到谢迅要搬走,老太太倒沉不住气了,半天就给回信息,说他可是跟自己签了新租约的,这租约期间要是想搬走,除非像上个租客那样自己找个接盘的,否则别说预交的房租和押金,她肯定还得让他赔租约期内的房租。
谢迅想了一下午,打消了搬家的念头。四个月的房租,说大不大,说小也是不小的一笔。要把这笔钱就这么闭着眼睛扔出去,谢迅自问经济实力还够不上。在现实面前,安抚自尊心的重要性显得微不足道。何况谁知道昨晚他不是杯弓蛇影,也许那个男人跟顾晓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而他为此搬家简直可笑。
再说这种房东让他怎么好意思介绍给别人。谢迅打消了搬家的念头。
能把颓废状态坚持很久的人,除非是在这当中着了某种致瘾物品的道,否则渐渐就会呈现出一种演的状态。因为颓废并非是人自然的状态,想要长期如此,除了重大打击发生后的很短一段时间,之后都得靠维持现状的毅力,和一定程度的演。
沙姜鸡不是那种非得跟自己过不去的人。他在南京确实受到重大的打击。如果说那时还是一种突发性的刺激,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当他意识到小师妹已经毅然决然地moveon,再也不会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之后,他才感到一种深重的,难以弥合的伤害。他从同学那听说,小师妹已经在防疫站上班。医院那边感到很可惜,同时又觉得女生的心理承受能力差点,亲眼目睹这种血案,立刻打退堂鼓倒是也可以理解。沙姜鸡听了,觉得想笑又想哭。念书的时候小师妹曾经跟他细述自己的职业理想,说自己要像吴孟超那样,成为一门泰斗,又撅着嘴跟他吵,为什么女医生达到不了那样的高度,她偏要试一试。
沙姜鸡当时感到好笑,同时又深深地为小师妹骄傲。他衷心希望她和他能成长成像他父母那样各顶一方的资深医生。如果小师妹真成了吴孟超那样的牛人,他沙姜鸡转去医务处院办什么的做做文职给她当个贤内助,也完全可以。
现如今那个要做女版吴孟超的人去了防疫站这种无关痛痒的地方。这让沙姜鸡觉得自己的医学追求忽然也被釜底抽了薪,变得没着没落起来。但沙姜鸡可不会一直沉醉在颓废状态里,那多消耗人,毫无必要。
因此沙姜鸡很快就反过来安慰谢迅——眼下暑期实习生们就要到了,再过一阵子,新一届的应届小护士和医生也要来到中心医院,与其纠结于过往的对错,不如好好挖掘一下这片新的蓝海。
谢迅哭笑不得。但还得接着接受沙姜鸡各种泥沙俱下的信息——他跟沙姜鸡朋友这么多年,深知这是沙姜鸡解压和逃避现实的方式。这天晚间查完房,两人一起去食堂吃晚饭,沙姜鸡又给他带来两个八卦。
第一,是沙姜鸡今天去门诊的时候,瞧见了顾晓音她妈和她姥爷。虽然曾经的寥寥数面让沙姜鸡不能百分百确定确实就是他们,“可你要是还想挽回顾律师,是不是应该用这个借口去关心一下人家?”
瞧谢迅没什么反应的样子,沙姜鸡接着八第二条。这第二条可劲爆多了。史主任最近没跟张主任商量就收了个病人。这病人只有二十出头,晚期心衰,基本上只能卧床,走两步都喘,卧床还不能平躺,得坐着呼吸,躺下的话就吸不上气。小伙子是山东人,四代单传,从小就胖,不爱运动。家人觉得他喘气是因为胖,等感觉不对去医院检查,发现是心肌肥厚晚期,心脏已经膨胀到占满了大半个胸腔。
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儿子忽然被查出这种病,父母立刻想也不想就放下工作专心带着儿子治病。本地的医院治不了,父母硬是不肯放弃,带儿子上北京来。第一家医院看完也不肯收,才又转到中心医院来。
“这小子也是命好。他来的那天,挂的是史主任的号。这要是咱们老金,肯定就给打发走了——病人已经是晚期,心脏膨胀导致肺部有长期淤血,肺功能也很差,就算能等到心脏移植排期,那时候他的身体条件估计也下不了手术台。前头那家肯定就是因为这个才把这家人推出去的。”
“那史主任准备怎么办?”谢迅问。
“史主任啊,他打算把病人的心脏取出来,修剪变小再装回去。”
谢迅点头。“听着没问题啊,如果没有合适的心脏,只能这么做。张主任觉得这个方案不对?”
“不是方案不对的事。”有实习生曾经开玩笑说谢迅就像年轻版的史主任,沙姜鸡想,这俩楞起来还真是像。“你想,这一山东来的四代单传的金孙,爹妈卖了房来看病的。史主任非得用这种非常规方案手术。我们当医生的知道这小孩在等到合适心脏前怕是就已经挂了,他爹妈未必知道。万一手术失败,后面不知道还得跟着几条人命。要不怎么医务科也来了呢,谁也不想上社会新闻。”
谢迅对医务科无动于衷:“医务科不就干这事儿的嘛。我感觉他们的本职工作就是确保任何医生都不要试任何新鲜有趣的方案,宁可病人恶化——那反正上不了社会新闻。”
“那可不。”沙姜鸡没听出谢迅话里的反讽之意。“史主任在这方面,可是有前科的。上回他非要给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做TAVR,我那医务科的哥们儿就差没自费去雍和宫上香。”
事实证明,有一就有二,史主任胳膊拗过了大腿,到底是把这个手术给做了。手术当天谢迅刚好给老金的一台手术当一助,做完去重症监护室看病人情况,出来正赶上这个小伙子被送去监护。史主任难得地也跟着。他的手术服汗湿了一大半,眼角眉梢都写着筋疲力尽。
“小伙子命真大。”谢迅不由得走过去对史主任感慨一句。“不过这全身插满管子的样子他家人看了恐怕也得心疼一阵。”
“总比他躺在太平间的样子好。”史主任回答。
谢迅沉默了一阵。史主任说得对,什么都比躺在太平间好。“您费这么大劲救他,是因为他家里四代单传?”
“不。”史主任看了谢迅一眼。“以前我救这种病人,多半是因为其他医生都拒绝了他,我觉得我要是手术成功了,就证明我的水平比那些人高。就算是失败,这种碰过好几次壁走投无路的家属也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他们感谢我还来不及。咱们做外科医生的,谁想天天搞那些常规的,不都为了这些特例吗?”
史主任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遭,想想还没正面回答谢迅的问题,又正色道:“不过这可跟四代单传没什么关系,非说有的话,这小伙子受够了四代单传的害,要不是这个,他哪能拖到现在。”
谢迅在回家路上还一直在回味史主任的话“听说你喜欢临床不爱做科研,治病救人当然最重要,但你身处这个系统里面,如果非得跟它对着干,往往得不偿失。你既然临床做得好,应该争取早点主刀。”
大概史主任一心扑在临床上,没听说我连体外循环都能搞砸吧。谢迅听完史主任的话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史主任其实比张主任还大两岁,当年据说是中心医院有史以来心外科最年轻的主刀医生。张主任是怎样后来居上的,历来有许多传言。年轻医生们普遍采信的版本是因为史主任没能得到九十年代末那个决定命运的美国访学机会,而史主任身为最年轻的主刀医生却败给张主任没去访学,还是因为他和前妻离婚,前妻来闹的那一场。在千禧年的环境里,停妻再娶和年轻医药代表,哪一条都够得上劲爆的桃色新闻。时也运也,谢迅现在想,徐曼当年采访史主任非要揭他这块伤疤,被骂出去真的也不算冤。
如果他在徐曼之前先遇到顾晓音就好了,这个念头猝不及防地杀入谢迅脑海里。甚至更早些,如果他们大学里就能认识,反正还当过小学同学,要熟起来也快。也许他们会像蒋近男和朱磊那样,谈上好几年恋爱,然后顺顺当当地结婚,万一顾晓音像她表姐那样出了幺蛾子,他别说建体外循环了,可能连给老金当助手的勇气都没有——
但也有可能他们就顺顺当当地过了一辈子,像顾晓音爸妈一样。
想到这里谢迅心里涌出一种陌生而难言的情绪。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也许会将此形容成悲伤,但他早已过了那一段,悲伤这个词对此刻的谢迅来说显得有些夸张,也许只是惘然。谢迅在楼下停下来,决定抽根烟再上楼。
他刚点着烟没多久,忽见顾晓音从远处走来。算来他们两人没见面总有小两个月了。顾晓音就像他有一次遇见的那样,穿着整套西装,手里提溜着一把用塑料袋套上的羊肉串。只是上回顾晓音显得怡然自得,脸上甚至还漾着笑意,眼下却显得心事重重。
谢迅不由自责起来。此时顾晓音像是看见了他,突然停下脚步,又仿佛不想让他难堪似的,径直往路边的水果摊走去。
其实她一手拎着看起来挺沉的笔记本包,一手举着那些羊肉串,肩上还背着个女士包,哪里还匀得出手来拎一袋水果,怕只是为了找个理由避开他。谢迅苦笑,把他那刚吸两口的烟掐了,相当配合地走进单元门,却到底没坐电梯,只从楼梯间爬上了一楼往二楼去的转弯口,那里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外面顾晓音来的方向。楼道里反正没灯,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楼道里的人,正适合他这样失意的偷窥狂。
顾晓音却没在意风险已经自动走避,十分入戏地从路边大叔手里买了两斤梨。谢迅想得一点没错,她捎上这两斤梨,立刻觉得不堪重负起来。但顾晓音今日重重的心事却不是为了谢迅。昨天刘老板让手下三员大将都穿得正式点来——今日要pitch一个重要项目,反正现在大家都闲着,不如来个人海战术,显示君度对这个项目的重视和志在必得。顾晓音穿了全套西装和高跟鞋去办公室,中午却被临时告知下午的会不需要她参加。原来秘书把君度预计访客人数提交过去后客户说不要搞得那么复杂,刘老板自己最多带一个人去就行。刘老板当然选陈硕,罗晓薇和顾晓音都不用去了。
午饭后罗晓薇端着杯咖啡踱到顾晓音办公室。
“我看你也不忙吧?”她说着,便自己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顾晓音从来谈不上喜欢罗晓薇,但是此刻她能理解她。罗晓薇和陈硕像左膀右臂一样跟着刘老板跳来君度,如今和她这个外来人口一起被抛下,心里想必不好受。
“你听说隔壁组徐PAR的事了吗?”罗晓薇闲闲开口。
徐PAR?顾晓音有点不明白罗晓薇准备唱哪一出。“徐PAR不是去独角兽公司当法务总监了吗?”
罗晓薇露出一个“你这么蠢活该被欺负死的”表情,“她可不是自愿走的,是君度让她走的。”
“不会吧,徐PAR可是创始合伙人之一。”
“那又怎么样,徐PAR从前是靠做国有大银行上市起家的,这块业务现在早就过时了,她最起码从十年前起就只是卖个履历,没什么实际业务。日子好过的时候别的合伙人分点不想做的业务给她也没什么,今年这个样子,别的合伙人自己都吃不饱,谁还想跟她分钱。”
原来如此。顾晓音觉得十分惋惜。她刚进君度的时候颇参加过几个徐PAR组织的女律师活动,徐PAR以上一代成功律师的身份给她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们画了不少饼,她当时还颇受激励。现在看来,也许是当时徐PAR就已经闲了下来,有更多的精力忙和业务无关的活动吧。
她正想着,罗晓薇又道:“她自己倒是掩饰的不错,还在网上接受某公众号的采访,说她觉得律所不够挑战,要拥抱新经济新生活,自己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女神形象。她手下的那几个associate可被她坑惨了——一个都没带走。两个资历浅的被别组接手,mid-level到senior那几个全被开了。”
“开了?”顾晓音吃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前两个星期。”
顾晓音缓缓松开刚才还握着鼠标的手,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掩饰情绪。“一点也没听说啊——”
“那是,”罗晓薇略带讽刺地说,“我们君度现在也跟外所接轨了,裁人的时候不直接裁,让你自己辞职,这样既不用付遣散费,对外还可以说‘我们从来不裁人’。”
“他们为什么愿意辞职呢?”
“很简单,这样好找下一份工作。”罗晓薇简直觉得顾晓音有点蠢得可爱了,“我也准备最近找两个猎头聊聊,以备不时之需。”
“你不需要吧。”顾晓音诧异道。
“谁知道呢?”罗晓薇起身准备走,“再说我要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我还就真准备走了,刘煜这个孙子,我当年真是瞎了眼才跟他来君度。”
罗晓薇走后,顾晓音下意识打开领英,看了眼自己的联系人里有几个猎头。真的会到这一步吗?顾晓音又觉得不至于。但她这个月的计费工时不到一百是真的,这样下去,到年底显然很难交差。
顾晓音划开电话,想跟蒋近男聊几句,又关上对话框——这几天小映真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发烧,蒋近男恐怕正焦头烂额,这时候不能去麻烦她。顾晓音思前想后,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可她现在很想和一个亲近的人说几句话,哪怕不聊她刚听到的这些烦心事。
她迟疑地拨通了邓佩瑶的电话。
邓佩瑶在一个嘈杂的环境里:“小音?什么事?”
顾晓音立刻有点后悔,“没什么事,妈妈,你在哪?”
邓佩瑶显然觉得自己女儿不太可能无事找她聊天,“我在陪姥爷上医院。有什么事你说,没关系。”
顾晓音立刻有点紧张:“姥爷怎么了?”
邓佩瑶像是走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姥爷没事,最近换季,他有点皮肤过敏,上次来看开了药,觉得还是没什么效果,今天陪他来复诊。”邓佩瑶叹了口气,“你姥爷年纪大了也有点不懂事,今天还说为什么大姨不陪他来,大姨有车,我陪他来还得折腾坐公交。这段时间小真反复发烧,你大姨陪着小男也一趟趟跑儿童医院,哪里忙得了两头。”
顾晓音心里更难过了:“妈妈,回头你们看完给我发个信息,我帮你们叫个专车回去,别坐公交了,是挺折腾的。”
“不用不用,专车我也会叫的,我来叫就行。”
顾晓音思想斗争了一会儿要不要也赶去医院。她刚收拾好东西,邓佩瑶发来一条信息,说她和姥爷已经在回家的专车上了,让她放心。顾晓音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稍稍放下,既然东西都收好了,她索性决定回家,却没想到在楼下看见谢迅。
今天的情绪波动已经够多,实在不适合再和前男友狭路相逢。顾晓音拎着那两斤梨走到门洞口,还是觉得得来个双保险,她索性放下东西,坐在单元口花坛上掏出手机来。
谢迅从窗户里刚好能瞧见顾晓音的手机——她一手还举着那些个羊肉串,另一手怪费劲地连着打开几个app,又关上,最后打开一个视频,坐在那儿看起来。
原来她宁愿这么笨拙地浪费时间也要避免再看见我,这个认知让谢迅的心骤然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