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按照日程,余颂应该在早上九点到音乐厅,但是她凌晨两点就咳醒了。之前忽视的小感冒恶化成了高烧。再不情愿也只能告诉周修达了,她又发消息拜托安思雨去便利店买感冒药。
或许是送别虞诗音时吹了点冷风,又或许是这场病冥冥中暗含了她的心意。虞诗音的退场给她带来不少的震撼,她怀疑终其一生自己都得不到这样满场的掌声。之后的比赛也格外艰难,两名***选手和孔正熙已经顺利进决赛,接着只剩她和泽川争一个名额,胜算并不大。泽川到底是老将,经验比她丰富许多。如果是她是带病落败,倒是能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余颂不知不觉靠着睡了一会儿,周修达和安思雨似乎在边上吵架。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朦朦胧胧,她沉在湖底。安思雨摸着她的额头道:“要命了,你摸起来好烫。”她觉得他的手冰凉,自己却也是一阵阵冷。“你立刻退赛吧,这样也赢不了,万一发展成肺炎就麻烦了,我要带你去医院,你老师不愿意。你还撑得住吗?”
周修达也是焦头烂额,面上虽然不显,可给她量体温的时候,他就沉着脸绕着房间踱步。拿出温度计一看,烧到四十度,余颂整个人都病得虚飘飘的,只剩一根脊梁骨挺着,不愿意坐着歇息。
周修达道:“你是今天才有热度吧。其实发烧的第一天人还是有力气的,等退烧了才虚,你现在去比赛应该也没关系。”
安思雨急了,揪着衣领把人拽到墙上,嚷道:“你是人吗?她在发烧啊!赢了这场比赛又能怎么样?退赛难道会死吗?”他又大声叫着余颂,逼迫她立刻给个回应。余颂却只是沉默。
“和你说了也不懂。”周修达用拐杖一戳,支开他,扭头静盯着余颂说话,“要不要退赛,由你决定。你可以现在走,然后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次并不是临阵退缩,如果你能说服自己,我无所谓。这不是反话,这是你第一次参加大比赛,一旦留下心理阴影,你以后的职业路都会走不顺。”
余颂依旧默然,不说话。她喝了口温开水润润唇,烧得她嘴唇上都起皮了。周修达和安思雨各站一边,两人的目光都紧咬着她不放。她错开眼神,鼻子不太通气,莫名闻到了家里出租屋的味道。潮湿的霉味,积攒的灰尘味,窗外垃圾腐烂的臭气,一切都可概括为屈辱的味道。
不,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她绝不能轻易回去。她不能欺骗自己的心。
周修达见她不表态,上前道:“你之前问我到底和你算是什么关系。你说的对,我们不是单纯的师生关系,我教导你是为虎作伥的感情。职业钢琴家是没有退路的人生,我从弹琴开始就没有快乐过,明明我已经一败涂地,却还是要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用你的青春和能力帮我完成心愿。”他捧住余颂的手,恳切道:“其实我骗了你,你现在退出去过普通人的生活还来得及。不是你需要我,是我需要你这个学生。”
“不,是我需要胜利。我会赢的,老师。你看着吧。”余颂平静地抽出手,笑道:“我去比赛也不全是为了你和我的事。今年这一届,最后只有我和虞诗音***女选手入选,要是我们都退出了,下一届的选手怎么办?我要为她们争口气,我会进决赛的。就算真的会得肺炎,我也要比完全程。肺炎也不要紧,挂个水就好了。”
这话完全是对着安思雨说的。他听见了,却刻意把头扭过去,气冲冲走到门边,停顿一下,道:“我是关心你。但你要是不在意自己,那随便了。我会在下面为你鼓掌的。”本以为是赌气的话,可他一扭头,眼睛竟然红了。他是真心实意,把世界缩得很小,眼里只剩下她。
安思雨带上门离开,周修达与余颂商量之后的演奏。其实到了这地步,各位的选手的实力都已显露,除了虞诗音和秋山独占第一档外,剩下的人水准相差并不大。要挺进决赛靠的是技巧。
周修达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九入四,虞诗音一走,你就是并列第四的水平,关键是能不能打败泽川。如果是你状态好的话还有一站之力,现在就有些麻烦了。我有个计划,但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余颂道:“我和泽川的演奏风格相似,都是四平八稳的人。就算发挥差不多,评委也会更倾向他,毕竟是本国人,又有感情分,三十岁的老将成名比较有卖点。所以要打败他,我必须换一种风格,逼他出错。我要用虞诗音的风格来弹琴,就算评委把她赶走了,但其实所有选手都很怕她。她的风格,她的热情是无以伦比的。我只要稍微模仿到一点,泽川就会心慌。”
“我也是这样想的。接下来就是心理战。你和泽川比心理,优势在你。很多人觉得他快三十岁的老将,多次参赛,肯定心理素质很好,你则是个小孩子,容易慌乱。其实恰恰相反,他就算这次比赛有了名次,对职业生涯的帮助也不大了,顶多是找个好学校教书。但是比赛中只要有一点点失误,他就会立刻想起曾经的失败经历。一个近三十岁还在参赛的人,就意味着他前十年都是被人打败的屈辱。而你则是一张白纸,前途无量,没什么可怕的。”
余颂笑了一下,或许是现在她病了,不太清醒,竟然觉得周修达如今格外温柔。他言辞恳切,温言细语的样子,恰恰契合了她幻想中一个理想父亲的模样。
她道:“我相信命运是站在我这边的。虞诗音这次是第一个,她的演奏给所有人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她是昨天第三个上场,我是今天第三个。泽川很迷信,讨厌4这个数字,这次他又是第四个上场,潜意识就不吉利。”
周修达听后忽然笑了一下,道:“我以前有说过你是二流的天才吧。”
“对。”
“一流的天才生来就有赐福,老天爷赏饭吃。但是你别担心,二流的天才只有够努力,命运一样会网开一面。你能赢的。”又一次,他握住她的手,道:“放宽心,我站在你这边,永远会支持的。”
等上台的时候,余颂咳个头晕眼花,她又不敢喝水,生怕轮到自己的时候要去洗手间。再一想,又很可笑。她的状态已经够差了,并不怕再坏一点。终于叫到她的名字里,走上舞台中央的几步格外漫长,像是虚飘飘踩在棉花上。
走到钢琴前,她略有迟疑。琴身的漆面让强光一照,澄亮如镜,映出她惨淡憔悴的一张脸。眼底淡淡青,嘴唇苍白,面颊却烧红,简直幽幽不得往生的一只鬼,困在无定的前途中。她坐上琴凳,镇定下来,一擡眼,还是那张脸,气质却顿时凌然起来。
她上场是个错误吗?不重要。错也是对,就算是她生来是二流角色,是父母的悔恨,是不得志的常人。她也要在聚光灯下,画一个硕大的叉。至少在这一首曲子的时间里,所有人只能看向她。
都看着吧,都好好看看吧!
她选的是贝多芬的a大调第二十八钢琴奏鸣曲,是贝多芬晚年的五大奏鸣曲中第一首,对复调与对位的技巧性很高,体力消耗也不小,她还弹得比略快些,到第二乐章,背上就起了一身汗。可像是跑马拉松,累到极点也就轻松了,弹到第三乐章的柔板,她就莫名轻盈起来,浑身发热,鼻子竟也通了气。最后第四乐章更是欢愉地一走到底,几乎是忘了正在比赛。
评委的打分比她想象中高了一些,但依旧比第三名低一分。余颂平静地鞠躬离场,却在起身时故意把鞋带踩散。穿的是牛津鞋,细鞋带绑起来也不容易。她在钢琴边上蹲下身系鞋带,多拖延了半分钟,就是为了与泽川见上一面。他已经等在舞台边缘。
她起身,回头冲着泽川报以一笑。如果放在平时,这个笑容不过是致歉的含义,可她却刻意模仿起虞诗音离场时的笑,昻起下巴,略微虚了虚眼睛。便像是在挑衅了。但凡泽川对虞诗音有一丝惧怕,看到这个笑容就会心惊肉跳。
余颂对整场演奏很满意,下台后依旧飘飘然。安思雨却顾不上这个,立刻带上药和热水给她,道:“你的咳嗽怎么样了?”
“我有咳嗽吗?”余颂这时才演奏的全神贯注中回过神,喉咙一痒,忍不住拼命咳嗽起来。
轮到泽川上场了,周修达劝余颂先回去,只留他一个人在台下听着。光看泽川上台时惨淡的脸色,便是灰暗的失败预兆。周修达在全盛时参加过大小赛事,选手的水平不一,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人的心态是很难改变的,一个在过往比赛中失利的人,是很难再平静走完下一场比赛。
泽川弹的是莫扎特的奏鸣曲。第一个失误发生在第一乐章。周修达轻轻竖起了一根手指。紧接着是第二根手指,第三根。很快一只手就不够用了。他微笑着,闭着眼想象遥远的古战场。丢盔弃甲的将军,麾下溃不成军。
“真厉害啊。”周修达嘟囔起来,“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能把莫扎特弹得这么稀稀拉拉,简直像是收破烂的。”他起身离席,才顾不得什么古典音乐的礼仪。他是残疾人,刻意把每一步子都迈得一瘸一拐,谁都要网开一面。
已经不用再听下去了,余颂稳赢了,接下来该准备决赛的事了。
决赛放在三天后,留两天给选手彩排。余颂在半决赛时出了一身汗,吃过药睡了一觉反而退烧了。她之前从没有资格与乐队一起彩排,虽然病后虚弱,但依旧兴致盎然。负责乐队指挥的是波士顿大学的教授,俄/罗/斯/人,生得人高马大,又不茍言笑。只打了个照面,她就很怕他,彩排中途每每停下来咳嗽,她就看到他在皱眉,吓得她尽力忍住咳嗽,憋得面红耳赤。
比赛前主办方还拿来几条礼服供她挑选。这既是比赛,也是正式演出,按照惯例决赛是公开对外售票的,一切都按照音乐会的流程准备。余颂没什么意见,叫来周修达和安思雨帮着选,他们又是意见相反。周修达建议穿最不出错的黑白两色,安思雨却坚持紫色衬她的苍白。
余颂出于私心选了紫色,试穿时把安思雨叫了过去。他没有她想象中的目不转睛,只是微笑道:“你很漂亮。不是说,你穿这礼服很漂亮,是说你在做自己高兴的事很漂亮。”他想了一下,又立刻改口,道:“我也不是说你穿这礼服不漂亮,你穿很漂亮。”
余颂笑了一下,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想来在他眼里,从周修达到她,都因为弹琴有些精神失常。反倒是为了母亲退赛的虞诗音才是最正常的一个。
他对礼服的兴致不高,只担心无袖裙会让她的病情反复。他顺手就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嘟囔道:“一定要穿着礼服弹琴才算尊重吗?要我说,真的尊重听众,门票就别收费啊。一堆有的没的规矩。”
决赛当天,按照的前期比分决定上场顺序,余颂分最低,于是是第一个上台。礼服的裙摆很长,她走起来格外慢,余光扫见台下座无虚席,乐队又蓄势以待。指挥与她对了个眼神,等待她调整裙摆坐好,高跟鞋踩踏板不是那么容易。停顿的那一刻,她紧张到手心微微发汗。难怪许多籍籍无名的钢琴家自费也要办音乐会,万众瞩目于一身,本就是无二殊荣。哪里是学校里对着二十个人讲课能比得上的。
她选的是莫扎特的D小调第20钢琴协奏曲。难也不难,自然需要技巧,可她练得熟了也就安心。她选曲子向来不喜欢标新立异,不会为了比赛效果挑不擅长的曲目。莫扎特是她的避风港,向来能作曲本身的精巧,掩盖她在情绪上的迟滞。她向来是最古典一派的风格,没有个性的演奏也是个性。
果然近半小时的演奏,她的发挥都是稳扎稳打,就算不够惊艳,也不见任何失误,放在首位算是一道极精致的开胃菜。她谢幕时一样,掌声如雷。她似乎看到先前电梯里遇到的德国男人,正坐在第一排对她微笑。之后三名选手的演奏,余颂没有再听,他们只要不失误,前三名总是能包圆的。
差一步就能得名次,虽然有些遗憾,但余颂到底还年轻,安慰自己来日方长,这场异国冒险又足够惊心动魄,她其实也不算有多伤感。可回酒店收拾行李时,主办方却打电话过来,通知她参加第二天的颁奖典礼。她赢了,是本届比赛的第三名,水晶奖杯上正在刻名字,需要和她护照上姓名再核对一遍。
余颂吓得咳嗽起来,不知作何反应。竟然是赢了?人生第一场彻头彻尾的胜利,像是彩票中奖般毫无征兆落到了她头上。颁奖典礼上她才知道是孔正熙输了,他为了和日方王牌选手秋山争夺第一名,冒险选了一首练得不够熟的拉二,结果在赛场上状况频发,就被稳定发挥的余颂挤了出去。
因为余颂是乐坛新人,又是少见的女琴手,记者自然拿她当个卖点,分了许多关注给她,三四个话筒围着她采访,闪光灯不停。她茫然地眨眨眼,听说孔正熙已经提前离开,再联想他来时的风光无限,她莫名也生出了怅然。古典音乐圈也是名利场,挨个人走独木桥,掉下去摔得听不见响,幸存者享受荣光。
第二天还有很多手续要办,周修达陪着余颂签合同,旁边还有个翻译。比赛获胜者的录像资料归主板方所有,奖杯如果三年内有毁坏还可以寄回***维修。剩下的就是钱的问题。
翻译道:“您有银行账号吗?”
余颂眨眨眼,一下子没听懂,翻译继续解释道:“这次比赛有奖金,我们将按照国际汇率打到您的账户里,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有九万块。”
余颂愣了一下。离家出走时,她有偷偷看过路边餐馆招工的广告。洗碗工一个月能挣两千五,一天洗两百个碗。九万块就意味着要洗十九万只碗。这么多碗应该能堆满整个音乐厅吧。她下意识点了点头。
走完全部手续后,主评委黑川还单独找到余颂说话。余颂全程不敢看他,生怕一想起安思雨画的斗牛梗就要笑出声。原来黑川听说了余颂生病的事,决赛时为她伴奏的俄/罗/斯/教授就是他的朋友,那时不时的皱眉也并非不耐烦,而是出于善意。黑川认为余颂带病坚持比赛的精神很值得肯定,她中规中矩的演奏风格也是***乐坛的主流。
他道:“虽然知道中国有不错的音乐学校,但余小姐你有没有考虑过来东京学习,我们可以提供全额奖学金。”
余颂问道:“奖学金大概有多少钱?”
黑川道:“换算成中国货币有五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