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余颂拿钥匙开门,穆信刻意走近一步,凑近她道:“孤男寡女的,余小姐就不怕我别有所图?”
“您不是这样的人。”余颂笃定道,钥匙一转,把门推开。
穆信看清房子里的装修,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一套郊区的小别墅,周修达临终前的一个建议就是一定要购置房产。她听进去了,因为买的早,也算占了点便宜,去年周边一开发,这一带的房价又涨了一番。房子外面是个配花园的红顶小楼,里面却和毛坯房一般。用寒酸形容她的装修已经算是客气了,简直像是买完房子就破产。一楼只有客厅贴了张纸,二楼只有一个卧室是有家具的,唯一精心布置过的只有摆放钢琴的房间。
他回过神来,哑然失笑道:“余小姐真是处处与常人不同,让人佩服。其实我过来还真是别有所图,想听一下你弹琴,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
“想听什么?”
“巴赫。”
余颂点头,坐上琴凳,并不对他有特殊礼遇,只弹奏起了最熟练的《十二平均律》,穆信起先还咕规规矩矩听着,中途却忽然起身,故意弯腰站到余颂身后,似乎要擡手摸他。余颂并不理睬,心下毫无波澜,两只手需要演奏多个声部,不能有片刻分心。她一路顺畅地弹到最后,借着钢琴漆面上的反光,窥见穆信略带遗憾的脸。
余颂笑道:“怎么了,穆先生不太开心啊。您刚才是不是想吓唬我,想看我分心弹错?”
“余小姐心理素质好,技巧也好。是我多此一举了。”
“你刚才说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倒是很好奇,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人呢?”
余颂假笑道:“穆先生当然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了。”
“都这种场合了,说些实话吧。我知道余小姐你偷偷在心里骂我。”
“那倒没有。要说穆先生您多坐怀不乱,尊敬女性,我是不信的。不过您显然是个冷静的人,顺势而为,见风使舵。您对女人没什么大兴趣。只是一个男人左拥右抱,花丛猎艳是很会被人羡慕的,所以在交际场您也乐于装得很急色,给人一些谈资。虽然现在只有我两个人,但您没有十足把握,也不至于胡来。”
“余小姐很聪明,但你评价我的一番话,我也可以原样奉还。你这个人发迹于微,审时度势,隐忍不发,装得文静娇弱,其实心里比谁都有想法。你明显和姜宏有不小的过节,却故意捧着他。你看着好脾气,骨子里很难交心。虞小姐虽然是你的好友,也未必能看透你的想法。”
“背后挑拨离间,可就有点失了风度。您到底想怎么样?”
“那我当面说了,我原本是想物色个妻子,余小姐乍一看是最合适的人选,文静貌美,人也聪明。可惜了,这都是表象。我这个人吧,虽然只会赚钱这种最俗的东西,但我对音乐这种雅的也很感兴趣。”他擡手在琴上弹出一串顺滑的琶音,确实有些功底,“琴声如心声,余小姐的巴赫弹得很一般,心境不对。作为艺术家的话,你太世俗了。作为伴侣的话,你又太冷漠了。你这种人还不如虞小姐坦诚可爱。”
余颂立刻把脸一冷,道:“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那我也说一句没意思的话。诗音青春少艾,今天确实不应该,毕竟按年纪,她都能尊称您一声叔叔了。不过穆先生作为长辈也要拿出些长辈的稳重来,轻浮不妥,有些话别张口就来。”
穆信玩味起来,道:“年龄没那么重要,有些时候时机对了,什么都不重要。虞小姐听说和父亲关系不好,她对成熟长辈更有依赖也说不定。”
这下倒让他扳回一局,余颂气得咬牙切齿,竟也想不出反驳的话。穆信也未必真的对虞诗音感兴趣,他这种生意人,最爱的终究是贤妻良母千依百顺的一张皮。虞诗音眼界高,追求者甚多,也不至于上他的当。可他故意装的胸有成竹,就是要气一气余颂。凡事就怕个万一,余颂光是想想就百爪挠心起来。
余颂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道:“穆先生既然酒醒了,就先走吧。我也不留客了。”
穆信笑道:“那我先走了。”他饶有兴趣朝她一望,故意道:“余小姐怎么脸这么红,酒劲上来了?”自然给他刚才三言两语气的。
“房子里热,我肝火旺。”余颂都懒得笑了,不耐烦地开门送他出去。门一开,穆信还没跨出去,就见安思雨大步走来。还不等余颂为彼此介绍,安思雨已经挑衅着递上名片,笑道:“穆总好,我姓安,勉强算您的同行,我女朋友余颂酒量不好,请您别见怪,她没打扰到您吧。”
“没有,余小姐酒量很好的。”他愈发意味深长地看向余颂,道:“确实啊,青春慕少艾。原本是余小姐的亲身体会啊,那也不必用你的想法揣测别人。那我就先走了,水果你们分着吃啊。猕猴桃最解酒了。”
余颂笑而不语,只倚在门口挥手道别,目送着他的车离开。等车一开出视野内,她就泄愤般一脚踹向大门,咬紧后牙冷笑。看见安思雨是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的样子,她也泄了气,柔声道:“你怎么会过来的?”
安思雨道:“虞诗音给我打电话,怕你一个小白兔给一群大灰狼给吃了。不过看来你好像应对挺自如的。是不是我来晚一点,你就要给他两拳了?用你拿结实的钢琴家的手给他一拳打瘫痪了。”
“那我力气也没那么大。”余颂知道他有心打趣,忍不住还是笑了一下,又道:“诗音怎么有你的电话?”
“她主动找我要的,谁让我魅力无边呢。”安思雨边说边往房间里走,故意要她吃醋。但余颂不动声色,他只能留心关注起她房子的布置。客厅只有沙发却没茶几,余颂给他倒了茶。他只能把杯子端在手里喝,道:“你住在这里怎么生活?”
余颂道:“有电有水有床啊,没什么问题。反正我也不常住,只是个睡觉的地方。这房子是为了能有个练琴的地方。”
安思雨愁眉不展,他原本在加班,是听到虞诗音报信才马不停蹄赶来的。他弄巧成拙把余颂往穆信身边推,已经是追悔莫及。来的路上已经把最坏的情况一一设想过,急得汗流浃背。不料余颂应对自如,至少和穆信打了个五五开。
确实是他多虑了,冷静下来一想,余颂不比虞诗音,她从小就懂人情冷暖,鉴貌辨色,穆信也是老江湖了,确实不至于硬来。安思雨是既欣慰又怜惜,自从他踏上社会后,更知道余颂当初的不易,又明白她确实不必依靠自己,添了一层淡淡的伤感。
他本以为余颂成为职业钢琴家后对诸事都会释然些,不说顺风顺水,日子也要好过些。可一见到她家寒酸破败的样子,他又忍不住怒上心头,过去那股想帮忙又无从下手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余颂好像是个生来就不会享福的人,乐于让自己过痛苦的生活,却又不是安贫乐道,而是在自虐中才能安心。每每他劝她对自己好一些吧。她都会反问一句,凭什么。
安思雨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子?”
余颂道:“怎么了?我不是刻意吃苦,只是习惯这样。”
“那穆信呢?你真和他撕破脸,他也不敢拿你怎么样,你让他到你家里来,这么冒险的事也是习惯了?”
“我只是不习惯得罪人罢了,算不上讨好,诗音这么一走,我要帮忙挽回一下面子,不然我怕那些人会迁怒她。虽然她可能不在意,但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
“你什么都为别人考虑到,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我本来在想,要是你过得不错,前途远大,我是不是不该打扰你。我还真高看你了。”他站起身想直视着她说话,可手里的杯子无处放,又气又急,只能搁在地板上,“结果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家里连个茶几都没有!”
余颂委屈道:“我又不知道你来,你也没说要茶几啊。我不是让你别管我了,我过什么日子,你生什么气啊?”
“我凭什么不能生气!你拿我们的感情当踏脚石,结果还是不开心。我没有资格生气吗?你谈恋爱是和狗谈的吗?不是说我是狗啊。”安思雨气得语无伦次起来,上前逼近她,还低头留神别踢到茶杯,“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到底怎么样才能开心点。你如果想听我说原谅你,可以啊。我现在就可以说,我原谅你。就算当年你走了,我很伤心,现在我也希望你过得好。”
余颂皱眉,想笑又笑不出声,只含着一层泪,道:“我不需要你原谅我。你原谅我,那是你的事。我不准备原谅我自己,你们家对我有恩,我没有好好回报你,这是事实。”她转身想走,又想请安思雨快些离开。
可她的手刚擡起,就被他一把拽住手腕,道:“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为什么遇事总是逃避?你为什么总是喜欢封闭内心?我在乎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看着我!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被这样要求着长大的!把人分成两类,普通人和大人物。大人物做的是非凡的事,要一刻不停向前冲,没有时间休息,没有时间交心,稍微慢一步就会被人赶上,为了伟大的理想可以牺牲所有快乐。我是很不安,甚至我也不知道在不安什么,但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可你现在追求的真的是你的梦想吗?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你想要钱吗?”
“有钱肯定是好事啊。”
“如果你喜欢钱,你已经有钱了,为什么还要过着流浪汉一样的日子。你想要名声吗?”
“能成名自然很好,我会在大赛上拿名次的,只要姜宏参赛,我也会打败他。”
“那赢了以后呢?”
“我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成为钢琴家是***梦想,打败姜宏是周修达的遗愿。你永远活在别人的期望里,永远在为别人而活,这样会累的,也很可悲。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也改不了。我爸妈从小告诉我,好孩子才能被爱,世界上一切好的东西都有附加条件。比起辛苦,我更害怕失去,我怕自己一放松,就会失去一切。你不理解也正常,我们的家庭不一样,人本来就是很难改变的。我也没想说服你。”余颂擡起眼,漠然地直视他,道:“好了,谢谢你特意为我赶来。你可以走了。要不你带点水果回去?”
“不用了,我吃了反酸。”安思雨扭头就走,走到车门,还没开门,他却越想越气,忍不住又小跑回去,拼命敲开余颂的家门,大声对她道:“我不接受,我不同意!你说的都是歪理。河流可以改道,山川可以搬移,沧海桑田,星辰变化,连宇宙间都没有永恒不变的事。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觉得人生就只要一条路可以走呢?”
“你跑回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个啊。”余颂苦笑道:“你说的对,江河会干涸,繁星会黯淡,没什么事一成不变的,更何况是人。现在人人尊敬我,那是因为我有社会地位,符合大家的期望,要是哪一天我随心所欲地生活,所有人都会发现我不过如此,接着就会放弃我,看不起我。”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阴暗。哪怕我家破产了,我都不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还是会有人等着我回家,全心全意爱着我。”
“那个人是你妈。我没有这种家人。我没有退路,没有依靠。”
“我就不能是你的依靠吗?”
“尤其不能是你。你说谈恋爱就像试衣服,不对了可以再换。你说的没错啊。你现在在意我只是因为你还有新鲜感,可是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很普通,根本不配你花心思。比起被你用厌烦的眼神看着,我宁愿我们没有开始。如果你一定要喜欢弹钢琴的女孩子,我可以给你再介绍其他人。”
“你要这么说,我真有点看不起你了。不过我倒是知道了,你还喜欢我。”余颂一惊,自觉失言,正要关门,他却上前一步,把腿抵进门里,顺势上前一步,从后面环住余颂,拽着她拥吻。她挣扎,手肘压住他的胸口戳,又怕弄伤他不敢用力,他得寸进尺,趁机单手抓着她的手腕压在墙上,右手则托起她的下巴。他好像又高大些了,一样的事做起来也多了些气势汹汹的掠夺感。
到换气时,余颂终于推开他,也不恼火,只是迷茫道:“你为什么总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
安思雨道:“因为很多事本就不复杂。”
她急着要避开,他又不让她走,好像一定要在今晚辩出个真理。她一急,竟然眩晕起来,甩开他的手,喃喃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说着话,人就一边软着要倒。
安思雨一惊,急忙抱住她平放在沙发上,大叫着名字把她唤醒,又要叫救护车。好在她只是酒劲上头,配合着情绪激动就昏倒了。清醒之后没有大碍,只是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了。他怕她着凉,抱着她回房,未曾想她的卧室里竟然没有床,而是个床垫上铺着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