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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流天才论 正文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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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外面下着些小雨,余母没带伞,几缕打湿的额发贴在青灰的面颊上,眼中射出怨恨整个世界的光。她的脸色很不好,见到余颂跟着安思雨下楼来,表情就更糟。她颇有百密一疏之感,千防万防,还是没抵挡住女儿的春心萌动。又听安母说了余颂离家出走的事,她更是愤懑,完全把情况往私奔上想。

    余母冷笑一声,对余颂道:“怪不得你说不想弹琴了,原来是满脑子想着谈恋爱。我在外面辛苦上班供你学琴,你就满脑子想着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你对得起我吗?”说着就去拽余颂的胳膊,余颂不肯走,一推一拉间,她就跌倒在地。因为脚上的伤还没好,她单手撑在地上,一时竟起不了身。余母原本也想扶她,但在外人面前不愿示弱,就背着手一动不动。

    安思雨把余颂搀了起来,道:“你到底是不是她亲妈?怎么这么冷血?”

    余母道:“哦,余颂,你真的长大了嘛,找了小男友给亲妈脸色看啊?”

    “他们都只是孩子,你不要这样子。好好说话。”安母也看不下去,道:“我儿子没有和你女儿早恋,是他看不惯你虐待一个孩子。你不觉得自己做的太过分吗?余颂又没做什么错事,你不要对她喊打喊骂的。有错的是你。放在国外,你这样子我们是能报警的。”

    “那你去国外好了,我是中国人。我的女儿我会好好管教,你倒是应该好好管教你儿子,怎么随便就把别人家孩子拐走了。”

    余颂道:“不要怪别人,是我的问题,是我跟他回家打扰他了,是我不想学琴。和谁都没关系。我就是,恨你。”

    她是带着恩断义绝的决心说这话,余母听完却是扑哧一笑,道:“就为这个啊,打了你一顿,你就恨啊恨的,要离家出走了。小孩,到底是小孩。算了,这件事我回家再和你说,现在你跟我回去。马上!”她不由分说,拽着余颂就走。余颂再要挣扎,她便沉下脸来,道:“再不走,难道你要住下啊?睡在他们家?吃他们家的饭吗?也不看人家肯不肯。人家把你当路边的小猫小狗啊,摸一把就可以了,你还真傻乎乎跟着上门啊?”

    听了这话,安母脸上也挂不住,知道余母是个不好惹的脾气,结果竟是这样的泼妇。她几乎要赌气把余颂留下了,但转念一想还是没开口,毕竟交情没那么深。她只是偶发一次善心,并不想招惹什么麻烦。于是她便拦住了气冲冲的安思雨,对他摇摇头,暗示他少安毋躁。

    安母道:“你不要再打孩子了,下次再动手,我就真的报警了。”

    “我们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闲得发慌。”余母头也不回,就拽着余颂离开。出大门的几步,余颂还走的很勉强,但见安母确实没有挽留的意思,她很快也认命了,一瘸一拐跟上了母亲的步伐。安母让司机送她们回去,余母也不肯,宁愿冒着雨等出租车。

    这对母女走后,安母本以为安思雨要埋怨自己两句,不料他平静地叹了口气,道:“妈,你也觉得她很惨吧。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我想学钢琴,你让她来教我吧,教会我之后,我在你生日的时候弹曲子给你听。钱的事你放心好了,学费从我的零花钱里扣也可以。余颂人很好的,你不要因为她妈妈讨厌她。”

    安母沉默良久,道:“我没说不同意,我只是发现你长大了。”

    回家路上,余母竟然和颜悦色许多。刚才在人前,尤其是有钱人面前,她刻意显得不假辞色。实在是一切地位高于她的人,都会引起她条件反射的痛苦,使她联想起远在瑞士的表姐,与抛弃妻女的前夫。他们拿她当个疯子看,她便偏要争一口气。对待余颂,她也知道自己严苛太过,但这事不能由外人点出,否则又是伤害了她的自尊。

    余母小心翼翼道:“你吃过饭了吗?饿不饿?”

    余颂知道这是个和解的暗示,学不会低头的家长只会把吃饭当作道歉同义词。她冷冷道:“吃过了。”

    “我知道我有时候脾气是粗暴了一点,你不要放在心上。以后有什么事还是要和我说的。”

    “和你说什么?”

    “你怎么没和我说,有个新老师要来教你?你不想学琴,是不是现在这个老师水平太差了?其实我也觉得梅老师不太行。现在这个新老师很有诚意的,特意找到家里来。”

    一声叹息。余颂不愿再开口,有时她几乎怀疑,怀胎十月,母亲生下的不是她,而是一家自动钢琴,叮叮当当生来就会演奏。

    等在家里的果然是周修达。光看外表,他其实是个绅士派的人物,窄脸直鼻,打一条灰色围巾,穿驼色大衣。

    他客气地恭维了余母几句,又一本正经说着谎话,“余颂是个很有天赋的学生,今天她的演奏彻底惊艳了我。她完全是个天才,只是缺一个好的老师。当时我是评委,不方便和她说,所以等比赛结束后,我特地找到主办方,要来了她登记表,根据地址找过来。我是很想收她当学生,但还是想问问您作为家长的意见?”

    余母特意在网上搜了这个名字,他是二十一岁就在国际钢琴四大赛的柴可夫斯基赛中得了名次,之后又是欧洲巡演,出唱片,可谓青年得志。这样知名的青年钢琴家,其实轻易是不愿意收学生的,更不必说是如此屈尊降贵到出租屋来寻人。

    余母感激道:“您愿意收余颂,当然是好事。我真的感谢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费用方面,半年以上的学费,我实在一下子拿不出来。因为那边的梅老师,刚交了一轮钱。您这里能不能先缓一缓?”

    “没事,我不收钱。”他盯着对面剥落的墙灰,道:“我知道你们手边不宽裕。其实按课时收学费,都是没眼光的老师做的,生怕学生跑了。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不收学费,只签合同。将来余颂出道后,她的一切合约分成我要拿35%,不含税。”

    “这样也行?”

    “到时候我把合同拿来,给你们签字。余颂现在还没有身份证,您作为监护人代签。等她长大了,再加一份补充合约。这个条件可以接受吗?”

    余母自然满口称是。她虽然对女儿寄予厚望,但想象往往是模糊的。合同,这一法律性的存在,立刻让余颂成名的未来变得清晰起来。钢琴家一出名,就能开演奏会,出唱片,上节目,甚至代言拍广告,每一笔都是钱。三分之一确实不少,但至少他敢保证余颂一定出名。

    余颂忽然插话,道:“我不同意,我不想当你的学生。”

    余母以为余颂对梅老师还有感情,刚要开口相劝,周修达却抢先道:“我来和她聊聊吧,老师和学生本就有个熟悉的过程。”他把余颂领到主卧,这里是唯一有锁的房间。他反锁上门,对她笑道:“怎么了,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余颂道:“我不相信你觉得我有天赋。”

    “你确实没什么天赋。不过也不是一文不值。艺术领域有两种天才。一种是生来的天才,做什么都能有回报,生来就有路。另一种是二流天才,比普通人强一点,但要很努力才能和一流天才平起平坐。”

    “那三流的天才呢?”

    “三流不是天才,是庸才,庸才根本入不了这个门。”周修达冷笑一声,道:“你属于二流货色,和真正的天才差距很大。能走到这一步主要是你努力,其实你从小把这些精力用在读书时,还能考个不错的大学,好好过日子。”

    “可是你刚才和我妈不是这么说的。”余颂低头,她清楚自己的天赋有限,但被这么直白点出,还是内心刺痛。

    “那都是场面话,稳一稳她罢了。你妈已经癫狂了,要是和她说不是当钢琴家的料,她估计先把你砍死,再拉着你自杀。我担不起这种罪。”

    “那你为什么要收我当学生?”

    “我有病。”

    “看出来了。”

    “你这小孩真会说话。”周修达自嘲一笑,道:“不过不是这个意思,我有肌营养不良症,是绝症,会死。我要在死前培养一个继承人。一流学生早就被人挑光了,留给我的也只有你这种二流天才。””我不想学琴。”

    周修达笑起来,想哄孩子般摸了摸她的头,道:“小孩,你觉得这由你说了算吗?你现在连身份证都没有,不学琴,没书读,出去洗盘子,都会被送回家。你刚才去哪儿了?不会离家出走被抓回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我爸妈都是学音乐的,我不好好练习,他们轮番上阵抽我。我青春期的时候半年就想离家出走一次。可是离家出走又怎么样呢?你觉得逃走一次,你妈就会更关心你吗?别傻了,她只愿意抚养一个能听话弹钢琴的女儿。她把人生没完成的梦想全寄托在你身上。”

    余颂鼻头一酸,闭上眼,忍住了眼泪。其实他不过是很平淡地戳破了事实,她却比挨打时更难过,这样的话由外人说,本就是更狼狈了。

    周修达静静等着她哭完,递了一张纸巾,道:“其实吧,支撑一个人完成某项事业的情感有好有坏。可以想要飞黄腾达的决心,也可以是真心的热爱,更可以是极端的恨。你很恨你妈吧,恨她只关注琴却不关心你。可你现在放弃弹琴,也过不上正常的生活了。首先,你妈就不会出钱供你读普通大学,你就算勤工俭学读完书,找到工作,内心的痛苦也不会减少。以后只要出一点事,你妈都是会觉得是你没有继续弹琴造成的。与其逃避问题,你还不如面对,怀着恨意演奏,努力成功,然后和她划清界限,让她知道,你的成功全靠你自己,她一点都沾不上光。这样的报复,可比离家出走有用多了。”

    “可我要是没成功呢。”

    “就算不成功,从短期来说,对你也有好处。你去我那里学琴,自由活动时间会多很多。我还管饭呢。你现在正常高考肯定不划算,还不如靠音乐特长拿国外院校的奖学金,出国之后你妈管不到你,你也能自由很多。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呢?”

    余颂犹豫了良久,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周修达见她同意,便立刻换上老师的严肃面孔,指着房里的钢琴,道:“你先弹弹巴赫《十二平均律》,我听一下你的水准。”

    《十二平均律》是一首精准的乐曲,听起来简单,弹起来难,因为一只手要控制多个声部,而且各个声部间要协调呼应。不比李斯特的许多曲子有极强的炫技感,巴赫的难还难在表达,复杂的技巧只是为了表达深刻的思想。而这恰是余颂不能完全理解的。

    她坐在钢琴前,小心翼翼弹完一首曲子,没有任何的错误,但周修达依旧摇了摇头,道:“重了。”她一愣,没觉得自己在按键力度上有差错。

    周修达苦笑着斜她一眼,继续解释道:“你真是个水泥脑袋。不是说你的音重,是你的演绎方式太沉重。这是一种宗教感的曲子,要有庄重感,可庄重和沉重是两回事。应该弹得举重若轻。”

    他把她刚才弹的部分重新演绎了一遍,一样的音符。他的演奏就更澄澈,纯粹却不简单,像是一根钢丝圈住了所有音符,柔软中却暗藏极强的韧性,轻轻一压,又回弹了起来。她终于明白重的意思了,她刚才的演奏简直是脚上绑着砖头一路沉到湖底。

    余颂道:“对不起,我明白了。”

    周修达笑道:“别急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还有其他问题吗?”

    “不是,说完缺点就说优点了,你还是有很多优点的,技巧性上没有问题。你比赛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不管你的心理状态多差,技巧上总能挽回,说明你平时下了很多苦功夫,肌肉记忆已经形成了。你缺的是感受力,你现在就是个熟练的弹琴机器,对音乐不理解。”

    “我知道,我比较笨。”

    “是你没找到好老师。”周修达顿了顿,道:“不过确实你挺笨的,笨蛋有笨蛋的好处。我就喜欢收笨蛋学生。听你弹完巴赫,我就更确定了,你就是需要的笨蛋。好了,我收下你了,从现在开始你就叫我老师吧。你要是不乐意,连名带姓叫我周修达也可以。不过别用敬语了,您啊您的,我听着就尴尬。”

    “谢谢您。”她立刻改口道:“谢谢你,可是我不太确定。”

    “不太确定自己该不该继续弹琴?看来我说的那些话给你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啊。”他笑笑,完全是不知悔改的得意样子,“不过也是,你的压力很大吧,有这样一个歇斯底里的老妈,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可是她只给了你压力,却没给你指出一条明路。我看着又很不靠谱,未必能帮上你。”

    余颂低头不语,不敢应下最后一句。

    周修达继续道:“你这种二流天才,只有一条路能走,那就是不顾一切地向前,向前。你要牺牲许多,才能和一流天才竞争。”

    “然后呢?”

    “然后你就会比真正的天才更可怕,因为你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再失去了。”周修达从银色的名片夹里取出一张名片,匆忙写了个地址,道:“后天早上八点,这个地方来找我,正式开始上课。收你做学生,我也有事要拜托你,见了面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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