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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密密的光 上 篇 第十八章 平安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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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这个春天特别邪行。杨絮还没飘上呢,有几天气温就蹿上了二十几摄氏度,隔天又跌回个位数去。热的那几天,谢保华还穿着秋衣秋裤,大中午中心医院停车场正忙的时候,他顶着大太阳来回指挥人挪车,热得浑身大汗。谢保华脱了秋衣秋裤,隔天又给冻够呛。

    “真没辙!”他跟谢迅抱怨说,“你们当医生的在大楼里不觉得,我们天天在那没遮没拦的停车场站着,真没处说理去。我这回学乖了,现下岗亭里,我短袖、圆领衫、秋衣、毛衣和外套各存了一件,随它气温变去。”“您至于吗?”谢迅笑道,“天气不好,您就在岗亭里多待会儿。”

    “那不行。”谢保华正色道,“咱这叫‘本职工作’,做好革命的螺丝钉。哪能成天在岗亭里猫着!”

    “成。”谢迅甘拜下风,“您岗亭要是没地儿放衣服尽管言语,搁我办公室也成。”

    蒋近男也跟顾晓音抱怨现在这天气。她预产期在五月初,现在才三月下旬,可蒋近男觉得她女儿在肚子里貌似已经经年有余,可能是个哪吒。

    “前天我的空可乐瓶没藏好,被朱磊见了,差点没跟我离婚。”她对顾晓音抱怨道。

    “他干吗不让你喝可乐?”顾晓音不解道。

    “谁知道,说咖啡因吧,一罐可乐就那么点,说糖多吧,我喝的那罐是无糖零度可乐。何况我上一次喝可乐都两三个月以前了。他一个大男人,翻到瓶子后就在那儿来回嘀咕,让人恨不得把他的嘴缝上!”

    眼看着蒋近男有点激动,顾晓音忙安抚她:“他也是为你和孩子的健康着想。可乐毕竟不是什么健康的饮料,能不喝最好别喝。”

    “就为了堵住他那张嘴,我也懒得再喝了!”蒋近男恨道,“怀孕可真受罪,这才三十三周,我已经觉得真太遭罪了。前几天热,我下半个肚子恨不得要跟大腿贴一起,汗涔涔的。这两天转凉,这肚子又干得痒。月份稍微大一点,又是糖耐,又是每天量血压……你可千万别轻易要孩子,像我这样反应不大的,都觉得遭了老罪了,万一你摊上个孕吐什么的,那简直……”

    “好,好,打住!”顾晓音拦住还打算继续发挥的表姐,“我只是一个刚开始谈恋爱的人,不要跟我讨论这么久远的未来。”

    “你怎么知道是久远的未来?说不定哪天就中奖了呢。”

    “那应该不会,”顾晓音有点不好意思,“我们还是挺小心的。”

    “那就好。”蒋近男想,谢迅离婚不久,虽然和顾晓音谈上了,怕是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立刻想要再走进围城,他自己又是医生,在这方面恐怕比一般人更谨慎些,想到这儿,她不由得为顾晓音谋划起来:“他自己那房子卖了吗?”

    “不知道。”顾晓音茫然道。

    “你啊!”蒋近男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亏你那个谢医生看着也是个傻的,不然你大概被他卖了还能帮他数钱。他房子那事自己要是不上心,你可得稍微盯着点,别他一犯傻,让他前妻占了便宜。”

    清明节假期,谢迅照例被排了班。他小心翼翼地告诉顾晓音这个意料之中的噩耗,没想到顾晓音的反应相当正面:“太好了,刚好我有个大项目。本打算长假三天每天做一点,这样刚好去办公室加一天班争取全做完!”看顾晓音振奋的样子,谢迅第一次生出了点吃味的心理——他习惯了每回节假日加班都对徐曼充满抱歉,现在他和顾晓音各自工作都忙,并不需要解释就可以互相了解,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它的难以承受之轻。话虽这么说,真忙起来,谢迅还是由衷赞许这份“自由”。清明这天,他一直忙到晚上八点才告一段落,刚打算给顾晓音打个电话,然后去食堂吃晚饭,急诊来了个电话,说有个三十五周的孕妇自诉腹痛,血压也有点高,让心外来个大夫看下,以防万一。

    谢迅在心里叹口气,这节假日的,别怕什么来什么。

    甭管心里怎么想,谢迅起身就往急诊去了。在电梯里,他给沙姜鸡发了条信息:“干吗呢?急诊喊我去看个孕妇,要是真是运气不好,碰上个疑似夹层,你可得赶回来帮我看着点三十七床的病人。”

    电梯还没下到底楼,沙姜鸡的回复来了:“得,我这火锅赶紧吃几口,都摊上您了,不是夹层也得变夹层,代我向那位不幸的孕妇致哀。”

    谢迅笑着骂沙姜鸡乌鸦嘴,祝愿他下次值班打破科室夹层纪录。到了急诊门口,谢迅收回笑容,正色推开诊室的门,不禁愣住了。

    这位病人他认识,顾晓音表姐,蒋近男。

    蒋近男看见谢迅也愣了一下,不过随即就松了口气:“晓音跟你打招呼了?他们这一个个的可够邪乎的,我这点不舒服,朱磊非得拉着我上医院,晓音还把你给叫来了。”

    谢迅跟急诊医生交换了个眼神,后者显然为了不打草惊蛇吓着孕妇,所以没提怀疑夹层的事,见谢迅和病人还认识,急诊医生显得如释重负。谢迅问了蒋近男的症状,又查看了病历和刚测的指标——蒋近男从三十二周产检开始有血压偏高的征兆,三十四周的产检血压继续升高,现在又右上腹痛,虽然不是主动脉夹层的典型症状,但是跟他当年经手过的那个孕妇简直如出一辙,确实让人不得不往夹层上考虑。

    他在心里狠啐了沙姜鸡一口。上回事件之后,张主任和老金专门就这种情况开过闭门会议,制定了心外的处理方法——如果遇到疑似夹层孕妇,立刻拉上妇产科一起跟家属谈话做CT。妇产科不到,心外不做处理。这样万一孕妇被耽搁出了事,或者CT影响到了胎儿,妇产科也别想把锅扔到心外来。事实证明,这种防患于未然很有必要。上个月,有个轮转到急诊的年轻医生脑子一抽给一个十五周孕妇开了腹部CT检查,孕妇当时没说什么,检查也做了,排除疑似问题回家时,还显得挺高兴。结果家人第二天来大闹急诊,让医院签文件承诺对可能造成的一切小孩畸形情况负责。医务处调停许久,最后免费做了流产手术,还赔了不少钱。

    当时他们还在聊天里说,以后大家肯定都对孕妇敬而远之,谁沾谁倒霉。可今天谢迅无法敬而远之,这里面坐着的不是普通的孕妇,是顾晓音的表姐……

    谢迅拿来血压计,给蒋近男左右上肢分别量血压,两侧血压差了整整40mmHg。谢迅心里一沉,定定神,掏出手机假装自己要接电话,起身走出诊室。出门后,他立刻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先打给诊室里的医生,让他立刻找妇产科来会诊。第二个电话,谢迅打给了老金,简短说了前因后果还有他和病人的关系,谢迅道:“已经找了妇产科来会诊,但CT我恐怕现在就得安排上,怕就怕万一……”

    “慌什么!”老金似是不耐烦地打断了谢迅的话,“女朋友的表姐就要打破流程了,下回遇上亲爹还不得忘记手术刀怎么拿?!”听谢迅这边没反应,老金好歹缓了缓。“你先去谈话,妇产科来了没异议最好,有异议让他们找我。要是CT结果不好,你跟妇产科协调好就把体外循环建上备着,我这会儿就在东单,回来快得很,他们剖腹产手术也得做一会儿。”

    谢迅连忙应下。老金收了线,立刻有新的电话打进来。是顾晓音。谢迅着急进诊室,想按掉,想想又接起来,想必是蒋近男找了顾晓音。

    果然,顾晓音直接就问急诊医生为什么找他去看蒋近男。对顾晓音,谢迅无法隐瞒,只能说了实话。顾晓音像是被吓傻了,电话那头一片沉默。谢迅连忙安慰她:“一切要等CT结果出来了才知道,也许只是虚惊一场。”顾晓音这下反应得倒快:“嗯,但愿就是虚惊而已。表姐问我的时候我也没穿帮,你快去吧。”

    情势紧急,谢迅来不及安慰顾晓音就挂了电话。回到诊室,妇产科的人果然还没到。谢迅用眼神暗示急诊医生稳住蒋近男,自个儿把朱磊拉去外间。

    朱磊的第一反应十分典型:“哥们儿你逗我呢?小男她就有点肚子疼,血压高了点,就这么着,就有生命危险了?”

    这时,妇产科的医生到了,谢迅三言两语描述了病情,让对方去看一眼蒋近男的情况和数据,自己接着给朱磊科普。妇产科医生进去没两分钟,也沉着脸出来,谢迅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截,而朱磊也明白谢迅确实没在跟他开玩笑。

    两人对朱磊长话短说:尽管现在医学指南认为CT的辐射剂量对于胎儿还是比较安全的,但是主动脉夹层要做全身的增强CT,目前也没有明确的证据能确保胎儿绝对安全,没有哪家医院哪个医生敢给他打包票。

    “这都三十五周了,能先剖腹产再做CT吗?”朱磊问。

    “不能。”两个医生异口同声地说。

    “那你们的意思是说,做了CT可能会对小孩不好,不做CT,大人万一真是夹层,就必死无疑?”

    “差不多。”

    “可那万一不是夹层,不就白害了孩子吗?”朱磊垮着脸道。

    谢迅顶着妇产科医生如刀的目光。“这么说吧,如果是我老婆,我肯定会做这个CT。”

    朱磊有一阵没说话,像是在天人交战。临了他终于下了决心:“做。”

    谢迅绷紧的弦终于稍松了一根,妇产科医生去给CT室打电话开单子,他继续给朱磊讲万一真是夹层,接下来会怎么处理。朱磊听到建体外循环已经面如金纸,等他把妇产科和心外科接下来要做的手术都听完,朱磊愣了一晌,接着紧握住谢迅的手说:“只能保一个的话,你可千万得把小男保下来!”

    妇产科医生刚好回来,听到这话,“扑哧”一声笑了。“你当是电视剧呢?保大保小还能由得你选?!”

    蒋近男刚听说要去做CT时还在打趣:“这么严重?不会是夹层吧?”顾晓音跟她谈到谢迅的工作时,夹层似乎是最常出现的病种,蒋近男连夹层的全名也说不全乎,单记得这俩字了。等看到周围人的脸色,她后知后觉道:“真的?是夹层?”

    谢迅此时只恨自己平时跟顾晓音说得太多。“只是排除这种可能性。”

    谢迅问急诊护士要了张推床让蒋近男躺着,和朱磊一起把蒋近男推到旁边的CT室。门口排队的病人很多,但是大家看到一个躺在床上的孕妇和旁边黑着脸的医生,没人对插队表示出意见。等蒋近男躺上CT台,谢迅直接进了影像科医生操作台,死死盯着实时扫描的屏幕。

    随着CT发出的“吸气、呼气”口令,注射器里的造影剂被系统控制着注射进了蒋近男的手臂,电脑慢慢合成出造影的图像——和心脏相连的升主动脉的圆形横截面里,有一条清晰可见的弦线横跨其中,并且随着主动脉的走向,一路蜿蜒到大腿的髂动脉……

    这图像谢迅见过许多回,但没有哪回像现在这样,让他头皮发麻,如坠冰窖。他立刻抄起手边的电话,打给心外监护室,让其做好准备,再给老金汇报情况,请他尽快赶回,又联系手术室,准备护士、麻醉、体外循环……接着,他冲出去找妇产科医生。“赶紧喊你们的人,准备手术!”

    这一通操作完成,还得面对蒋近男和朱磊。朱磊刚刚把蒋近男的床推出CT室。在这种时候,谢迅一般把家属拉去一边谈,为的是防止病人情绪激动。然而这次一见他走过去,蒋近男也挣扎着要爬起来,谢迅赶紧把她按下。“确诊了?”蒋近男听话地躺下,谢迅的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的心情反而比在CT室里平静了一些。

    谢迅点头。

    “接下来是做什么?”蒋近男接着问。

    谢迅只得给她解释:“先办理住院,进心外科ICU,等手术室准备好,麻醉后先建立体外循环,接着剖腹产,然后做心外科手术,要把升主动脉和主动脉弓全部用人工血管换掉,降主动脉要放一根血管支架,如果术中发现血管撕裂的位置不好,可能还需要换主动脉瓣膜和做冠脉搭桥。”

    “如果在手术之前夹层不破,这手术成功率高吗?”蒋近男的语气冷静得不像在说她自己。

    “还比较有把握,我们这儿去年的成功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在国内也是顶尖的了。”

    “好。那麻烦你们尽快准备吧,朱磊可以签字,我休息一会儿。”蒋近男说完,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赶去ICU前,谢迅发了条语音给沙姜鸡,让他也赶紧回来。

    沙姜鸡秒回了俩字:“我×。”

    谢迅刚对蒋近男承认她疑似夹层时,蒋近男的脑袋里是蒙的。感谢顾晓音的科普,她既知道这玩意儿是个炸弹,也知道这个炸弹甚至连它引线多长都无法判断。手术当然是越快越好,但快也未必救得了她的命。她躺在CT室的床上心跳如鼓——她就这么着要成为社会新闻里那些为了生孩子而送命的女人中的一个了吗?这个她曾经抱怨过使劲儿折腾自己的孩子,她是不是根本就看不见了?

    十万个为什么在她的心里呼啸而过。

    等她真的确诊,这个世界貌似开始为了救她而疯狂运转起来,蒋近男反而平静了下来。也许她会活下来,也许她不会,无论谢迅和他的同事们怎样努力,这其实都只是她蒋近男和命运图穷匕见的时刻。在嘈杂的医院里,蒋近男躺在简易推床上想她的一生。小时候,蒋建斌会把她放在二八大杠自行车上,骑车带她去动物园,春天的风把杨絮打在她的脸上,特别痒。她在邓佩瑜的后台偷偷往脸上涂过油彩,在剧团大院的花坛里捉过西瓜虫。后来蒋近恩出生,她背着大人悄悄拧过他的脸,把他疼得大哭,招来了大人,而她若无其事。青春期她恨爸妈,只有晓音和姥爷是她心里温柔的所在,哦,还忘了国子监自习室里的一个邻校男生,因为他总是在周末的下午去自习,她也老去。她统共跟他说过三句不到的话,但默默记下了他的自行车车牌……

    据说人之将死,其一生会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浮现,不知是不是就像她现在这样。蒋近男在被推往监护室的路上正这么想着,一只手抚上她的手背。那手冰凉凉的,蒋近男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

    顾晓音听到蒋近男“啊”了一声,想起谢迅给她讲过的那个故事,当即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旁边推床的护士还算眼明手快,把顾晓音扶了起来。

    “晓音你还好吧?”蒋近男躺着问。

    这声音在顾晓音耳里正如天籁一般,她不禁泪眼婆娑地看着蒋近男,又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没事,你刚才忽然‘啊’了一声,把我吓一跳。”

    “谁让你手那么凉,一下子摸上来,把我吓了一跳。”

    “没事,没事。”顾晓音带着泪水笑着摇头。

    “你今儿在医院附近?怎么来得这么快?”蒋近男问完这句,又自己找到了答案,“哦,我明白了,谢迅这小子不是你找来看我的,是他给你报的信。”

    顾晓音也没回答,只握着蒋近男的手轻轻地摇。她挂了谢迅的电话就冲出办公室,出租车司机瞧她那脸色煞白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是要往中心医院去,只差没建议她改乘救护车——倒是用最快的速度把她送到医院,车费二十多,顾晓音从钱包里抓出两张钞票,塞给司机就走。

    她刚开始往CT室跑,跑了一段又停住,转身往心外跑——若是谢迅和朱磊瞒住了蒋近男,她出现反而会让一切穿帮。蒋近男的病床出现时,顾晓音已经在心外附近等了一阵。

    两人只来得及说了这么几句,蒋近男就被送进了监护室。门外的朱磊和顾晓音对视一眼,两人都神色凄惶。

    “怎么发现的?”半晌,顾晓音问。

    “小男晚饭后觉得肚子有点疼。前阵子我看水木、十大那些社区、论坛有个孕版三十多周孩子没了的帖子,看了之后我就有点害怕。她这肚子疼了半小时不见好,我心里一着急,死活给她拉医院来了。”朱磊说完,喃喃道,“幸亏,幸亏……”

    顾晓音想对朱磊说“幸亏你救了表姐一命”,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蒋近男的命有没有被救回来,现在还远没有定数。

    “你跟大姨和大姨夫说了吗?”顾晓音问朱磊。

    “还没有,等小男进了手术室再说吧,省得老人跟着干着急。”

    顾晓音点头,两人又陷入沉默。

    沙姜鸡赶到监护室,只见这两人就这么干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他一时不知该同情谁,是朱磊,顾晓音,里面躺着的蒋近男,还是这会儿显然在争分夺秒做手术准备的谢迅。

    朱磊终于看见了沙姜鸡,站起来不知为何便鼻子一酸。“你瞧这寸劲儿!怎么就小男摊上这事了呢?”

    在几个主治医师里,沙姜鸡是全科室公认最善于跟病人家属谈话的,可这会儿他一句话也找不出来,只能拍拍朱磊的肩,再陪他坐下。

    也许是因为沙姜鸡来了,朱磊感到心里又踏实一点,不禁喃喃向沙姜鸡倾诉:“你不知道那阵仗多吓人,小男刚被送进去,几拨医生来让我签字,每人手里一沓纸……”

    沙姜鸡只好道:“都是流程,没办法。”

    此时护士匆匆跑来。“谁是蒋近男家属?马上要送她去手术室,家属在门口等着,别走远!”

    三人连忙站起身来冲到监护室门口,未几,蒋近男躺在ICU的大床上被推了出来。朱磊上前握住蒋近男的手,又不敢用力,只那么虚虚地贴着,跟在床旁往手术室走。到手术室门口,护士喊了句“家属到这儿就成了,别再跟着了”。朱磊迟疑地放开手,蒋近男冲他和他身后的顾晓音挤出个笑容,像是在说“你看我这不是活着撑到了手术室嘛”。顾晓音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然而怕被蒋近男看见,她仍旧努力睁着眼睛,直到蒋近男的病床被推进手术室门里,那自动门缓缓阖上,顾晓音心里一空,终于哭出声来。

    朱磊心里也十分不好受,他匆匆拜托沙姜鸡照顾顾晓音,自己去找个地方给蒋近男父母打电话。沙姜鸡眼瞅着谢迅带着陪他值班的研究生进了手术室,估摸着暂时不需要自己,就陪顾晓音坐着,只见顾晓音哭一会儿从包里摸出张纸巾擦鼻涕,再哭一会儿再摸一张,没一会儿,椅子上就出现一座白色的“小山”。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换个不认识的姑娘,也许沙姜鸡还能搭住她的肩试图安抚一下,然而这是哥们儿的女朋友……沙姜鸡看了看自己的手,把它插进了口袋里。

    手术室外的时间一向过得特别慢,像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沙姜鸡的手机忽然响起来。走廊本来很安静,这声音把顾晓音吓了一跳。沙姜鸡道声“抱歉”,接起电话,顾晓音只听里面有个声音焦急地说:“鸡医生,快,里面需要你帮忙!”

    沙姜鸡条件反射式地站起来,刚要往更衣室冲,想到身边的顾晓音,他回头扔下一句话:“我去帮个忙,你别担心。”

    顾晓音眼看着更衣室的门慢慢合上。这一次她连哭都忘了,为什么连沙姜鸡也要叫进去,是蒋近男情况不好吗?她逼着自己不能胡思乱想。正在这当儿,朱磊回来了,见只有她自己,倒愣了一下。“沙姜鸡走了?”

    没等顾晓音回答,手术室里又出来一个人,这次是心外那位研究生,出来便喊:“谁是蒋近男的家属?”

    “我是!”朱磊和顾晓音异口同声地说。

    医生看了他俩一眼,对着朱磊说:“病人在建立体外循环时出现血管断裂的情况,现在血压过低。我们需要先进行补液和输血才能手术,风险比较大,需要家属签知情同意书。”

    朱磊签字的手有些抖。医生见多了这样的情况,此时多说无益,只留下一句“我们会尽力的”,便转身回了手术室。顾晓音咬着牙,像是在安慰朱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们这么说,就证明至少夹层还没破,只要夹层没破,小男会没事的。”

    “嗯。”朱磊木然地答了一句。

    “现在医疗纠纷多,他们医院的流程就是要让你签各种告知书,让他们在最坏的情况下也能免责。其实根本没那么吓人。”顾晓音还在喃喃地说。

    朱磊刚坐下,又“嗖”的一下站起来。“我去抽支烟。”

    留下顾晓音一个人在手术室门口。她死盯着那扇门,蒋近男不会死,蒋近男不会死,她像动物园里做着刻板行为的动物一样,在心里死循环默念这句话。倒不是觉得说多了有用,而是实在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想什么。不知又过了多久,有几个医生模样的人赶来,进了手术室。其中有一个,顾晓音觉得眼熟,她赶忙掏出手机打开医院的网站看。那人是金主任。另外那几个医生也许是妇产科的?那说明手术要开始了。顾晓音一阵欣喜,然而那欣喜只是一瞬而过,像有人冲她脸上吹了一口气,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走廊尽头又匆匆赶来两个人,顾晓音抬头看,是邓佩瑜和蒋建斌。邓佩瑜显得六神无主的样子,看到顾晓音只问:“怎么样了?”

    “还没有消息。但刚才心外科金主任进去了,他是负责心外手术的,他进去应该说明前面都顺利。”顾晓音特别略去了血管断裂的那一段,既然手术室的灯还亮着,小男就还活着,活着就有救回来的希望。

    邓佩瑜罕见地没有话可说的样子。她只略略点了点头,转身便在椅子上自个儿坐了下来。手术室外的椅子大概见惯了这种把自己当自由落体一样砸到椅子上的人,此时只摇晃了几下,便沉默地接受了她。

    蒋建斌在她身旁坐下。邓佩瑜靠在他身上,小声嘤嘤地哭了起来。蒋建斌面色沉沉,但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邓佩瑜的手。

    不知坐了多久,脚步声又响起,却是朱磊和蒋近恩。

    “小恩你怎么来了?”邓佩瑜“唰”地站起身来。

    “我姐抢救呢,我当然得来。”

    “你们不是十一点熄灯锁门吗?我给你发消息的时候都十一点半了。你怎么出来的?”“从水房爬窗户出来的。”蒋近恩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这孩子!”邓佩瑜还要再说,被蒋近恩打断:“别说这些次要的,我姐怎么样?”

    “还在抢救。”蒋建斌开口道。

    “还好我在楼下碰见姐夫……”蒋近恩话还没说完,手术室门又开了,这次有护士匆匆推着一个保温箱出来,后面还跟着医生。

    “孩子!”顾晓音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个人随即一拥而上。

    “看一眼行了!孩子要赶紧送NICU[1]!”跟着的医生喊道。

    “大人呢?大人怎么样?”朱磊和邓佩瑜异口同声地问。

    “还在抢救,马上要做心脏手术。”产科医生丢下这句话就匆匆跟护士走了。

    顾晓音他们又随着保温箱赶了几步,直到每人都看上了一眼那保温箱里的小人,看到她那红红皱皱的小脸,大家才放慢了脚步。脚步声和车轮在地面上经过的声音很快消失不见,午夜的医院走廊又是一片令人揪心的寂静。顾晓音帮大姨和姨夫去接了杯热水,几人又坐回手术室门口继续等。

    即使是这么难熬的时刻,等待的家属时间长了也会困,人类就是这么眼高手低的动物。顾晓音靠着蒋近恩,邓佩瑜靠着老蒋,只朱磊自个儿坐着,头向后靠在墙上,慢慢也盹着了。

    最先醒的也是朱磊。此时窗外的天色已有些鱼肚白,手术室的门终于又一次打开,朱磊瞧了一眼,连忙摇醒身边的人。“小男出来了!小男出来了!”

    几人连忙站起来,邓佩瑜和顾晓音看一眼蒋近男,眼睛就红了。蒋近男还在麻醉中尚未清醒,身上盖着被子,可是床边有密密麻麻的管子,麻醉医生在床头拿着氧气球囊边走边捏,便携式监护仪在床上滴滴作响。沙姜鸡跟在病床旁,后面是老金,最后才是谢迅。

    “手术成功了。”沙姜鸡紧赶两步,解下口罩,对朱磊他们说,“现在是还在麻醉当中,我们现在得把蒋近男送去心外ICU观察。你们熬了一晚,先休息休息吧。”

    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向沙姜鸡表示感谢。沙姜鸡满脸疲惫地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转身归队。老金对家属点了个头,谢迅低着头,没和他们说一句话。

    注释:

    [1]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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