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等安思雨一走,余颂就去找了虞母。她开门见山道:“我想用诗音的名字成立一个基金会,我来出钱,您意下如何。”
“这样很好,你的钱你自己处理就好。不用问我的意见。纪念她的话,你随意些就好。”正巧虞母也有事要交代,道:“纽/约那套房子我卖了,之前的租金我改天退给你。你也不用担心我,靠这笔钱和我的退休金,日子可以过得不错。诗音留给你的那封信,我已经烧了。”
“为什么啊?”
“听说这次你受伤,就是你和别人因为诗音的事吵起来。真的算了,这段时间来,你把自己越来越活得像她。也没有这个必要。诗音一直怪我们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她,骗着她动手术。可她不也是用命逼着你按她的想法来?”
余颂无言以对。虞诗音死后,她怀着补偿的心情想帮助虞母,可所有的钱都被她退回。她很多时候甚至闭门谢客,余颂不清楚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又或许虞诗音的死终究是她的责任。
虞母冷淡道:“不过以后我们还是别见面了,我不想见你。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我老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今天你也先回去吧。”
余颂顺从地退到门外,却在门关上前,猛地把腿卡了进去,喊道:“对不起,我做错了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到底该怎么怀念她?我到底还能做什么?”
虞母无奈,只能把门留开一道缝,叹息道:“好好生活,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纪念。”
“请不要不见我。”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你和诗音年纪相近,每次看到你,我就会想起她,想她如果还活着,就有这么大了。她的琴我过几天也给你,我看到就难过。”她又一次想把门关上,可余颂直接把手抓在门框上,努力挤进去,道:“有个孩子想拜我为师,她的风格很像诗音。我该不该收她?从周老师到我,从诗音到她,代代相传,我真的不知道传下来的到底是什么?”
“是真心啊。有这份心,还不够吗?”虞母轻轻拉着她的手,往门外放,“如果你要收学生,可以让她弹诗音的琴,但不要告诉我。”
门关上了,她们都看不到彼此。余颂知道虞母是哭了,因为她也哭了。
虞诗音的琴送到了,余颂亲自花了半天来调音。宁晓雪的表妹也来了,这是最后的面试,余颂道:“你来弹一下十二平均律吧,选你最擅长的曲子。”
宁表妹选的是《c大调前奏曲》,冥冥中自有回响,她根本不擅长巴赫,弹得和余颂当年一样沉闷不堪。
余颂却拍拍她的肩膀,道:“好了,可以了,弹得一般。不过我们还有时间。以后你来我这上课,慢慢改正吧。”
宁表妹受宠若惊,站起身郑重地向她鞠躬,又惴惴不安道:“我要怎么样才能成为您这样的钢琴家?”
“先要参加附中的面试,然后报名全国比赛,有名次后参加国际比赛,再准备留学面试,成功后再准备毕业演出,毕业后找到合适的经纪人签约,参加大型音乐节,进入出名钢琴家的替补名单,再开始巡演,必要时参加三大国际赛,努力拿名次。”
宁表妹怔住了,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现实,一般不是都会说靠梦想,靠热爱就好嘛。”
余颂笑道:“好吧,靠热爱,靠坚持,靠老师的教导和朋友的帮助,最后再靠一点运气。”她让宁表妹让来些位置,一样坐到琴凳上,“你会弹《让我们荡起双桨》吗?我和你一起弹。”
“弹吧,再一次弹我们弹过的曲子。”虞诗音也走到琴边,微笑着凝视着她,“你能做的,就是记得我们最好的时候。”
晚上八点,正式开始演出。安思雨有个应酬,根本赶不过来。余颂略有些遗憾,却依旧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在休息室,她最后看了一眼镜子:这次没盘发,也没戴首饰,礼服很短,一切从简。不过领口确实空荡了些,她把提前的买来的白色山茶花别在胸前,默念道:“看着我,陪伴我,保佑我。”她抓握了一下左手,还是略有钝痛。
前两排的灯光熄灭,她万众瞩目下缓缓走上台。这次选曲是勃拉姆斯的d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引子就是气势磅礴的小提琴的伴奏。她知道这次的演出很关键,关于她的伤情外面早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怀疑她不能再弹琴。这次匆忙安排演出,也有些自证的味道,但凡她在演出中出现失误,都像是坐实了最坏的猜测。但她还是很放松,漫不经心,微笑着坐在琴凳上跟着交响乐团打节奏,并不担心钢琴被盖过风头。主题爆发到高潮后,她的钢琴声才适时插入,柔和的独奏是一条盘旋而上的阶梯,坚定而安详地拾级而上。
台下有很了解余颂的追随者,他们很快发现她换了一种弹法,并且可能是她的手伤所致,手指的技巧少了,和弦完全靠手腕。原本沉郁的重音变得轻盈飘逸。他们起先不习惯,很快又体会典雅的诗意。
她把宏伟史诗演绎得很沉静,沉静自是一种天意。再多沉重的痛苦,历尽千帆后,也能留下清透而澄澈的蓝天。演奏完全成为她早前经历的自喻。
一曲终了,留出彻底的时间给观众鼓掌。她的发挥让谣言不攻自破,掌声响了两轮。余颂也有些累,借机歇了口气。然后她又弹起了巴赫。这似乎成了不成文的惯例。如果你自诩是举世一流的钢琴家,你必须当众演奏巴赫。否则就太荒唐了,就像中国文学家不看《红楼梦》,画家不知道达芬奇。
台下则是屏息以待,余颂还太年轻,尚且在音乐家的巅峰时期。既然她能克服伤病演出,他们便期待她能有耸壑凌霄的进益。她可以比一流更近于完美,直到成为标杆。
安思雨是直接从饭局上溜出来的,他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是八点,完全没指望能及时赶上。路上的车程还是四十分钟,最后一公里还遇上车抛锚。司机问他怎么办,他左右看一眼,干脆拉开门跳车。一路小跑到音乐厅,直到气喘吁吁被拦在外面。他迟到超过半小时,工作人员自然不让进,以免打扰其他人。
他也不勉强,只是靠在墙上喘匀气,又暗自好笑。这音乐厅都是他负责改建的,他和余颂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勉强来听这一场?自找麻烦。好在不管当初用了多少隔音材料,乐声总是会从缝隙中漏出来一些。
他能听到余颂在弹巴赫,她不再追求恢弘和澎湃的音色,也没有任何炫技的意图,只是很平淡地演奏着,尽力用钢琴模仿羽管键琴的音色。这是她的***。静谧的肃穆,主音和导音的差别减弱,恰如天才与常人间从没有过真正的界限。笼子里的天才,泥土里的凡人,年轻的琴童一代代的老去,献祭了鲜亮的青春。最后尘归尘,土推土,不过是谱子再翻过一页。
余颂在演奏结束后,还有话要说。话筒的回音很好,安思雨悄悄得意了一下,他在外面听得很清楚。“谢谢大家今天过来,我有一些话想说。从我初次登台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我的家庭很不幸福,我的童年非常痛苦。我一直想用成功的事业抹去这些,结果只是加剧了痛苦。割裂开的人生让我的琴声也干涩。
这段时间我经历了很多,开始重新看待这一切。我总想把自己和他人割裂开,想要逃避痛苦,用孤独来展示自己高人一等。但我并不是这样的人,或者说我原本就是普通人,我很乐意成为一个有一技之长的凡人,而不是承载了天才幻想的丰碑。接受痛苦,接受过去,这构成了我最真的部分。”
“抱歉说了些废话,接下来宣布两件事。第一,我要隐退了,并不是终身的,但我五年内不会公开演出。我想有更多思考音乐与生活。二,我和我爱人以已故钢琴家虞诗音小姐的名字成立了基金会,旨在帮助年轻钢琴家更好地工作生活。就这样吧,再次感谢大家。”
这个决定余颂完全没和他商量过,他之前从未想过她会隐退,甚至是为了他。他总是觉得了解余颂,又猝不及防接受她带来的冲击。散场后观众陆陆续续地出来,安思雨等到最后才看见余颂。她是从休息室绕过来的,要穿过一条长长的长廊才能到安思雨面前。她兴奋过头,完全是一路小跑过来。
安思雨一怔,他很熟悉余颂的背影,无数次她都是背对着他走远。在机场时,她太单薄显得潦倒。在决赛前夜,她又是如此决绝。在舞台上远远看去,她挺拔而孤高。而现在她终于面向他跑来。过去恍然如梦。他也不知道自己感动什么,但就是心潮澎湃,直接一把抱住了她。
走出音乐厅大门时,他们竟然撞见了姜宏。他刚才也来听演奏,余颂其实在台上有看到,但不敢认。姜宏变了许多,如今完全是个潦倒中年人,时间唯独在亡者身上凝固。周修达才是哥哥,可在她印象中始终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模样。
他们都认出了彼此,相顾无言。余颂无意让他难堪,只是拉着安思雨背过身就走。她本以为姜宏不会开口,不料他低低说了句,“你弹得很好。”
安思雨的司机还在修车,他索性让他直接调头把车开回家。他们准备散步后搭公交回家。走了一段路就开始下小雨,他们只有一把不够两人撑的遮阳伞。余颂递给他,道:“你撑吧,我想稍微淋淋雨,好像很有意思。”
“那我陪你吧。一个人淋雨和两个人淋雨是不一样的。”他笑着把伞收起来,挽着她的手臂往外走。细雨朦胧,灯影幢幢,他觉得很有情调,但也不妨碍外人看他们好似傻瓜。但两个人当傻瓜又是很有乐趣的。他只是一路微笑。
冒着细雨走到车站,还有十分钟才有下一班车来。余颂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隔着重重雨幕,视线模糊起来,她隐约看到周修达和虞诗音正站在对街。他们离得很近,正微笑着向她挥手道别。余颂笑了一下,一辆车驶过,再去看,那边已经空无一人。
安思雨道:“你刚才看到什么?”
余颂道:“我在看我的心。”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依旧是很普通的一双手。这双手能握住什么?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安思雨的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