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
可惜的是很多人都是错过节点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自从那天下午他正式对我告白被我一口回绝,到今天我们已经数日没有正式对话了。我感觉身体不那么倦怠之后,经常自己跑出去散心,这天我为了给自己找事做,去市区逛逛想回国的时候给黑子带点东西。自从那条我发给她的信息之后,她仍旧没有回复我。但是,最近开始有几封工作邮件传来,虽然语气简略生疏,但是却是有关我卧床的时候两人聊过要去开几个新号,她已经在策划筹备,并行无恙。
我回家的时候阿晓正坐在客厅里跟魏玮聊天。阿晓声音挺大的,听起来有点不开心。小空拿着一叠书推门而出,看到我要进门,他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你直接上楼去吧,别在一楼瞎搀和,他们谈事情呢。”
我也无心过问魏玮的私事。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知如何开口,毕竟自己那天话说得很重,一些有口无心的指责,隔得越久越不好意思开口道歉。
我尽量轻巧又自然地从玄关右转直接上楼。余光瞥见魏玮背对着门口坐在沙发上,双肘撑在弯曲的双膝上,脑袋魏玮埋进臂弯。阿晓坐在他对面,与我目光对视的分秒间,他激动地站起来指着我的方向问魏玮,“你说你因为她?你想过我们其他队员的感受吗?ok,的确你没义务对我们负责,但是你对得起你自己吗?”
我不知道自己跟阿晓有什么过节,他此刻的愤怒又源于何处。
魏玮支起身,这才看到我回来了。他脸色挺难看的,我感觉他们有些什么关于我的误会,又不知该不该主动卷入争吵的风暴圈中,所以僵在楼梯上左右为难。
“林汐是吧?”阿晓想从客厅走到玄关来与我对峙,被魏玮迎面堵住了。他把阿晓推回座位,也相当响地低吼了一声,“够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听魏玮这么说,阿晓自知没趣,苦笑起来。他重新看着不远处的我,叹息着说,“你以为自己有多深情,她还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看阿晓,又看看魏玮。终于说了句话。
我说,“所以现在只有我不知道是么?”
让阿晓置气的是,与同联盟内校队的那场比赛,魏玮没上场,是主动请假的。他一说这事我就立刻明白了。魏玮以比赛为借口,带着我的病案偷偷回诊所的那天。
“你以为就是一场普通的比赛吗?”阿晓又好气又好笑,他缓慢地对我说,“输赢也许并不重要,但是你要知道,一个校队的主力大前锋,能打几次NCAA,又能有几次机会被球探看到,你来美国不就是为了打球进NBA?每一场比赛,上场的每一分钟,有多珍贵你懂吗?”
我的确不懂,所以那天我也不知道,我对魏玮说,他只是在玩儿的时候,他该有多伤心。
他的选择,队友不会理解他,我也不会感谢他,我真不知道他会那么做的逻辑点在哪里。
我把探寻的目光转向魏玮。
他松开阿晓,呆呆地退回自己的角落。他说,“比赛总有下一场,林汐只有一个。”
顿时耳烧的除了我,还有阿晓。他一脸别扭又嫌弃地逃离了魏玮家。
其实我是有点手足无措的。要知道我已经有五六年没听过这样的土味情话了。或者说,我压根就没听过,毕竟我所有的少女时期都是跟陆三秋这个从不分享的自私鬼绑定的。
魏玮扑哧笑了,他并没有要为难我的样子,只是自嘲般地说,“我自己的事情,本不想告诉朋友的。现在好了……你又要说我幼稚了吧。”
我很难为情。为了上次对他作出的评判,也为了刚才的事情。其实尽管我不承认,但他处理许多事情还要比我成熟几分,至少他对自己很诚实。
要说谁幼稚,倒应该是几天前不管不顾地说着气话的自己。
特别是他完全不得好处,竟会为我的事推掉上场机会,还不让我知道。当时我哪里遇到过这样的男生,早已习惯了在恋爱关系里从不处于优先级。忽然冒出一个傻子损害自己地为我好,我反而非常害怕。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
“可是,我并不觉得这样害了自己。”他居然很轻松地对我说,一点也不像是在强装。
“我已经面过几个俱乐部,跟很多球探认识了。所以这没有你现在想象的那么严重。我只是遵从自己的内心来做选择而已。我觉得那样做我才不会后悔。但好像……让你讨厌了。”他哈哈一笑,摆摆手又说,“我们不说那个了。”
“不。”我说“跟我说说你吧。”
他十分诧异。
做文学,搞文字,多少是对这个世界的防卫吧。
自己的内心太强大了,沉浸其中,不能发现别人的好。
在此之前,我原本压根没设想过什么未来啊生活之类的。
完全没有打算。
我觉得最丑陋的,就是迅猛的虚张声势,和之后长久的颓唐。我害怕自己变成那样,所以与陆三秋分开后,我再也没学会真正的与人相处,也不想再理清给予与保留的界限。这三年里,我被时间倏不及防的流失速度困住了。但认识魏玮之后,有许多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可怜。好像再困在壳里的话,自己就会幻灭掉。
我想通了,黑子,我不再执着于过去糟糕的奉献和落空的期待。我不想再逼自己继续冷漠下去。我想黑子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现在我不想再扭头不看。
我想仔细看看,大猫的样子。
人生很短,我原以为时间会很长,但当我与陆三秋真正告别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人生如此短暂,我最后记得的,一定不会是赚了多少钱,也不会是这些前尘隔海的恩恩怨怨。我会记得的,是那些傻傻的时候,对自己诚实的时候,干的心跳加速的事情。
世界在我们真正长大以后会变得冷漠,因为做傻事,因为对自己诚实,是很痛苦的,动辄付出血与泪的代价,所以大家为了活的轻松,宁愿变得冷漠。我知道,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体会过这种幻灭。只是有些人当时便直面了。有些人好运地多少年后才意识到。
谁说不是呢,要不然为何人类永恒的母题总是,纯真的丧失。
魏玮把我环抱在怀里,他的温度刚刚好。我终于知道我不愿承认的,心底里对大猫的向往源自于哪里。
他是我这些年来见过,极少数在人生态度上不冷漠的人。也就是一种纯真。
“我想保护你。”他说。
换作几个月前,我肯定觉得这句话虚伪到难以消化。因为我压根不相信这么糟糕的自己,还会遇到心口如一的人。
但是魏玮,就是能让你毫不费力地明白,他说的是真心话。
我给黑子发信息,告诉她我与魏玮在一起了。
还是有一点忐忑的,我虽然了解黑子,但却不肯定她对魏玮用心到几分,也就无法推测她的难过。
但正是因为我在乎她,所以无论她会因此怎样对我,我都必须告诉她这个结果。
没想到她竟很快回了信息。
这样很好,我也放心了。她写道。
过了一会,又传了一长条给我:其实,我早知道他喜欢的是你。那天在球场问你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会只是不甘心,现在是没遗憾了。希望你们一切都好。
我读了一会,心里酸酸的,想像以前一样给她发回一条撒娇的信息。却始终下不了手。
我想我们的关系,说不清哪里,但肯定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们都明白,我们都各自成长过了。这也算是一种沉重的默契吧。
整个冬天我和魏玮在拥抱里相安无事地度过了。
我偶尔去看他打球,更多时候,我不去打扰他的理想。空下来的时间,他陪我做所有同居情侣会一起尝试的事情。
唯独一点,我们没有性。
这是以前在国内时候的我绝无法想象的恋爱关系。
很多年之后,我仍旧会怀念那个冬天,洛杉矶并不寒冷的冬天。我在温暖的被窝里醒来,魏玮早就起来忙活了。推开门就闻到楼下很香的黄油面包或是蛋黄酱味道。有时候魏玮会做一整锅土豆泥,端上来二楼就喂给还没起床的我。他做的有淡淡的甜味,那是我的最爱。后来我再没吃过哪个餐厅的土豆泥能与之匹敌。
与魏玮在一起的时候,我终于不用再想象酷女孩该怎么过活。我不怕他看到我各种各样的真实面目。
在立春那天,我们受邀去他朋友家吃晚餐,朋友的妈妈做了一大盘春卷,我吃的开心,魏玮和同学喝了点酒,我看他没多少下去就神情呆滞了,想必没什么经验,就劝他喝慢点。结果这个小朋友九点不到就趴在人家的餐桌上睡着了。
他同学一米八不到的样子,和我一起吭哧吭哧艰难地驾着他回到家,临走时候对我说,从没见魏玮心情这样好,以前他也很少来喝酒,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酒量这么差。说完很抱歉地回去了。
我看着整只翻躺在床上,四肢展开几乎铺满整张床的大猫,哭笑不得。
我想象自己是操劳的老母亲,为他脱了外套外裤,剩下的短t和内裤我犹豫了一下,实在不好意思换,怕第二天早上他想多,于是就这样把他调整到了被窝里,最后心满意足地给他垫上枕头。
他睡得很香,脸上还带着些许红晕,睫毛长长的。我喜欢这种毛茸茸的感觉,便贴近了仔细看了一会。是那种不同于我自己的毛发长法,围绕眼睑边沿细细密密地长了一层,并不整齐,所以看起来格外厚。
可能我靠得太近呼吸干扰到他的脸颊,他轻微地扭转头换了姿势继续沉睡,我赶紧逃开了。
心情莫名地不错,我来到浴室准备慢悠悠地洗个澡,再做个发膜。不用开暖气,不一会花洒喷射出的热水就让整个房间雾气缭绕了。我在氤氲的水汽里开心的轻哼着小曲,梳洗我久未护理的头发。
就在这时,浴室门骤然打开,从身高判断,应该是魏玮,他好像没看到有人一样,径直朝淋浴房走过来。隔着布满水汽的玻璃门我看不真切,但当他走到与我仅一门之隔的地方我才敢确定,他把自己脱了个干净,是要来冲凉的。
这个有轻微洁癖的大猫,该不是现在要进来吧?这完全不是他的做派……
我心里只浮出三个问号,来不及做任何反应,魏玮已经一把拉开门,踏了进来。
他两眼还睁不开的样子,头微微垂着,根本没在意浴室里还有一个人的存在。由于身材过于高大,原本宽敞的淋浴房一下被填满了,他的胸膛挡住了背后的灯光,我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我双手抱臂连退两步抵住墙角,又急又气地叫了一声,“喂!搞什么呀!”
他楞在原地,这才抬头看到里侧的我,然后发出了比我更大的叫声,好像被心怀不轨的人偷窥到了一样。
等他完全睁大眼睛看清楚浴室内的情况,才明白谁是那个贸然闯入的人。
我装作生气地望着他,以掩饰自己的惊慌。没想到他竟然很反常地低头一笑,然后靠过来托着我的下巴给了一个深吻。就在我闭上眼睛准备靠着墙享受久违的吻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我的后背上多了一只手,是他把我推进了自己怀里。
我睁开眼睛,听到他说,“墙上凉,到我怀里来。”
这个人,一点也没醉啊。当时我就想。
我们都以为接下去会发生什么。魏玮的身材看起来在球员中偏瘦,然而一丝不挂的时候才能体会到他肌肉的组织和密度,并不是寻常男生能够练就的。平时他也会用手臂为我当枕头,怀抱我一整晚,但我们从没像今天一样赤身裸体过。我伏在他胸口,稍微用手臂撑起上半身,一路抚摸过他腰部纵横整齐的腹肌,恶作剧般地用食指按了按,真的很硬。他用一只大手抓住我,翻身把我压在了下方,制止了我继续胡闹。
他俯身逼近我,从他眼中可以看到未曾目睹过的热切和欲望。
林汐,他低吼住我,你别以为我不敢对你做什么……
我也坦然地望着他的双眼,我说我是认真的。
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这只大猫。当然这样亲密的关系,也是因为对此时的我来说,除了身体更无以为报。
我能感觉到他炽热的坚硬抵在我的小腹。
血液流经我们肌肤接触的小小面积,我的身体也变得滚烫。
我在等待他。而他松开我的右手,帮我挑开挡在额间的几缕发丝,然后捧着我的脸颊,只是长吻我。
等了很久,终于他松开我,改用双手环抱住我,把我死死的扣进自己的胸膛。我们侧卧着,他很慢很慢地轻抚我的脊椎,从上到下,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像安抚心爱的猫咪一样。
“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吧,我不想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他说。
“我一点也不着急,林汐,我们还有很长很长时间,有的是机会。”他又说。
我深埋在他臂弯里,鼻子发酸。但我想这次,是因为开心吧。
我的读者以前总说我放荡又深情,潇洒又绝望。谁料到有一天我也能学会温柔跟坚定呢?
是我的大猫教给我的这一切。
我一直没有告诉魏玮签证快到期的事情。就在即将回国的前两天,我自认身体状态稳定,就又约了一次冻卵手术。
不管成功与否,我决定再做一次尝试。
冻卵对我来说,已经更像是一个笃定的仪式。
这与我对任何一段感情的预期都无关,只是我对自己手握选择权的一种交代,我想给我的爱情多一点的时间,这会让我在爱里知道自己更想要什么。
此前,我花了无数个夜晚赖在魏玮宽厚的臂弯里说服他让我完成手术,他一开始不肯让步,说我根本没必要坚持,与此同时,他表示想我留在洛杉矶定居,甚至提到结婚。
我告诉他我能感受到他的真心,但是现在的我还没做好那样的准备。
其实我对自己的人生或事业已经有了把握。无论身在何处,我都可以不再惊慌地继续或是推翻重来我的写作。
我只是想给尚且年轻的他留更多时间思考只关乎他自己的事。
在我能确定地做出无悔的选择的时候,我希望他也可以。
就算是我能为他做的一件小事吧。
当医生看到魏玮这次终于牵着我的手来看诊,他竟露出一丝微笑。
他很关心你的。医生对我说。魏玮没有翻译,我当然也听懂了。
是啊,所以我只好又陪她来了。魏玮对医生笑着说。
同样的麻醉针扎进手肘静脉,凉凉的液体流经血管,微醺的劲头上来,麻醉师再给上呼吸罩。我再次陷入沉睡。与上次不同的是,此刻我躺在手术台上心里满满的,非常沉静。
我知道冻卵不能保证未来的幸福,但是这个选择冻卵的我,至少已经在朝这条路途迈进。
我在观察室醒来。坐在床边的魏玮手里拿着报告,那面孔就像是等待主人回家的宠物一样焦急。
“你醒啦!”他惊呼。
呃……我说,你能不能轻点声,我还有点耳鸣呢。
啊,他用手里的报告挡住嘴,但还是难以掩饰高兴:“这次做的很成功,他们选了最好的15颗冷冻。”
我长舒一口气。其实我有预感,这次会是终结。
“你这下可以放心了吧。而且我帮你咨询过医生,他说,你的囊肿情况基本不可能影响以后生育的。“他继续碎碎念道。
我歪过头仔细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每次这样他都会异常紧张。
“干嘛?我就帮你问问……”
我忍住不笑。
“林汐……我真没别的意思……”
他过分大的双眼里写满委屈。
我终于笑出声来。我说,我当然晓得啦,不然难道你是想跟我生孩子。
他没想到我说的如此直接,一下从脖子红到发际线。让人不忍心再调笑。
“我想啊!”他正色道。
“那……以后再说咯。”我在病床上枕着胳膊,朝他做了个鬼脸说道。
两天后,我没有提前通知魏玮,独自离开了美国。
春天真的来了。
又到了一年中万物疯长的季节,动物们开始成群结队地活动,异性交配,繁衍后代。我在这个春天,与当年同样的时节里,心甘情愿地和大猫虚度着光阴。我的签证到期了,可是我现在心中却一点也不害怕分别了。无论它将会是短暂的,还是漫长的。
因为我知道,我认清了自己。
因为我知道,将要直面的,与已成过往的,较之于深埋内心的,皆为微末。
航班在上海降落。我推着大大的行李箱走过出口,恍若这半年并不曾真实存在过,又确实改变了太多东西。
手机嗡地震动起来,魏玮传来信息,他说他一直预感我要回国,没想到这么快。他说他尊重我的选择,但不会与我分开。
两国分居,我和魏玮过上了只有灵没有肉的生活,我不知道,这段感情会走多远,就像我也不知道,魏玮会不会来找我,我会不会再去找他。
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
马鹿小姐之于我,是衣食所托,是远去的青春记忆以及崭新的恋情,太多东西了,皆系于这一个小小的公众号上。
我决定重新开始写马鹿小姐,我要给她一个重新寻爱的机会。
我还要去找黑子,只有我们同在的马鹿小姐才是完成体,我想和黑子说,这次我们谁也不准再走了。
然后我一眼便看见人群中黑子的脸,她也看见我。
人的一生,非要说清的话实在不多。
我仿佛看见她脸上跟我相仿的震惊和温柔,宛若一匹眼窝湿润的白马,笼罩在如梦似幻的雾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