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开车回安家的路上,安思雨一刻不停说着话,他本就是过活泼的人。从小学的经历一口气讲到昨天的晚饭,把她印象里对他空白的地方都补齐了。他小学五年级时就转学了,主要是他父亲的生意做大了,举家搬到更繁华的市中心,就近给他找了间国际学校。学费高昂,但至少不用怕他被欺负了。这间学校也有初中部,他之后就直升进去,高中考得一般,花了点择校费进重点,不过家里对他的期望本就不在读书上,大学可以去国外读,毕业后愿意在外面玩两年也随他。他的父亲只希望能把他养成一个开朗乐观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很挂念着余颂。因为当时转学走得匆忙,余颂又为了学琴每周只有三天到学校。他没来及的要到联系方式,没办法当面向她道谢。因为明年就要出国,他生怕再不提就没有机会了。业余时间都拿来寻人了,几番周折找到了当年的班主任,要来了她家的地址,却没想到已经搬走了。好在到再去少年宫的音乐老师处打听,总算联系到了宁晓雪,又辗转在快餐店里见了她。
这是余颂完全不能想象的生活,天方夜谭一般。她道:“你肯定在新学校认识了不少朋友,怎么还记得我?”
安思雨道:“这不一样啊,我现在讨人喜欢了,围在我身边的朋友是很多,可是我又胖又傻的时候,只有你愿意帮我,这总是不一样的。”
余颂一时默然,轻轻搓着两只冻红的手。安思雨看到,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手套给她,“你不是要弹琴吗?怎么这么不注意手。她不好意思戴上,就只把手套握在手里,含糊道:“在车里坐一会儿就暖和了。”
下车时,安思雨先从另一边下,然后小跑着帮她把车门拉开。他跟着她走了两步,道:“我看你走路一瘸一拐的,怎么了吗?脚扭了?”
余颂只点点头,不多解释。不料刚进门,安思雨就对着楼上嚷道:“妈,有药酒吗?余颂脚扭了。”
楼上款款走来一个貌美的妇人,头发盘起,家居服外罩着肩奶白色羊绒披肩。余颂虽然以前见过安母,但还是暗暗吃了一惊。她明明和余母差不多年纪,看着却还像三十出头。毕竟他们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三层的近郊独栋,配一个花园。这一带只有住宅区和绿化,最近的超市在几公里外,每天步行显然太耗费精力,但有车又是另一回事了。财富是最好的保鲜剂。
安母先是很和气地与余颂问好,笑道:“我家小雨一直在提起你,总算把你找到了,你还记得我吗?”
余颂点头,“记得。你和以前基本没变。”
“你们两个小孩子倒是瘦了很多,现在你们这代人不知道怎么了,都不喜欢吃东西。小雨是多吃一口就胆战心惊的,可是听说你要来,还特地让我们准备了不少点心。你晚饭吃过了吗?没吃的话,要不吃两口。”家里还有个保姆,安母召唤她从厨房过来,去柜子顶上拿了药酒,就要给余颂看伤口。
余颂躲闪要退,脚踝上的伤一痛,竟然跌坐在地。安母连忙去扶,以为她害羞,嘴上安抚着,又轻轻拉起她的裤管。一掀开,她也吓了一跳,余颂脚踝到小腿上,密密麻麻都是旧伤疤。伤口叠着伤口,最近的一道伤口皮肉鼓起,淤血泛着乌青。
安母一吓,道:“你这怎么回事?谁打的?”
“还能有谁?当然是她妈啊?她是离家出走,让我捡回来的。”安思雨义愤填膺着说起前因后果来。推己及人,他本以为余颂挨打顶多是像自己小时候顽皮,父母轻轻拍几下屁股,或是在头上敲一下。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凄惨,简直像是吓小孩的旧社会育幼堂场面。
安母的愕然并不比儿子少多少,她是至今未吃过什么苦的人。家里唯一的女儿,父母开明又恩爱,少年时代的恋人顺利成了丈夫,做生意也一帆风顺。她对家庭纷争的想象一贯匮乏,以为不过是小小的拌嘴,赌气的不吃饭和隔天的和好。
于是她也很同情,颤声道:“你妈妈这样子对你,简直是虐待了。”
因为是当着外人聊自己母亲,余颂还是偏帮她说话,解释道:“没有这么严重,是我以前不想练琴,她才打我的。她多数时候对我挺好的,以前她脾气也不是这样,是爸爸离婚后,她又要养家,又要上班,每天就睡三四个小时,才变得急躁的。”
安母不解道:“你妈妈为什么这么拼命让你学琴?”
“想让我成名吧。以前有个老师说我有天赋,她就信了。她说不能让我浪费天赋。”
安母轻轻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她想,艺术上的天赋从小就该显露了,莫扎特三岁就能弹琴,父亲也是宫廷乐师。个人天赋也是家学的积累,平民之家哪这么容易出个艺术天才?所谓的天赋,也不过是钢琴老师说来骗钱的,正好戳中一个平庸母亲不甘平庸的心。
可这样的话对一个孩子来说太残酷了,安母便只是给余颂倒了杯果汁,道:“你在我家先休息一下吧,有什么想吃的吗?我让保姆去做。”
余颂只是沉默着摇头。安思雨见她瑟缩的样子,愈发怜悯,便道:“你反正也离家出走了,干脆在我家住几天好了。我家里全是空房间。”
安母道:“这样不妥,她妈妈要是报警,警察找到我们家,好事反而变坏事。本来她妈妈这么粗暴对一个孩子,道理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你们不用怕。”
“是啊,太打扰你们了,我还是先走吧。”拖了这几个小时,余颂对母亲的怨气也减淡,叨扰旁人的不安占了上风。安家母子对她的善意,让她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她想着从安家出来,找到宾馆落脚,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安母却误解了她的意思,道:“对,是应该把你妈妈叫来,把话说清楚。你放心好了,到时候我来帮你说,我是大人,我的话她终归要听一下的。”
电话是安母打的,余母那边接到电话自然是语气不善。她还在公司加班,没来得及回家,更不知道女儿已经离家出走,安母又把话说得客气,道:“两个孩子正好在路上遇到,很久没见面了,我就把小余叫到家里来玩一会儿。”余母只当余颂是贪玩,硬邦邦道:“她要练琴,之后要去面试,没时间玩。我来接她回家,就不打扰你们了。”
“那你就过来一趟吧,有些事当面谈也好。”
余颂了解母亲的脾气,知道见了面肯定又要大闹一通。安思雨却依旧一副天真做派,很高兴余颂能多留一段时间,又得意母亲愿意帮她出头。保姆在厨房烤了蛋挞,托盘端出来,奶香腾腾的。他哄她先吃了,因为确实饿了,她没有再推脱,吃了一个还饿,便又伸手去拿了。
安思雨瞧着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笑道:“你吃东西的样子跟个小老鼠似的。”余颂脸一红,以为是骂她寒酸,立刻就不敢动了。他立刻解释道:“是夸你的意思,我挺喜欢小老鼠的,以前养过一只,很可爱,后来喂太多食死掉了。对不起啊,我说话一直笨笨的,我爸说是以前太胖了,脂肪堵在脑子里,没有代谢干净。”“这话没什么科学道理吧。你也不要这样讲自己。”她的手搭在膝盖上,头依旧低着。
他们的相处有些交浅言深的别扭感,作为老同学其实没什么大交情,可安思雨一下子就把她家里的事看了解清楚了,还急着把她往家里领。她一时不知他是怎么看自己的,愈发拘束。他也受了些影响,笑的少了,只是一味闷声叫她喝汤吃菜。桌上的菜少说三个人份量的,一早就准备下了,天气冷,又回锅热了几次,青菜叶子微微泛黄。她并不敢坐下来吃,只勉强喝了两口汤,胃里渐渐暖了,人却越怕越冷。她是真后悔跟着安思雨回家,知道他家里有钱,未曾想有钱到这地步。她对富人的了解不多,印象全来自于母亲嘴里那些不愿借钱的刻薄亲戚。她并未觉得自己有多可怜,可在他们极怜悯的凝视下,也不得不自惭形秽起来。
吃过饭余颂还想帮着洗碗,自然不用,厨房有洗碗机。安母催着儿子领客人上楼去玩。先去了安思雨的卧室,比余颂家的客厅还宽敞。他独自睡双人床,空着的一边摆着个半个人高的熊玩偶。他捏着小熊手与她打招呼,道:“我的房间是我自己收拾的,没让阿姨帮忙,很干净吧。”听他的语气这完全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又去了隔壁的房间,里面摆着架雅马哈。这琴一看就是很久没弹了,没有调音,琴谱倒是一本正经摆在上面。其实他们这样的生意人家,总有些附庸风雅的趣味在,总怕让人看作是暴发户。先前经过的走廊两侧都挂着油画。
余颂问道:“你会弹琴吗?”
安思雨道:“完全不会。以前学过没学会。”
“那你会看谱吗?”
“这倒是会一点。”
“其实会看谱,学琴就不困难。”她低头去看他的手,手很宽大,跨八度不会太吃力。他让她盯得不太好意思,轻轻握起拳来。
“那你教我啊。”这只是随口一说,她竟然还当真了,示意他坐在琴凳上,又蹲下身仔细帮他调高低。她老练地翻看谱子,找到最容易入门的一首,舒伯特的《摇篮曲》。她又托着他的手摆准姿势,道:“让力量从肩膀传达到手腕,再到指尖,不要单纯指尖发力,弹久了不会很吃力。”
她先教他认第一个八度,单一只手就可以弹出来。他其实听得心不在焉,倒不是她讲解得不好,实在是凑得太近。她身上有一股气势汹汹的香味,那是一种老牌子擦脸面霜的茉莉香,用惯的人会觉得这气味廉价,可他闻着却很新鲜,不像他母亲的高级化妆品,尽是软绵绵的味道。
学了二十分钟,安思雨的演奏基本是连贯了,能听出调来。他也颇兴奋道:“我这么快就学会了,是不是很有天赋啊?”
余颂道:“是挺好的。”
“那你什么时候会弹这首曲子的。”
“6岁吧。”
他抿了抿嘴,总算明白先前是哄他的话,却也不气馁,道:“我接下来要申请国外的学校,其实接下来半年挺闲的,可以用来学琴。你愿不愿意教我?我付学费的。”
余颂不置可否,隐约听到楼下有脚步声。是门铃响了,保姆急匆匆去应门。她母亲过来了。