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那个自杀的男孩姓文,是个少见的姓氏,余颂立刻想起到了交响音乐厅的文经理,再一打听,果然是他。他的独生子叫文澜,先是从音乐学院毕业,后又入职于交响音乐团,还算是顺风顺水,可他却在一次演出后自杀了。
显然安思雨有事瞒着她,余颂打了个电话含糊发问,他立刻就会意,说晚上会过来详谈。她想着他应该没吃饭,就特意开车出去又叫了个菜。等饭菜都冷时,安思雨才抱着一个箱子过来。他招呼余颂一起过来吃,边吃边道:“我基本是一个月去看一下宁晓雪,有一天一个中年人找过来打听,问宁晓雪怎么摔伤的,是不是挨了老师的骂。我和他聊了聊,他就是文澜的爸,文澜在自己的房子里上吊,留了遗书说是觉得人生毫无意义,又提到了之前被周思邈辱骂教育的事。文爸就觉得是周思邈的责任,但这种情况周思邈也不用负责,他就想多找一些受害的学生,联合起来控告周思邈辱骂学生,虐待儿童。”
余颂道:“所以你就和他合作了?”
“不,不是合作,现在这件事完全是我在做。文爸只坚持了一年,他家里闹翻天了,因为当初是文爸坚持要送文澜去周思邈那里上课。儿子一死,夫妻关系也破裂了,文爸也懒得再坚持,觉得毫无意义,毕竟就算周思邈坐牢,他儿子也回不来了。可是我不这么想,这样的案例是越收集越多,这么多人的痛苦,必须有个交代。不只是学生,还有你的老师周修达。”
听他提到这个名字,余颂一阵动摇,道:“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周思邈当了这么多年老师,在圈子里人脉广,我是个圈外人,告了就告了,你既然看重你的职业生涯,还是别牵扯在里面。而且我也算是看透你了,就算和你说了这件事,你大概也是反对。”安思雨又把地上的箱子打开,道:“在反对前,你最好先看看,这些都是还在流血的伤口。”
箱子里里都是一些装订起来的文件和记录,按照文件夹区分开,每个文件夹上都写着一个名字,一共有十三个,都是受到周思邈严苛教育后留下后遗症的学生自述。余颂随意翻看了几页,几乎每个人都说挨个周思邈的打,有不少甚至被抽过耳光。
有人描述道:“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我的头,说我这种水平,就是个没人要的废物。我有一段时间想到要去上课就想吐。”
另有一人描述道:“他说我的天赋根本不够用,我一弹错节奏,他就打我,他最多抽过我五个耳光,都是在一节课里面。而且不让我告诉我爸妈。我后面考取音乐学院,可是一年以后就退出了,我一直有心理阴影。后来又有抑郁症,想过要自杀。因为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配。”
这样的叙述在外人看来是心惊肉跳的,但余颂很平静,因为她挨过的打并不比这少。她淡淡道:“你拿这些东西去告他,是没有用的。因为圈子里基本默认学琴就要挨打,再说不少人都长大,也没办法取证了。不能证明周思邈是虐待未成年。”
安思雨冷笑道:“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这么恨周思邈和姜宏,现在竟然帮着他们在说话!”
“我是恨他们,但你这样做是动摇了整个圈子的根基。整个古典乐圈子,无论国内国外,钢琴小提琴,都用的是师徒传承的模式,老师就是可以对学生动手,不少家长明明是内行人,一样会把孩子送去挨打。你在这种事情上打官司,不会有人理睬的,反而会给自己惹麻烦。你如果也看不惯姜宏,就等我在国际比赛上打败他,然后在圈内慢慢积累人脉,就可以让他边缘化。”
“你还不明白吗?你否定的是结果,你觉得姜宏和周思邈有错,是他们个人的问题。但我不信,这是你们的圈子有问题,从根上就有错。凭什么你们还要坚持师徒传承,给老师肆意打骂学生的权力?为什么你们要给学生灌输天赋就是一切,不成功就成仁?为什么你们要给听音乐的人分出三六九等,好像古典乐就高于一切?为什么你还不能认识到你身处的环境有问题?”
他说的这些,余颂何尝不知道,可她早就深陷于此,不忍再看来时的路。她只低声道:“你这样说,就是否定我的一切。”
“对,余颂,我喜欢生活中的你,但否定你作为钢琴家的一切。你成名比其他人更危险,因为给你带给其他人一种幻觉,好像只有够努力,牺牲人生一切乐趣,就能成功。其实根本不对,你是二流天才,外人只看到二流,没明白你先是个天才。你真正的天赋已经在走上这条路时被限制了。”
“既然你不赞同,你为什么要留在我身边?”
“因为我爱你,可是我和你身边的人不一样。哪怕是爱,我和你依旧是独立的,你也不是我人生的延伸,所以我只能劝你,但不能阻止你做什么,嘴上说着爱,却强迫你符合我的期望而活,这是一种自恋。还是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对大家都比较好。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享受生活。”
安思雨拽着余颂的手,把她拽到窗边,猛地一伸手,拉开百叶窗。窗外是一片花圃,红色的山茶花在细雪中盛开,浓绿色的叶子上烧红一片。这是建筑商特意设计过的,只要一开窗,如画的景致立刻撑满整面窗,只是余颂永远紧闭窗门,才没有发现,任凭家中一片凄清。
安思雨道:“我第一天来就看到了。你住了这么久却没在意过。这么冷的天气,这些花却开得这样美,你应该多珍惜一些美好的东西。生命很美好的。”
“你已经是第二个和我说这种话的人。”
“那可以吗?我们可以求同存异,重新开始吗?我去打官司,不会牵扯到你,你要做什么,我也不会阻止。但我可以陪着你,爱本就生活的一部分。”他恳切地朝余颂伸出手,耐心等着她的回应。
安思雨眼睛颜色偏浅,在阳光下一亮就是水涔涔的,像是含着一层泪。余颂不忍看他的眼睛,其中总是蕴藏着她生命里最真切柔软的一部分。她在这层水光里动摇,但只是一瞬,她又清醒过来。不能再走回头路,谁都有可能抛弃她。他们的分歧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早晚会分道扬镳。长痛不如短痛。
余颂抓着他的手,在掌心轻轻一碰,忽然一本正经道:“你是不是要和我睡?得到之后,你是不是就能放下执念了?”
安思雨先是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当即翻脸,道:“余颂,你简直不是人,我掏心掏肺和你说这么多,你竟然这么想我。我是这种人吗?啊!”
“难说。”余颂故意气他。“你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啊,人之常情。多数男人都这样。”
“我是多数男人?我在你心里就这样?我走了,你跟你的破琴过日子去吧”
“那不是破琴。”
安思雨果然上套,气得面红耳赤,抓起电脑就往外走,道:“成,你和你的百万天价斯坦威过日子吧。最近别打我电话,我要出差。对了,你是不是快要生日了,让你的琴自己弹生日快乐吧。这么贵的琴应该学着独立了。”
他走得气急败坏,倒车都差点撞到绿化带。余颂猫在窗帘后偷偷看他走,暗自好笑。可等他真走了,她又筋疲力尽倒在沙发上。
之后的日子倒也平静,安思雨出差,不再与她有联系,完全是一副恩断义绝的样子。排练每天只进行一个上午,姜宏在人前也不敢为难余颂,甚至装得风度翩翩,故意帮她拿水挂外套。虞诗音很快就要回纽/约,接下来要有一段时间不能与余颂见面,她就特意选了个周末请余颂来家里吃饭。
虞诗音的父亲三年前过世,不过他本就是个甩手掌柜,虞诗音对他也没有太多感情。晚饭的一桌子菜都是虞母准备的,她还是余颂记忆里知书达理的样子。她很耐得住寂寞,但家里有客人来时,她也很喜欢热闹。
晚饭也就是闲聊家常,吃到尾声,虞母略微喝了点酒,兴致很高,道:“好安静啊,来,诗音,你弹首曲子,我来唱歌。”虞诗音当初练习用的三角钢琴还摆在家里,为的是留个纪念。
“好啊。”虞诗音爽快答应,快步走到琴边,“你要唱什么歌啊?别唱太老土的哦,我可受不了。”
虞母笑道:“我会唱的歌,对你来说都很老土了。就弹《让我们荡起双桨》吧。”
“确实老土。这歌比我年纪都大了。”虞诗音抱怨着,却还是坐到琴前,流畅地演奏起来。虞母在旁用沙哑的嗓音唱起歌来,她的音很准,只是有些忘词,唱到尾声忽然道:“你怎么又自说自话变奏起来?”
虞诗音道:“原来曲子弹得人太多了,我就爱弹点新鲜的。你觉得不好?”
“这我可不好说,让小余来评评理,你觉得怎么样?好不好?”
“有点爵士味,是爵士风格的变奏,挺别致的。”
“你们两个说好就是好了。”虞母继续笑着唱起歌来,余颂从旁拍着手打节奏,却觉得格格不入。宁静祥和的家庭氛围,如朋友一般相处的母女。这是她在梦中都不敢想象的场景。
唱个歌,虞母笑着招呼余颂过来,道:“小余,阿姨想和你说件事,你爸妈下周有空吗?我想请他们吃个饭,你在外面一直照顾诗音,我想当面感谢一下你和你父母。”
“我爸妈都不是太有钱的人,可能不太懂礼貌。”
“怎么会呢?你这么知书达理,你父母肯定也是很讲道理的人。钱什么的不重要,我们也是小老百姓。我看过你妈妈的采访,她挺不容易的。”虞母竟还特意把访谈找出来给余颂看。是本地报纸对余母的采访,让她聊一下子女教育。余颂一看就知道是记者后期润色的,这绝不是母亲平时的口吻。因为采访里余母竟然大谈爱的教育,否认体罚。
虞诗音出声打断道:“妈,算了吧,余颂不愿意你也不要逼她。”
余颂生怕她们误会她是倨傲,立刻道:“没有不情愿,他们当然有空,只是吧,我其实和我爸妈不熟。”
虞母自然不懂她的心酸,以为在开玩笑,咯咯笑道:“诗音,你还别说,有时候小余真的挺幽默的。”
当天余颂就回了家,站在门口不敢进前的样子完全是个外人。余母热情地把她迎进来,以为她还没吃饭,特意下厨炒了两个热菜,道:“你看吧,还是在家里好,家里有人给你做饭。不像在外面,全是冷饭冷菜。”
余颂却只是看着热气腾腾的碗愣神,在虞家吃得太饱,她有些反胃。出道第一年,她就把演出的收入全部给了母亲,拼拼凑凑之下,也能买到一套不错的二手房。余母有了自己的安乐窝,整个人也舒心起来。本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可余颂花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成就,而余母却总误认为是其中有自己的功劳。余颂很委屈,想要一个解释又不从说起,只得愈发与家里疏远。
她也不好意思只是报个信就走,也不急着切入正题,想先帮忙做些家务。可余母根本看不惯她动手,余颂要洗水果,她就挑刺道:“你怎么吃苹果洗一洗就好了,真是不像样。”余颂要叠衣服,她又抱怨道:“你怎么衣服叠成这样就好了,这么皱,根本不能穿了。”
余母漫不经心地把余颂数落了一通,见她终于坐回餐桌,又欢天喜地地给她剥鸡蛋,道:“来,吃个鸡蛋,你小时候最喜欢吃鸡蛋了。”
余颂实在忍耐不住,阴着脸,道:”我最讨厌吃白煮蛋,我身边所有人几乎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你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不吃就不吃嘛,脾气别这么大。”余母笑嘻嘻哄她,完全是拿她当个孩子。
“我最好的朋友虞诗音的父母想请你和你爸吃饭,你要是愿意去吗?”
余母立刻来了精神,眉飞色舞起来,道:“去啊,为什么不去?我刚买了几件新衣服,正好穿过去。”
“那能不能请你好好表现,虞诗音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也是第一次见你,我请你留个好印象给她。”
余母以为她开玩笑,笑着推了一下她的肩膀,笑道:“你这话说的,你妈见过世面了,不会给你丢脸的。”
见面当天,余母虽然穿得张扬,但还不至于落俗,见面后还先恭维了虞母几句,又抢先送上礼物,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买了条丝巾。”
虞母自是笑着收下了,与余母寒暄几句,气氛也算平和。不多时,余父也到了,多年未见,他似乎比先前更潦倒些,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羽绒服。不过他也清楚自己的地位,刻意坐在余颂对面,较远的一个位置。
热菜上来后,谈话逐渐深入。虞母郑重感谢了余颂在国外对虞诗音的照顾。还不等余颂回话,余母已经抢先道:“你原来还会给人洗衣服做饭啊,那在家里怎么什么都不动。懒得不行啊。”
余颂低声下气赔笑脸,不搭腔。她是不愿破坏饭桌上的气氛,可余母却不见停,继续道:“你以前那么叛逆,让你自己铺个床都不肯,打你几下,你还和我对着干。现在到外面历练一圈,竟然脾气变这么好了。果然小孩还是要放出去跑跑。”
虞母诧异道:“余颂这么听话,您还打她啊?”
余母笑道:“哈哈,打肯定要打两下的,小孩就像是狗,不教训不成器啊。”
“你之前在报纸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诶呀,那都是对外人说的,我们都这么熟了,余颂和你们小虞也好,我就掏心窝子说两句。我们这种穷苦出身的小孩,不逼不成器,什么快乐教育,那都是有钱人编出来骗人的。小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大人是有责任的。不能嘴上说着爱啊爱的,却害了小孩子。”
“看来你们家的教育方式有些传统,我是不太能适应。”虞母瞥了一眼余颂,意味深长道:“小余,你也真是不容易。”
这个话题一过,虞母就对余颂一家态度就冷淡了许多。余颂受不了她那暗含怜悯的轻视,几乎要忍不住在人前流泪。虞诗音察觉到她的情绪,在桌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我们去上厕所吧。我一个人会迷路。”
等她们一逃出包厢的压抑氛围,虞诗音立刻拉着余颂四处闲逛。饭店本就开在商场里,各色店面琳琅满目。虞诗音还拽着余颂吃冰激凌,一连逛了半小时,道:“好了,我们回去吧,他们有再多废话也谈完了。”
余颂知道她是有意不让自己尴尬,心中一阵感激,道:谢谢你。”
“谢什么?别谢来谢去的,我和什么关系。”说着她便揽着余颂肩膀往回走,却正好经过一对母子。余颂只斜了一眼,就脸色煞白。原来是年轻的母亲怔在责骂儿子。男孩不过六七岁模样,哭得是脸上一片花。母亲还不放过,依旧又打又骂,道:“我也你说多少遍了?要先上完补习班才能吃点心。你吃了几口?几口?两口是嘛?那你就今天晚上就多加两个小时的功课。”
男孩的哭声更响,母亲狠狠拧了他一把。余颂显然是感同身受,回忆起痛苦的童年。
见状,虞诗音劝道:“别去想了,开心点,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余颂怏怏,苦笑道:“我都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